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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左宗棠的一场笔仗

2019-11-18谭伯牛

读书文摘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太平军奏折天王

攻克南京后的“欺君冒赏”

攻克南京以后,洪秀全在此之前早已死亡的消息湘军一进城就知道。他们把洪秀全的尸体挖出来,焚烧,挫骨扬灰。那接下来要抓的人,李秀成,一定要抓住;洪仁玕,一定要抓住;比这两人还重要的就是幼天王,洪秀全的儿子,也一定要抓住。

幼天王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本身没什么能力,书也读得一般,领导能力,具体做事情的能力,也不是很强,文化程度也不高,这些从他后来在湘军营中写的供词可以看出来。但是他的重要性,跟他的能力、才气无关,只要他这个人在,他就很重要。为什么这样讲呢?虽然攻破了南京,但是当时浙江、安徽、江西以及河南这些地方的太平军、捻军,还有几十万人。南京攻破以后,天王病死,这些人群龙无首。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大家推荐他为首领,以他的名号作号召,继续与清军作战,这个事业还可以继续下去。幼天王的重要性就在这里。所以他到底是死是活,这是在攻克南京的奏折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北京很想知道,幼天王的下落到底如何。

幼天王当日的情况,我们看后来李秀成的供状可以知道。六月十六日湘军破城之后,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李秀成带着幼天王,由被炸药轰破的城墙缺口一冲而出。他们当时也就带了两三百人。冲出去之后,又陷入湘军的包围,李秀成就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幼天王,两人分头往外冲,幼主在一些人的拥护下,骑着马就冲出了重围,李秀成反而落了单,最后一个人躲在山上,被老百姓发现,扭送到湘军那里。幼天王冲出去以后,做了一些乔装,譬如将头发烫成卷,伪装成洋人,一路上经过了江苏、安徽,最后被太平天国的一个高级将领黄文金接到了浙江湖州,在那儿停顿了下来。

这是李秀成记载他怎么冲出去的,但是曾国藩在城破之后的奏折里,却是这样讲的:“据城内各贼供称……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据贼供称。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幼天王的下落,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到,在严刑拷打之下,不知道也得捏造一些说法。因此,举火自焚,估计就是有些经不起湘军严刑讯问的太平军编出来的谎话。曾国藩得了这句话,觉得也不离谱,应该有可能。

曾国藩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仔细的人,按常理,他碰到这种需要认真鉴定的情况,不会这么断然,表现的态度不会这么肯定。毕竟这是一般的太平军士兵的供词,他们有很多连幼天王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而现在幼天王身边的人他没抓着,尸体也看不见。促使他这么一个小心谨慎仔细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大胆假设不去求证就上了奏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幼天王的存亡关系到湘军现在的名誉,以及实际的封赏。城破之后,北京立即就封了四个爵位给湘军,然后全军都会有按等级按功劳排列的奖赏。这些奖赏都已经在按部就班地发放。主要的任务完成了,“次第荡平”,“歼除元恶”。“次第荡平”就是将太平军占据的重要城市全部克复,“歼除元恶”就是将为首的人或者抓了或者杀了,或者他们自己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了。现在“次第荡平”是没有错,可是这个“歼除元恶”,是不是歼除尽净了呢?要说幼天王真是逃出去了,那么歼除元恶的任务就没完成,那发奖是不是要推迟一下呢?不然颁奖晚会开完了,又传出幼天王号召大众东山再起,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是曾国藩要是实事求是,不去报告幼天王的下落,那么这些奖赏和荣誉就要等一阵才能真正地发放下来。可是这会儿的湘军最兴奋最紧张最刺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既然能够进到南京城内,上到将领下到士兵,更多的想法就是能捞一点钱财,早一点享乐。这时候还要他们认真地去追剿,仔细地核查,就很难做到。所以曾国藩就犯了一次“欺君冒赏”的错误,他想侥幸过关。

左宗棠的发难

可是天底下明眼人多啊,南京之外,就不止一个人收到线报,说幼天王从南京逃出了。只是情报比较多,一会说他出现在安徽,一会说他出现在江西,一会说他到了浙江,一会又说他到了广东。但是有一个人,比较认真地考察了各种情况,最后总结了一道确切的情报,向北京上了一道奏折,来指斥曾国藩,说他虚造军情,这个人就是左宗棠。他在七月六日上的奏折里面是这么讲的:据从南京逃出来的难民供称,伪幼天王六月十六日夜从南京逃出,六月二十一日到了东坝,然后二十六日由太平天国的忤逆黄文金迎入湖州。湖州在浙江境内,是左宗棠辖内,他的军队控制着浙江,所以他这个情报是十分准确的。唯一不太确定的就是,具体逃出的地点以及逃出的方式。但是有一点明确无疑,幼天王没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后他又说,现在江苏、浙江两地,残余的太平军还有十多万人,万一他们打着幼天王的旗号,来号召其他的太平军将士,都往这个地方集中,或者重新开战,那么这危险就很大,对于巩固胜利果实也有危险。

奏折一上去,曾国藩就受到了非常严厉的批评,说曾国藩前面所说斩杀净尽全不可信,令曾国藩速行查明真实的情况,到底逃出多少人,沿途防范的官兵应该负什么责任,受什么处罚,也让曾国藩一一报上来。

曾国藩接到这个谕旨,再看看左宗棠写的奏折,脸上一下就挂不住了。关键的是,让曾国藩查明到底逃出多少人,这好办点,但让他处罚防范不力的官兵,就很难办。刚刚经过这么辛苦的战争,就要沿途的将士受到处罚,曾国藩绝对不愿意这样。士气受不了这个摧折,而且如果真的实行惩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的话,会调查出更多玩忽职守的事件。要是将这些情况都汇报上去,说不定前面颁下的一些奖赏都会被收回。所以他不能同意。但谕旨里指出的虚报幼天王烧死,防守不力,这都是事实。他要反驳这个命令,就只有用不讲理的方式,也就是湖南人經常用的一个词—— 霸蛮。

