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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

2019-11-18丘脊梁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悬空天台岳父

丘脊梁,1974年出生于湖南平江。中国作协会员。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散文》《啄木鸟》《延河》《广西文学》《山东文学》《湖南文学》《芳草》《芒种》《星火》《青春》等刊发表小说、散文8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地下的辉煌》《沿着一条河流回家》,散文集《深埋的竹笋在唱歌》。现供职于媒体。

在接近40岁的时候,我才真正对土地重视和热爱起来。我觉得一切的生命,当然也包括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支撑就是土地。如果失去土地,或者远离土地,悬浮在半空的生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渐渐衰败、萎蔫、干枯,并最终死亡。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一块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土地。而在此之前,我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却只是为了抛弃、逃离我所深恶痛绝的土地。想想真够滑稽的!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和沉重伤痛的发现,来自我的天台,来自天台上的菜园和菜园里隐藏的秘密。

我的菜园在新居的楼顶。这栋楼房总共只有六层,我住顶楼,上面的阁楼和40来平米的天台,就顺理成章变为了我的私家产业。我在30岁的时候,花很少的钱盘下它,之后很多年里,差不多把它忘记了——我有房住,且这里远离我的單位。但在我38岁那年,我那刚退休不久身体打得牛死的岳父记起了它。这两三年里,精力旺盛而又无所事事的他,不停地在装修房子,先后为自己、长子、小女完成了第二套房子的施工与监理。他强烈要求我把这房子也交给他去施展手脚。我没有想到,这个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男人,在他即将进入晚年的时候,又一次用他的理解和行动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

装修完工时,从来没种过菜的岳父,居然交给同样没种过菜的我一个带菜园的天台!这让我哭笑不得。在我最初的设计与想象中,阁楼要装修成雅致的书房,三面墙壁整齐摆满藏书,最好还能摆点古董;而外面的天台,则应是一个清幽的空中花园,有小桥,有流水,有花木,有鸟鸣,我偶尔坐到遮阳伞下的藤椅上,假装看看书,赏赏花,听听风……这才符合一个伪文人的作派与追求。现在,岳父坚持不听我的意见,而按自己的判断修正我的理想,我感到他似乎是用火眼金睛看穿了我的底细,毫不留情地撕去了我身上的伪装——在他的心中,我这个混迹城市文化圈的乡下人,原本就该是一个种菜玩泥巴的货色!我不知岳父是不是这样想的,但他对我的否定与指引,让我感到万分惭愧。

我排斥和拒绝种菜。菜园子寂寞地悬在半空中。但说句实话,修得倒还真不错:在天台靠近承重墙的一侧,岳父开辟了一块面积不小的长条形菜池,池子四周贴着洁白的瓷砖,显得干干净净;靠外墙的两边,安装了不锈钢护栏,非常便于搭瓜架;菜池中盛满的黄泥,几乎没有任何杂质,似乎丢一把种子马上就能长满瓜菜;科学的排水系统和方便的灌溉设施,更让它显得传神而现代……这么高级的菜地,其实更像一个娱乐性质的休闲场所,早就淡化了实用的功能,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接受它。我觉得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跑到城里,不是为了种菜,也不必怀念种菜,那些代表落后和蛮荒的泥土,不但不会带给我任何的快乐与荣耀,反而只会让我更加羞愧,更加自卑,更加沉重。

