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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老婆

2019-11-18第广龙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婆

第广龙,1963年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回眸诗会”。已结集出版九部诗集,十部散文集。甘肃诗歌八骏。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秘书长。

声明一下,我,只有一个老婆,中途没有换人,她跟我过了三十一年了。

写下这个标题,源于我看到的一篇小学生作文。原文是:“我的妈妈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老师把“四十岁”圈住,批语“多余的”。小学生按照理解,修改成:“我的妈妈是一个多余的中年妇女。”大伙看了,乐了。我也乐了,便套用到我这里了。

我老婆,工人,比四十岁还多出了十歲不止,五十多岁了,已经退休。这个关键,退休了,对于我来说,老婆的重要性一下子体现出来了。以前,老婆做饭,我也做饭。现在,我不做饭,天天吃老婆做的饭。要是还上班,我就没这么福气了。所以我说多余的老婆,还不是这一层意思。天天给我做现成饭的老婆,怎么能多余呢,不能。

我老婆快五十时,不和我睡了。一个人,睡客厅沙发。

我们没有闹矛盾,也不是打冷战。有一天,老婆说她要睡外面去,就睡外面去了。放到以前,我会有意见,如今我没有意见。晚上,我的身边,就成空的了。老婆在身边时,我有时在睡梦里,会把腿搭到老婆身上,这样睡舒服。头一晚,我迷迷糊糊,忘了身边没有人,习惯性搭腿,猛一下落空了。我才意识到,老婆和我分开睡了。这以后,我的身边,天天都是空的,我也逐渐习惯了。假如哪一天老婆高兴了,又要和我一起睡,我一定会委婉谢绝的。我必须预料到,万一哪天老婆又提出自己睡,那就伤和气了。

是老婆对我有意见:打呼噜,磨牙。有一个故事,述说夫妻恩爱,开始妻子不习惯丈夫的呼噜,后来习惯了,丈夫出差,妻子听不到呼噜声,竟然失眠。把呼噜声录下来,丈夫不在跟前时播放,妻子又能入睡了。别相信,我老婆就没有习惯。听了我将近三十年的呼噜,照样和我分开睡了。将近三十年啊,生铁都能变成熟铁,我老婆依然对我打呼噜有意见。

可是,有意见,以前咋不提呢,以前咋不分居呢?还用挑明说吗。以前虽然烦我的呼噜,互相的需要也还是有的。再加上人年轻,说睡着就睡着了。睡着了睡得死,再大的动静,也能不受干扰。年纪大了,身上的火气在减弱,睡下了就想一个人静静。而我呢,原来激烈的性子也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和老婆的拌嘴吵架中,早就松弛下来了。一天下来,独处对老婆重要,对我也重要啊。如果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老婆不在眼前,我的念头有时过分了,也不担心让老婆发现。既然意见一致,就这样吧。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也自在得很哪。所以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别人不知道,对于我,一定不在晚上的床上。

老婆成了闲人,也成了忙人。一天三顿饭,能占去多少时间呢。家里就两个人,能吃多少呢。我在五十岁上,得起了各种慢性病,老年病,眼睛花了,老花镜由开始的150度,逐年的,换成了300度的。由于每一年的体检报告上,都血脂高,脂肪肝,还出现了颈动脉斑块,我害怕呀。大夫叮嘱要减肥,我就走路,一天一万步,天天坚持,年年坚持,都有了知名度。有损我的,但夸我的占多数。可是,把膝盖也给走坏了。半年穿烂一双鞋可以换,半月板的磨损是不可修复的。无奈之下,我只得减少走路,转而给嘴上装锁子,吃得少,还吃得清淡。一盘土豆丝,就是一顿午餐。大鱼大肉想吃也不敢吃。我是自己做过饭的,把白菜炒熟我会,煮方便面更是熟练。何况电器的普及,许多人工都省略了。商场供应又那么丰富,面条,馒头,都是买回来成品。因此,在吃饭上,我甚至可以不麻烦老婆。老婆也对自己挺狠的,老了老了,倒在乎起了形象,还要保持腰是腰腿是腿的身材,经常的,不吃晚饭,吃一个苹果就说吃过了。需要补充的是,我们控制饮食,并非天天如此,有时候会吃丰富些。有过减肥经历的人,亏待自己的日子长了,周末呀,生日呀会解禁肚腹,权当慰劳也是嘴馋难耐,都有过找理由改善一下伙食的行动。老婆以前做饭,花样少,退休后,经常收看电视上的好管家栏目,学会了各种家常饭的新做法。我吃了满意,不留意吃多了,就说下回怎么把饭做得难吃就怎么做。老婆不答应,说她不落这个名。那好,以后轻易就不下馆子了,家里的饭这么可口,省下钱,咱看电影。也引申出一个问题,由于大部分时间吃饭都简单,时间就多余了,人闲着,人也显得多余了。自然不是我,我还在上班呢。除了双休日,我哪天都是急急忙忙出门,汇集在人流里,揉着困倦的眼睛,走向单位的。而老婆就不用起那么早了,挣多挣少,她已经把钱挣下了,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辛苦了。她卡上的钱,是从社保中心打来的,叫退休金,也叫养老金。