我们先看看曾国藩是怎么霸蛮的。当然,他不能直接对着军机处、对着皇太后的懿旨去霸蛮,唯一可以针对的,就是左宗棠的奏折。只有使劲挑左宗棠奏折里面的毛病,小数字上的毛病,行文措辞上的毛病,才会稍微减轻一点自己心理上的自责。左宗棠说从南京逃出来的太平军至少有数百人,也有人说是数千人,曾国藩就抓住这句话挑毛病。他说从南京到广德,层层驻兵,处处设防,而且设防的这些人,像驻扎句容的刘铭传,驻溧水的王可陞,驻建平的李榕,驻东坝的郑魁武,都是“晓事不欺”之人,办事可靠,认真负责。他们给我的报告没有一个字讲到这一路上有数百太平军逃出来了,更没有数千人。现在左宗棠仅仅根据难民的话,就说有逃出数百甚至数千,绝不可信。针对幼天王逃出,谕旨说要惩罚沿途上的将领士兵这一条,曾国藩说,我军入南京后,终日巷战,从下午到夜里都是跟太平军巷战,先要将城内的太平军搜剿一空,所以没有人专门防守。既然没有专人负责的话,要惩罚防范不力的将士,就无从说起。他说,实在不行,你就处罚我。当然他知道朝廷对他一言一动都很慎重,他这么说,明显就是倚老卖老,摆老资格,耍无赖。

还有一个无赖的行为,就是你左宗棠攻击我,那我也要攻击你,我把你去年的旧账翻出来。曾国藩说,杭州省城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尚未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去年左宗棠收复杭州的时候,太平军竟然逃出十万人,当时因为杭州逃出这么多人,就有旨发下,说暂缓纠参,按道理本来是应该抓住防范不力的人进行处罚的,但是因为军情紧急,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就没有去查办。那么我这一次,即便从南京逃出数百人,是不是也应该暂缓纠查呢?

这么一来,左宗棠又怒了,你反戈一击,那么我得继续跟你辩下去。左宗棠说,我攻克杭州之前,与太平军交战,早已了解他们的人数,不过一万数千人而已。克城之时太平军夜里逃走,我军黎明入城,杭州只有一个门,谁能说一两个小时之内,就从一个城门能出去十万余人的太平军?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要请曾国藩提出证据,不能受他平白无故的侮辱。另外,杭州跟南京的情况绝不一样,攻杭州的时候,我还没能完成合围,南京早就已经合围,所以杭州就算逃出一点太平军,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已经合围的南京竟然能逃出这么多的太平军,而且能逃出这么重要的人物,这就是不能原谅的。其实我跟曾国藩早就探讨过如何防御太平军从南京逃出的问题,我早就跟他讲,广德这些地方应该设兵认真地看守,提防将来南京的太平军从这跑出去,但是曾国藩总是不听我的劝告,这有双方往来书信为证。这一次终于出事了,可见我有先见之明,而曾国藩不仅后知后觉,而且还在这厚颜强辩,这个人呀,不仅是才能有问题,品行也有问题。

朝廷的态度

作为军机处,看到这两人突然为这事大吵起来,从常理上讲,心情应该是很愉快的。中央集权的政府,对于地方之间闹矛盾,特别是很重要的官员之间互相开火,他们的心情都会很愉快。为什么呢?这些人连成一块就可怕,就可能会对抗中央,但是他们互相不买账,互相攻击,这是好事。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通过做裁判的方式,来完成一些在平时的情况下难以做到的政治上的安排,以及人事上的安排。

譬如,如果是和平时期,觉得曾国藩有没有不好的图谋,不管他有没有实际的行动,只要觉得他是威胁,就应该将他放到更安闲、更轻松、更不重要的位置上。左宗棠说曾国藩造假了,那可以利用这件事情将曾国藩换下去。只是现在还是非常时期,南京已破,但是还有星火燎原的危险,还有死灰复燃的危险,一切要等到风平浪静之后,才能使用政治上的小伎俩。现在还绝不能过分地处罚曾国藩,要尽量安抚这两个人。

所以经过曾、左这么一番辩论,皇帝又下了一道谕旨:“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 (左宗棠) 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表面上,再没有点曾国藩的名,前面说的追究底下人的责任也不提了,这个事情就过去了。但是“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说的就是曾国藩。曾国藩现在是功劳最大的人,有功诸臣里面的头把交椅,朝廷因为你有功,所以不去苛求这些小事情。—— 但其实幼天王这样的大事情,怎么能叫细故呢?所以圣旨里面这句话就是反著说:本来这么严重的一个错误,曾国藩是应该受到处罚,但是念你有功,算了,咱们下次再说。接下来洋洋洒洒一段,全是对左宗棠讲话,表扬左宗棠,称赞他“尤得大臣之体”,言外之意就是说,曾国藩不够有大臣之体。更厉害的是最后一句,对左宗棠成为一代名臣有厚望。从道光朝以来,数十年间,表扬大臣的圣旨不少,但是出现这样的句子,这是唯一一次。曾国藩一生还没有受过这种表扬,而这一次左宗棠跟他吵了一次架之后,反而受到这种表扬,尽管没有明着说曾国藩的不是,但是朝廷对曾国藩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选自《湘军崛起》/谭伯牛 著/岳麓书社/ 201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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