但我后来却爱上了这块人造的土地,我就像一个受了诱惑在外流浪多年的孩子,醒悟过来后回到家里,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这个时候,天台的菜园已经空置了一年左右;这个时候,曾在单位忙得焦头烂额的我,已在边缘地带闲散了好长时日。在经过努力、奋斗、抱怨、消极以对等种种尝试都无法改变状态后,我只得选择逃离与隐遁。每天轻松地应付完本职工作后,我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倾情浇灌到了空中的菜园。植株的生长,发育,开花,结果,是那样的守时和真实,它们不懂欺骗和虚伪,只要你有所付出,就会获得应有的回报。这样的品质,正是我所欣赏和寻觅的,我感到和它们在一起,轻松而愉悦。它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忘却了人世的烦恼。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岳父的苦心,他是想让我在失意之时,有一个归隐和寄情之处啊。这个曾经担任过镇长、厂长多年,在刀光剑影中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男人,应当是看穿了生活的本质。他不单给我修了菜园,在我舅哥和姨妹的屋顶,也同样如此(我们都住顶层,不知是巧合,还是买房时都受了岳父的导引);而且,我那当政委的舅哥、当行长的姨夫,后来都先后加入了种菜的行列。我们都从悬在半空的虚幻的名利场中,安然沉降和回归到踏实的泥土之上,没有经过太多的痛苦与转折,就在另一种方式与另一处场所中,很快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和人生的意义,想想,还真该感谢岳父英明的设计与精心的准备。

天台的菜地丰富着我的生活,充实着我的情感,也营养着我的精神,我越来越觉得所有的快乐与收获,都来自土地。要么是直接的,要么是间接的。全世界的文明,都是源于土地的积累与贡献,即使时代发展到今天,土地依然是整个人类的生存之本。这么神奇而伟大的资源,我先前怎么就不知道敬重和热爱?怎么还那么轻视和鄙薄它呢?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愧。

我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用虔诚的姿势去亲近天台的泥土。很快我就发现,纯净的黄泥巴根本种不好菜,太容易板结了,稍稍晴几天,植物的根就扎不下去,长得像患了肝炎似的黄皮寡瘦。为了改善土壤,我先是从网上买了几百块椰砖,接着到乡下拖来几麻袋草木灰和稻谷壳,然后又到养鸡场运来几百斤鸡粪。把这些东西混在黄泥里后,菜地竟像发酵了似的膨胀起来,变得松软肥沃,种下的菜肥嫩碧青,像一个个可爱的孩子,在微风中朝我摆手,乐呵呵地笑……土地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受此鼓舞,我决定扩大菜园的规模,用木板钉了很多箱子,又买来很多泡沫箱,准备用更多的绿色,来丰满自己日益苍白的人生。

可是,我不知到哪里去弄泥土。在小区的花坛才挖两锹,物业就来了;到街边绿化带去弄,城管立即制止;到公园的山包上挖,差点被扭送进派出所……最后只得求助开拖拉机的到郊外去拖,180元一车,黄泥巴,不上楼;要田泥或菜土泥得偷,另外加钱。我这才知道岳父为何外行地给我弄些最差的泥土,估计他为寻到这点货色,也费尽了周折。我蓦然感到,我人模狗样地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其实是多么的可怜,我穷得连一抔属于自己的泥土都没有啊!拖拉机给我运来四车还算不错的泥巴,倒在楼下。我用蛇皮袋每袋装50斤左右,断断续续,像蚂蚁搬家一样,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肩膀都磨烂了,才全部背上楼顶。那段日子,我患上了严重的搬土后遗症,不管是什么时候,一踏进楼梯间,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数数:一级,二级,三级……九十八级,到了!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心跳,它们是那样的沉重,那样的迫切,而过程与时间,却总是那样的艰难和漫长。可喜的是,在我的汗水和力气的作用下,楼顶的菜园不知不觉扩大了一倍多,布下的菜蔬很快就蓬勃一片。逆着阳光站在城市的半空,看到自己的背景一片青葱和辉煌,我突然幸福得像个丰收的农夫,不,简直是骄傲得像个殷实的地主!