我有点不明白,老婆50岁,算不算老呢。都不用上班了,是政策规定,这主要是体现了对劳动妇女的保护,说明有资格休息了,而且是无限期的。可是,都开始安度晚年了,和60岁的比,还差了一代人的距离呢。显不显老呢,得看化妆了没有,得看化妆的效果如何。不管老婆爱不爱听,在外面,也有孩子叫奶奶,老婆听见了,从来都不答应一声。公交车让座倒是没有遇见,不过到外地去,景点的售票员会提醒:有老年证,可以优惠。老婆平时那么计较,为这个流露出了不:我带了钱呢!

过去的人,尤其是女人,忙里忙外,身子骨累。孝顺老的,照顾小的,未老先衰太普遍了。老了就能看出各种老,手上老,是操劳造成的,脸上老,是操心带来的。现在,就没有那么辛苦了,加上地位也在提高,得意在面貌上是凸显的,就看不出来有多老。还有一个因素,成了家的人,即便同城,多数都不和父母一起生活,都是自己过,对于女人来说,那也省下不少心力,是有利于容貌的保养的。我和老婆,认识前,都是在外地谋生,离家远;又只有一个孩子,长大了,上大学,参加工作,也难得在身边,老婆就闲下来了。这人生失去了寄托,整天无所事事,精力无处释放,想说自己是一个角色重要的人,底气也不足。看着老婆变化的神情,一起半辈子了,我也算珍惜感情的人,说话,发议论,避免有意无意刺激到老婆。也顾忌老婆的感受,对于那些发挥余热进入人生第二春的人和事,则选择性加以肯定,以刺探老婆退休后的打算和态度,也好让我帮着拿个主意啥的。要说有私心,也有,一天天一年年,我和谁相处最长?自然是老婆,我得重视呀。那么,我也需要有个适应和调整,老婆高兴了,我才能高兴,这个我是明白的。

其实,我低估了老婆的应变能力,也对老婆的心理变化,判断严重失误。我替老婆怎么安排退休生活发愁,显然成了多余,是瞎操心。记得老婆刚办完人事手续,原单位希望返聘,主要是看上她的打字速度快,人也听话不生事,还有些二次利用的价值。就征求意见,提出条件。老婆果断拒绝了。我还以为老婆上班时地位低,被人指挥来指挥去,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憋屈着呢,只是忍着,比腌菜忍得时间都长,一直没有发作出来,好不容易忍到头了,哪还有继续当老妈子使唤的道理。相比那一点劳务费,人面前不能扬着头,放以前无奈,如今退休的人了,就有了计较,也有了取舍。我支持,痛快!这倒让我对老婆有了重新认识。我就提议,既然如此,那就在哪里租一间铺面,里头放一台复印机,一台打字机,也算有个事干。能挣几个是几个,挣不下不亏本就成,主要是打发时间,解心慌呢。老婆同樣不应允。那老婆到底在演算什么公式呢?我看着她,真有些不认识了。难道女人退休了,人生观也会调整?女人老了,隐藏着的另一个不一样的身心,才揭幕现形,来考验我的眼力我的承受力?

原来,老婆心里清楚着呢。就在我住的小区对面,有一所老年大学,开办了多个课程。里头上课的,都是退休了的,上课可认真了。不挣钱还要倒找钱。人多,坐满了人,没有人交头接耳、迟到早退,对老师还特别尊重。老婆第一年就报了两个班,分别为书画、古筝。第二年,增加了形象设计。第三年,又多了一门葫芦丝,就是娃娃嘴上吹的那种,可喜庆了。谢天谢地,多亏老婆没有跳广场舞。我对那些大妈没有成见,星期天吵得睡不成懒觉我也尽量不生气。妇女能顶半边天,不是我的地盘,也得我做主,就这么牛,就这么理直气壮。我琢磨,老婆要么是照顾我的感受,要么在心理上排斥甚至否认自己已进入大妈的行列。可是,不是我打击她的积极性,不是我泼冷水,虽然从一开始,我就对老婆这种追求高尚精神生活的行为赞不绝口,但我知道一个基本事实,老婆没有接受过任何书画基础修炼,对于这个世界上发声的乐器,能叫出正式名字的没几样,而且,也仅限于叫出名字。

我认为我对老婆还是了解的。也许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到死也不会告诉我。可是,我可以保证,老婆从来没有表现出对书画的爱好,也没有流露出曾有过演奏乐器的梦想,更没有由于种种原因未得到实现的机会,退休了,才要重拾旧梦的,没有。这么说吧,有时候,我双休日看画展,叫老婆一起去她是不会去的;也曾有人送了两张音乐会门票,结果作废一张。所以,老婆的选择让我大感意外。

