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柚子”的狗
2019-11-18念易
念易
在“柚子”短暂的一生中,我于它而言,远没有施学姐来得重要。以至于如今它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每天都去看看它。
施学姐是我在宿管会里认识的学姐。她是办公室的部长,而我只是秘书处一个小小的干事,负责宿管会的每周会议记录。我和学姐平时一起开会,并没有过多的交集。真正深入接触,是在一年一度的“宿舍文化节”的筹备过程中。
我们宿管会是X大所有校级组织中人数最少的,组织全称却是最长的——“xx大学学生宿舍自我管理与发展委员会”,长达十八个字符的全称导致几乎每年都会有办公室的干事在横幅的制作过程中各种花式漏字。为了防止此类事故拖延文化节的筹备进度,施学姐和我的部长一商量,就点名要我去督工。理由是,我每次开会记笔记的模样都很认真。我办事,她放心。
暂时被借调到办公室的我,和学姐在一起工作的时候聊了许多。才知道原来她和我一样,是一位忠实的汪星人铲屎官,并且还有着比我更长的任职经历。学姐每每聊起她曾经养过的狗狗“乐福”,都会说些像“它小时候睡觉的时候可喜欢四脚朝天被我挠肚皮了”这样的趣事,然后眼角不自觉地隐隐泛起泪光。
宿管会作为校级学生组织,理论上负责包括查寝在内的学校宿舍区域的所有事务。于是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也就理所当然地包括了一类特殊的群体:常年出没于学生宿舍楼前的喵星人们。这些慵懒而自由的猫咪,是象牙塔里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既拥有学校后勤管理部门的定时定点喂养,又享受着来自全校师生的猫粮猫罐头小灶,还有日常的清洁和体检的专项拨款,用以保证它们的健康。
学校里的喵星人,基本都是享受喵生的半散养状态,可学校里的汪星人,却是真的爹不疼娘不爱的纯散养了。这些游荡于校园大大小小不为人知的角落的狗狗,大多是趁校门口的保安大叔不注意偷溜进来的。白天隐匿行踪,傍晚和清晨成群结队地在学校的主干道上集结,如视察般巡视自己的领地。
相比猫咪,狗狗有着更高的攻击性和活跃性,学校为了我们的人身安全考虑,是不会允许校犬存在的。于是每过一段时间,当学校里的狗狗达到一定数量以后,学校就会组织一次集中捕捉,然后把它们送到相关市政部门,等候被好心人领养。
只是这种集中捕捉,难免会有些“漏网之鱼”。大多是小型犬种或者出生不久的幼犬,它们只需要往墙缝或者墙洞甚至汽车车底一藏,就谁也找不到了。“柚子”就是这样被剩下的,它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都被送走了,等到被同学们发现,紧急送到了后勤管理办公室的时候,它已经饿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和施学姐早已离开宿管会多年,是被群里的学弟学妹紧急拉过去的。我对幼犬没有太多经验,施学姐则老练得多,很快判断出眼前这只四脚兽大概出生一个月了。一到两个月的幼犬,正处于断奶期,除了母乳以外,也可以稍微吃点辅食。学姐赶忙去学校附近的宠物店买了幼犬的营养膏和羊奶粉,并拜托后勤办公室的老师,先把这只小奶狗养在这里,至少要等它完全断奶再送走。
“柚子”短暂的一生,一半是在校园灌木丛中与父母和兄弟姐妹一起度过的,一半,则是在X大后勤办公室狭小的杂物间度过的。为了锻炼“柚子”的肌肉与协调性,帮助它快快长大,学姐给“柚子”准备了很多自制的玩具。它的名字也正是来源于此,因为在诸多玩具之中,它最喜欢的是一个中空风干的柚子壳,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洞口直径也刚刚好允许它把头伸进去一探究竟。“柚子”常常拱着这个柚子壳在后勤办公室门前的空地玩耍,当然,脖子上拴着安全绳,绳子的另一头则挂在办公室的大门把手上。
“后勤管理办公室门口有小奶狗”的消息不胫而走,前来投喂“柚子”的各路看客们纷至沓来。一开始,我和学姐是乐见其成的,因为让“柚子”在小时候多见些生人并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有利于锻炼它的勇气和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心。虽然“柚子”是一只品種不纯的土狗,但活泼亲人的狗总会有更高的概率被领养,从而拥有一份衣食无忧的保障。我们不能照顾它一辈子,能相伴走过一段旅程已是幸福。
但很快,我们就发现不对劲了。首先,“柚子”并没有判断自己进食量的能力,只要有人喂它,它就会狼吞虎咽,所以很容易吃撑。每次摸它的时候,小肚子那里都是鼓鼓的。其次,“柚子”从出生将近两个月了,一次疫苗都没有打过。虽然打疫苗这件事很早就提上了议程,可我和施学姐一个大三一个大四,一个通宵做课程设计,一个熬夜写毕业论文,始终没有办法抽一个双方都有空的时间一起带“柚子”去医院。