是的,我终于成为一个拥有“土地”的人。狭窄的天台,是我广阔的疆域,我在悬空的地盘里,做着自己的帝王。每天早上六点,我就起床上来了;半夜三更,我还打着手电在照看它们。每一块土地,我都知道它们的形状和构成,每一抔泥土,我都清楚它们的前世与今生。我不允许野草肆虐它们,更害怕风雨糟蹋它们,每当暴风雨天气,看到流失出来的泥土被冲进下水道,我总是心痛得不行,赶紧蹲下身子,冒着大雨,毫不犹豫用双手把污脏的它们一点点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回菜池。它们都是我一袋子一袋子,一级楼梯一级楼梯搬上来的,那里面不单有我的汗水和心血,更有我的理想和寄托,我舍不得失去它们,也不能失去它们,我就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一样,深深地爱着自己侍弄惯了的泥土。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理解到,中国的农民与土地的感情,为什么是那样的深不可测,坚不可摧!

天台上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作物,不断地深入我的生活,我也与它们越走越近,越贴越紧。我知道它们的喜好和需要,熟悉它们的脾气与秉性,我破译了它们一个又一个的密码。原本以为自己已完全理解了这块来之不易的土地,哪里知道,我与它们之间,还相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的障碍,这种障碍,让我感受到了土地的灵气和巫性——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管我何等精心,菜园中的作物总是过不了最热的七月和最冷的元月。在这两个极端的月份里,几乎所有的作物都失去了自我,它们要么停止生长,甚至失去生命,要么就严重地变态,不开花,不结果,像是进了时间黑洞一样,瞬间变得丑陋和苍老。我从土层深度、浇水湿度、土壤肥度等等方面,作过深入的分析和不断的改善,但根本无济于事。这种现象像一道魔咒,又像一道深渊,顽固地横亘在我面前,让我始终无法逾越和绕开。我对土地愈加地敬畏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埋下了错误和不恭。

是没有地气吧!乡下的母亲最善种菜,与土地厮守了一辈子,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的所在。地气?地气是个什么东西呀?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说,她也讲不清地气是什么,但这东西真实存在。炎热的夏季,土地的内部是凉爽的;寒冷的冬天,土地的深处又温暖如春。母亲告诉我,所有生长在土地上的植物,枝叶享受阳光雨露,根系就靠地气滋润。地气不单包含温度,还包含营养和湿气。全世界的土地都是一个整体,所以全世界的地气都是连通的,强大的地气能让植物安然度过严寒酷暑,茁壮生长,而我的菜园悬在半空,隔断了地气,所以出现问题。真是这样吗?我后来特意挖开楼顶和地上的泥土对比,果然像母亲说的那样,地上的泥土是活的,软的,带着地球的体温,而天台上的泥土是死的,硬的,根本就不能自动调节。这种天渊之别,仅仅只是因为隔了几层楼板,悬空了!

看着天台上费尽气力和心血的菜园,我忽然恍惚起来。那些植株,那些箱子,那些泥土,似乎都充满了可疑。它们尽管看上去是那么的逼真和接近,但由于远离了地气,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土地和菜园,它们,只不过是我一个虚幻的梦想!

那么,我的房子呢,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幻影?而悬空生活在房子中的我们,是不是也已失去了地气,正在慢慢地走向萎蔫?

我感到万分惊恐与悲凉!

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我才24岁,刚到城里不久,浑身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在别人不断的嘲笑和鄙视下,我只想买套房子,好尽快把泥土的印记洗净,以证明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我女朋友的父亲,也就是我现在的岳父,非常支持我的想法。这个30多岁才吃上国家粮的乡镇干部,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城,并在城里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我第一次拜见他时,他就非常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有房子,请我吃鱼翅燕窝都不来;买了房,餐餐萝卜白菜我也乐意去!在家人和亲友的帮助下,我很快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此后好多年,都在节衣缩食还债)。当我把写有她女儿名字的房产证交给他验明正身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高兴地对他女儿我老婆说:“恭喜你啊,从此住上了高楼大厦,一辈子都不用住在泥巴屋里了!”他对楼房的向往和迷信,跟我堂伯父简直一模一样。堂伯地主出身,读了不少的书,但一辈子困守乡村。快六十岁时,他花尽一生积蓄,还欠了一身债,总算盖起了一栋像机关办公楼一样的三层楼房。搬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卧室的门楣上,醒目地刷上“301”三个数字,跟人打电话通报方位时,也是再三强调“301”。301,是他后半生的代号,也是他一生的追求。