写书法,画画,该有多难啊。看看可以,要说自己动手,我也是门外汉。家里连毛笔、宣纸、颜料这些都没有。书院门我倒是去过,那里是字画一条街,我去是因为最里面有一家饭馆的椽头馍夹八宝辣子好吃。买笔墨纸砚,是头一回啊。而且,不是给我买,是给老婆买。光是毛笔,就四五种,笔头没泡开像牡丹花苞那么大的毛笔,那是绘画涂色用的。细细的叫狼毫的,是勾线的。我长知识了。至于乐器,老婆自己上网查,网购了一架古筝。说起来,我得承认,人掌握一门技能,学会一种方法,动力来自热情,来自爱惜自我、愉悦自我的主观愿望,是最强大的,是只可疏导不可阻挡的。别笑话我,到现在我也不会微信支付,不懂网购,从来没有收到过由我本人下单的快递。老婆一天得下一次楼,手机一点,转天东西就送来了。凭这一点,老婆就比我聪明。我和老婆几次远游,乘坐什么交通工具,订几点的车票,去了住哪里,价位如何,路途上的这些,费力费神,老婆在手机上一一轻松完成,既带来了方便,又节省了时间和金钱。这些,我一样都不会。可是,书法,绘画,弹奏乐器,可不是随便就能入门的,这个可不能和那个类比,中间跨度大着呢,就没有本质上的可比性。我可以给老婆的勇气点赞,对于以后能够实现的结果,我是没有信心的。只是老婆正在兴头上,我不能当面说,免得老婆不高兴了,半夜划拉琴弦,让我做噩梦。

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老婆画的牡丹,我看着像一张鬼脸。老婆问像不像,这一次我不能说谎,就说挺吓人的。老婆一点也不自卑,说刚开始画,得有个过程,再画些日子,就能画出模样了。走路上,看到墙上宣传画上有牡丹,老婆说这个好,一定要拿手机拍下来。逛商场,看到女装的装饰是两朵富贵牡丹,过去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让营业员白高兴一场。弹古筝也是功课,平时我上班,老婆没有课,就在家里练,反正我没有听见。双休日我出门晚,老婆已经弹起来了,我听了抓狂,忍不住也忍住了,实在受不了,我就上厕所。老婆见我坐卧不安,故作不解地问,你不是要外出吗?怎么还不走,你走了我好专心练琴。好吧,外头大太阳照着,我还是出去走走吧。我不怕热。外头冷风呼呼,我还是出去走走吧。我不怕冷。

虽然天天回到家里都能见到人,毕竟,我在上班,老婆上的是老年大学,各自从事的,互相不搭界。一天天的,废纸篓满了倒掉,又满了,又倒掉,老婆的绘画水平,在我的忽视下,竟然得到了提高。画牡丹,不光是像,还别有一些拙笨的意味,反而区别了那些精致的,反而耐看。还能画竹子,画石头。还能画母鸡,画孔雀。母鸡看着凶,孔雀的头太大。即便如此,我还是挺佩服的,因为我不会画。有一天,老婆和我在汉城湖逛,地面上的音响播放着一支曲子,老婆说是古筝《渔舟唱晚》,我承认我听不出来。老婆还从手机里调出来一段,我听了说是你们老师弹奏的吧,挺好听的。老婆得意地说,你再听,再听。我看了看老婆,明白了,是她弹的。我赶紧表扬,进步挺快呀,都能登台表演了。我这样说,也有拔高的意思,老婆没有听出话里有话。可真实的情况是,一年后,网络春晚录制节目,来小区老年大学海选古筝合奏,老婆这一组被选中了,那个高兴啊。天天练不说,光是考察演出服,就往西大街去了三次。最后,选中了一种藕色的,每件60块。网络春晚在网上播出,看了几遍,没有找见自己,老婆不甘心,经过搜索,跳出来几段视频,都是当时在录制现场,由表演者的亲朋好友拍下来上传的。就这,老婆也很高兴。这一辈子,都是在台下面坐着,听领导讲话,看别人又唱又跳,自己老了能上去一回,也很风光,很自豪。

老婆的退休生活那么充实,我还能说什么呢。看她人正常,不经常叹气,不无故发火,也不需要大半夜往医院送,难道不正是我期望的吗?不然,人闲生是非,这我一回去就吊一张脸,这我瞌睡了给我不停唠叨,我一定受不了。而我呢,家里家外,似乎也没有啥非我莫属的独门绝活来赢得威望了,我有些失落但没有恢复既往秩序的计划。以前,扛液化气瓶,扛米面袋子,我有一把力气,如今用不着了,我的肩膀,也没有那么结实了。要是买菜跟人吵架,我站跟前不动手也有震慑效果,如今我得拉着老婆远远躲开。我血压高,别说打了,自己首先不能生气呀。唉,看来,老婆不是多余的,反过来,我这个一家之主,倒显得多余了。我的态度是明确的:接受这样的现实。就这样,挺好的。其实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重要性在对方都有体现,是相互的,是互补的。家里头的事情,该糊涂了,就别费神分个你清我楚。这会儿,老婆收拾带鱼呢,我呢,跷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翻看《浮生六记》。文言文,我看着有些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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