一开始我们商量好,等“柚子”完全断奶就带它去打疫苗。可还没等到那一天,意外就发生了。当“柚子”开始精神不振,排泄也不正常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它只是吃撑了。控制食量观察了两天,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和学姐,一个翘了课设年级组的中期汇报,一个翘了毕设导师组的周会,抱着“柚子”十万火急地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犬瘟。
我和学姐当时都觉得,天塌了。
犬瘟,全称犬瘟热病,是犬科动物常见传染病,因其高达80%以上的死亡率让人闻之色变。对幼犬而言,犬瘟的死亡率更是高达98%以上,一旦得了犬瘟,基本就宣告死亡了。
“柚子”当天就被隔离,住院观察。犬瘟的住院治疗费用十分昂贵,按天计费,吊针加用药,日均两三百元。当知道是犬瘟的时候,我很认真地问学姐,真的要治吗?先不说把“柚子”救回来的可能性有多渺茫,光这份治疗费用,就不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所能承担的。
我的建议是,与其让“柚子”在汪生的最后阶段还要受这份罪,不如让“柚子”安乐死,没有痛苦地走掉好了。学姐不同意,死也不同意。她很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了“柚子”的住院通知上,用自己的全部生活费预交了体检和住院费用。
现在再去回忆那段陪“柚子”住院的时光,仍是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看着躺在隔离箱里的“柚子”,虚弱无力地打着点滴,唯有一双眼眸深情地望着我,虽然疲惫、痛苦,却仍旧温柔、善良,充满信赖、期待与希望。
我忍住不去看它,因为我很害怕,害怕辜负那份期待的目光。我不是不想救它,我真的很想。可是就在几个月前,我刚刚瞒着家里人买了人生第一辆车,不仅倾尽囊中所有积蓄,还背上了好几万的车贷。每个月的生活费和车贷还款,都积压到我本就微薄的稿费收入上。身为一个男人,经济上的窘迫是很难启齿的事情,所以除了手头仅剩的千余元现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学姐去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借,一点点地把救“柚子”的钱凑出来。
我们也想过,要不在学校里募捐吧,但学姐拒绝了。她说,她很清楚治好“柚子”的可能性有多小,她所做一切,不过只是尽人事而已。自己养了“柚子”这么长时间,去争取那微小的可能,是她应尽的责任,不应该把那些无关且善良的人们牵扯进来。
更让人难过的,是随着“柚子”的突然消失,谣言四起。有人说,“柚子”被小偷偷走了。还有人说,“柚子”每天都被人拴在门上,没有自由,抑郁而终了。每天都有人去后勤办公室问“柚子”的去向,一开始办公室的老师还会告诉他们,“柚子”生病了,要在宠物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后来问的人多了,我们就和老师说,告诉他们“柚子”被领养了就好了,这样也不用害得大家担心。
可是,好的结局从来都不是谣言的主流。最后众多谣言中最夸张的版本,是有人说,“柚子”被人当肉狗卖了。而无论是偷狗还是卖狗,大家口中的那个坏人,无疑是每天都在医院陪护,心急火燎的学姐和我。
“柚子”在医院一共住院十五天,从一开始的腹泻、高热,到后来的嗜睡、抽搐,终于,它再也没有醒过来。学姐抱着再也不动的“柚子”哭得撕心裂肺,我在一旁站着,听着医生一句一句说着如何安排“柚子”的后事。好像只有这时候,与旁边已经泣不成声的学姐相比,男人应有的冷静让我稍微派上了一点用处。可是这样的用处,与“柚子”的死相比,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个星期后,我们拿到了“柚子”的骨灰。装在一个纹样带花的小瓷瓶里,冰冰凉凉,小小一个。从一开始的各种检查,到后来住院费、医药费、治疗费、火化费,杂七杂八的費用算下来,将近五位数。这其中,有我留着应急用的一千多元现金,有学姐三千多元的生活费,剩下的所有钱,都是学姐一笔一笔借出来的。
除了还钱,还有别的问题。按照学姐的意思,她想把“柚子”埋在它原先玩耍的地方,也就是后勤管理办公室旁边。最好还能立一块碑,告诉别人,这里埋着一只名叫“柚子”的小土狗。可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等于在告诉学校里的所有人,“柚子”死了。谣言会愈演愈烈,甚至不免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最终,我们选择把“柚子”埋在学校河旁的小树林里。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远离喧嚣和纷扰,有树,有水,有鸟,还有四季流转,花开花落。
现在想来,当初学姐拒绝为“柚子”募捐,未尝不是一种远见。如果我们接受了别人的帮助,也就意味着我们把对“柚子”的责任分了出去。既要对“柚子”负责,也要对那些付出了金钱的人负责。现在,“柚子”还是我们的“柚子”,它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都过得很好。
我们也同样,过得很好。
责任编辑: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