我没有半点笑话岳父和堂伯的意思。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能完全理解他们当初的言行。他们对楼房的热爱,其实是对城市的向往,更是对身份的渴求。任何人都有追求上进的权利,他们对生活提出的更高的要求和更美的设想,理当得到我们的尊重和支持。何况,从本质上来说,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同样鄙薄乡土,爱慕虚荣、物质、财富以及一切能抬高自身地位的东西,只不过比起他们所处的时代,如今相对的宽松、多元和快捷,让我高于现实的梦想更容易一些抵达罢了。

我的第二套房从头至尾就是一个意外。位于新城区的这套房子,面积不算小,正屋有160多平米,如果加上阁楼和天台,总面积接近280平米,比起我陷落在老城区贫民窟的第一套房,足足大了一倍多。这套单位集资房,买的时候没想到这么便宜,几年之后,没想到升值那么多,而装修的时候,又没想到要那么多钱。我曾经作过统计,这两套房子,差不多花光了我半生的积蓄。有时候,站在楼下看着自己的房子像一个灰暗的格子一样搁在半空,心中不由有些淡淡的悲愁。把半生的努力和一生的命运都关在这么一个盒子里,真值吗?但这种念头只一瞬间就消逝了,我更多的是看到它们身上的光亮,并不去怀疑它们的合理性,只觉得它们是自己活在城市的底气与骄傲。但现在,当我再看到它们时,就会自然地想起天臺上悬空的泥土,从而对自己的价值判断、行为方向及至整个人生,都产生严重的怀疑和深深的担忧。

我们真的是跟房子一起悬在空中。共用的土地,70年的产权,房屋的质量,电梯的故障,不停的开发,疯狂的拆迁……所有的这些,都太不确定了,太不稳固了,太让人缺乏安全感了。这些海市蜃楼般的空中楼阁,远望上去,似乎巍峨壮丽,熠熠生辉,但当我们逼近它时,才发现永远无法获得它的真相,更不用说把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它们是飘浮的,虚幻的,破碎的,像梦一般轻薄和遥远。而我们长年累月地远离大地,生活在半空之中,缺乏地气的贯通与滋润,到底对身体和生命有无妨碍,也太让人不踏实了。世间的万事万物,总是神秘地联结在一起,一棵植物在悬空的泥土中,都会发生畸形与变异,靠五谷为生的人类,难道就丝毫不受影响吗?我堂伯在“301”住了几年后,患上了食道癌,到晚期吃不进任何东西时才恍然大悟:由于楼层阻隔了地气,在土地上劳动了一辈子的他,与土地爷失去了联系,人家以为他远走高飞,所以奏请阎王关闭了他的进食之门。他迅速地从三楼搬到一楼,睡在竹躺椅上,一直到离世,双脚再也没离开过土地。堂伯的说法当然不科学,但他最终对土地的敬畏和对自己的忏悔,总是让我震撼和敬重。

我天台的菜园位于主卧室的上方,每天晚上,我都正对着它进入睡眠。在梦中,我无数次看见自己飘浮在半空中,双脚无处着力,惊恐地四下触摸、踩踏、探寻,还是找不到任何的支撑,而头顶坍塌的楼板和倾泻而下的泥土,把我扎得头破血流。我被呼啸而下的各种砖头杂物挟裹,不停地坠落,坠落,坠落向一个苍茫的深渊,一个未知的葬身之地!

这样的梦境磅礴而悲怆,我不知是神灵对我严重的警告,还是善意的指引?

悬空的泥土使我的菜园只能季节性地耕种。尽管在绝大部分时段,绝大多数的瓜菜,都能在天台上尽情地生长,但我依然觉得这样的土地,这样的作物,这样的生活,是残缺的,片面的,不完整的。我渴望能有一块真正的土地,让我享受劳动的乐趣,见证生命的连续,抚慰心灵的暗疾。

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城里,这永远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和天真的构思。我又一次想起挖泥土的事情——我在城里连一抔土都没有,哪里还能有整块的地?何况,现在的城市连裸露的泥土都很难找到了,差不多都被水泥覆盖,被钢筋笼罩,被开发商圈围。现实如此坚硬,哪里还扎得下作物的根系?就算有,高昂的地价也不是我这样的局外人玩得起的。

是的,我是一个局外之人——从某个角度来理解,城市就是做局,很多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起早贪黑尔虞我诈地大做特做,越做越庞大,越做越复杂,越做越繁华。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被一堵无形的墙挡着,生生隔离在城门之外,根本没有融入进来。我从19岁来到城市,至今已24年矣,生肖都流转了两轮,可我似乎依然停留在最初的渡口。我还是那么的实诚、直接、善良、节俭、懦弱、胆小、怕事,不喜欢结交权贵与富商,不热衷追赶时尚和潮流,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高谈阔论,不适应在灯红酒绿的场合山呼海啸,不爱好浓妆艳抹的女人,不接受有违道德的开放……我就像个傻乎乎的刚进城的乡下人,被满街的人潮推挤得跌跌撞撞,一脸的惊慌失措,一脸的无可奈何。我常常在晚上站到天台的菜园里,一个人静静地打量这个永不安宁的世界。我看见宽阔的大街车水马龙,流金溢彩,漫天都是虚幻的灯火辉煌和飘渺的歌舞升平,空气中飘荡的奢华、糜烂、欲望、物质、迷醉之类的气息,与菜地里散发出的泥土味道格格不入。这个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很孤单,连真正兴趣相投的朋友都找不出几个,仿佛被这个喧嚣的世界抛弃了,遗忘了,所有的繁华与热闹,都是别人的,与我毫不相关——我对城市没有认同感,自然也就不会有归属感。我虽然生活在城市,但文化、心理和精神,都属于乡土,根本没有对接,我就像天台上的作物一样,悬在半空。

我疑心岳父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一辈子梦想进城的人,退休约两年之后,居然回乡下盖了一栋平房。对,是平房。他当初是何等向往城市和楼房啊,缘何奋斗几十年,最终又要回到原点?他也像堂伯那样,发现了地气的重要性吗?岳父说,退了休谁齿?待在城里没卵味,像个哈宝!原来是这样。他回归熟悉的乡村,其实也属于地气的另一种贯通。岳父又说,给你们都修了个菜园,今后退休了好有事做。啊,我还以为是给我们现在调整心情用的呢,没想到是为几十年后作的准备。他看得真远,真深,而这种远和深,是他用漫长的时间和沉重的代价换来的经验。他清楚地知道在农村长大的子女们精神深处的需要,作为父亲,他不愿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疾病和疼痛,重复出现在孩子们身上,所以提前预备了止痛的药。不管处方是否准确疗效是否显著,他深沉的爱和心底的疼,都让我们感动。如今,70岁的岳父生活在乡下,住在平房中,并且把户口也转了回去,还种了几亩田。我们吃着他送来的亲手种植的米,心中倍感愧疚和不安,但看到他因脚踏泥土而愈加健康的身体和快乐的心情,又无比踏实与欣慰。

岳父用直接而彻底的方式,从悬空的城市降落到了厚实的大地,我也能像他那样找到自己的归宿吗?

我觉得很难。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回到乡下,回到故乡。如今的高速路网四通八达,在我感到郁闷或乡愁病复发的时候,只需一个多小时,就能迅速扑进故乡的怀抱。但我一次次发现,故乡已不是当年的故乡,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

如果从居住条件和生活水平来看,农村已与城市无异,甚至还要更好一些。这也是我乐意经常回去的原因之一。可是只要住上三两天,我就感到很多具有农村特质的东西正在消失和改变。比如,情义已被金钱代替。我多次看到留守的老人请年轻人做点扛米、提水、买油之类的小事后,当场付工钱,付的理所当然,收的心安理得。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就是在城里也没人要报酬啊。至于巧立名目办红白喜事收受的礼金,标准甚至还高于城里。又比如,勤劳已被享乐代替。田地基本荒芜早已是普遍现象,很多人家甚至菜都不种了,买了吃。青天白日下,一桌桌的麻将围满了男女老少,农家乐和集镇的餐馆、歌厅,生意比城里都好,消费者多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农村客。再比如,道德已被混乱代替。曾经农村人把妇道和贞洁看得比生命都重,如今,早就是笑贫不笑娼;而留守妇女性关系的混乱和复杂,让人咋舌,但人们却见惯不怪……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人群和环境中吗?我经常叩问自己。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决绝的,失望的。这些不是我所熟悉和懷念的,它们的陌生与荒诞,只能让我更加惊慌,悲哀,沉痛。

其实,我不愿回归故乡,故乡也同样接受不了我。在人们的眼里,我这个读过点书,转走了户口,坐在城里办公室吹空调拿工资很多年了的人,早已不是他们的同类。我的某些言行,可能备受他们的赞赏和景仰,而另外的一些习惯,可能会受到嘲笑和鄙视,还有一些主张,则可能被敌视和攻击……同样还是因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文化背景,让我们不断错过,越走越远,越分越开。

这真是一个无比尴尬的事实,我进入不了城市,也回归不了故乡。在城里,他们觉得我很乡土;在乡下,他们又觉得我是个假洋鬼子。我到底是一个城里人,还是一个乡下人?原来自己是两头牵挂却两头都不靠啊!我不但悬空在没有根基的城市,在故乡这块无比热爱的土地上,我也同样悬空!

跟我相似的人可能不少。我有好几位忘年交朋友,退休前都在乡下建好房屋,准备清清爽爽安享晚年。但退休后回去没住上几个月,又全部搬回城里了。城里没住多久,又抱怨起来,搬至乡下……如此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像个候鸟一样,始终飞在空中。

而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则像我一样在屋顶或阳台上做起都市农夫,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土地的怀念和向往。在这方小小的悬空的土地上,我们种下深埋的梦想,以为拥有了整个世界和每个春天,其实只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

我在天台的菜地劳作时,常常会想到自己的故乡和儿子。故乡是我的来处,儿子则是我的去处——我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和伸展,他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撑和寄托;我和妻子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努力,几乎都是为了改变或改善他的命运,安妥和净化他的灵魂。我们让他降生在城市,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不许他受到委屈和欺凌,不让他感到自卑与压抑,目的就是想让他远离泥土,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成为一个能完全把握住自己人生的人,不再像他的父母那样,始终游离着,飘荡着,悬空着。

儿子在一天天地长大,我们的心思没有白费,他的行为方式和生活理念,跟我们大为不同,形象、气质和思维,都是城市的、现代的。他从小就与城市没有任何隔阂感,完全地融为一体了,看到他满脸的阳光与自信,我倍感欣慰。

如今儿子在另一个城市读书,每个学期才回来一次。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每次回来,他总是宅在家里上网,很少出去。我劝他说,离开这么久了,也不想去街上转转?儿子毫无兴趣地说,哪个城市的街道都差不多,有什么好转的。我说,到你以前的同学家玩玩也好啊。儿子说,好多同学搬家了,联系不上。看到儿子对这座城市一脸的淡漠,我心中突然一惊:这不应当是一个人对待故乡的态度啊,儿子的故乡在哪里?这座城市能算他的故乡吗?

儿子跟我们在第一套房子里住到11岁才搬到现在的小区。那个叫夏万街的社区,是他的出生和成长之地,他的幼儿园和小学同学,大多住在这一带。他对这片房屋密布街巷纵横的杂乱城区,曾经充满了感情,就像我对老家的村庄一样。我想,这应当就是他的故乡吧,尽管细想起来把个社区当作故乡有点别扭。刚搬家的那两年,儿子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回去玩,玩得满头大汗开心不已,我捉了他回新家时,他还有点恋恋不舍和淡淡哀愁。后来,他到另一个城市读高中去了,放假回家仍要到这里来转转,但再往后就来得越来越少直至不来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区东边那个巨大的游乐场,曾是他童年的乐土,我带他在里面不知玩过多少回,摩天飞轮、海盗船、蹦蹦床、碰碰车,洒下了他最真实最纯净最明亮的欢笑,但如今早就卖给了開发商,建成的一片高层住宅,因为没人住,像一块块庞大的墓碑立在那里;北面正对着的金鹗山,曾经苍翠欲滴,他从五六岁起,就喜欢钻进这片原始而安宁的林地里,爬树,摘野果,上小学后,放学时经常从山上的小路回家,和同学们你追我赶,有一次还扛回了两只硕大的竹笋,但如今这片林地全没了,被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只有一大片坚硬的水泥地面,在夕阳下发出冰冷而惨淡的光;南面他读幼儿园的地方,过去是个小山包,山上有很多民房,房子旁边种满了花草、瓜菜,还有一蓬蓬果实累累的葡萄架,他与最初的小伙伴们,就在这片梦境似的地方穿行了整整三年,但如今,这里已被推平建成为一片廉租房;社区另一出口原来曾是一个大院子,他小时常去打球,现在成了一临街大酒店;而当年熟悉的街坊邻居们,也大多陆陆续续搬走了……不说是他,连我都觉得变得不认得了!这个地方,已没有太多他熟悉的东西,更没有几个他认识的人,甚至,连记忆都寻找不到了!他确实没有必要再来,来了只会让自己更加失落和感伤。

儿子的故乡,就这样在不到6年的时间里沉陷了,丢失了,他从此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不单是他,像他这样在城市出生城市长大的孩子,都是没有故乡的一代。

一个人如果没有故乡,那是一件多么悲哀和可怜的事情啊。是的,我现在已回不到过去了,而且我的故乡也发生了改变,但它毕竟还存在,那里的山,那里的河,那里的花草树木,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每当我在城里感到郁闷和委屈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故乡,想回故乡。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地气就马上接通了,内心就安宁下来,人就很快踏实起来,所有的烦愁和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故乡是一个人的精神母亲,永远的精神母亲,无论活到多老,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回到故乡的土地,就能获得温暖和抚慰。而没有故乡的人,他的情感到哪表达?他的烦愁向谁诉说?他的灵魂到何处安放?他们的整个人生都会悬空!

看着天台上悬空的菜地,我万分沮丧。没有想到,绕了一个大圈,我最终还是无比失败:我费尽心思想远离土地,离开之后才发现土地是最好的东西;我一门心思想挤进城市,进去之后才发觉内心充满排斥;我耗费心血在城里买下房子,住进之后才察觉个中玄机;我全心全意想培养儿子,到头才知他连故乡都丢了……我感觉自己几乎是步步踏空,处处悬空,整个人,整个一辈子,仿佛都被一种虚幻而真实的气体所包绕,挟裹,笼罩,在朦胧与驳杂中,根本辨识不出方向,也无法看清自己。

我把自己的感觉说与儿子听。这个17岁的少年一脸淡然,不急不慢地说:这没什么呀,地球也是悬空的。

对啊,地球是悬空的,月亮是悬空的,太阳是悬空的,一切的天体都是悬空的!也许,悬空,才是事物最普遍的形态,最重要的本质。但是,我很想告诉儿子,它们的体量都足够庞大,而我们,轻得像粒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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