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资源何以成为诅咒:市场扭曲下的“攫取之手”
——以“中国式分权”引致的官员晋升激励为视角的实证检验
2019-11-18解晋
解 晋
(南开大学 经济研究所,天津 300071)
内容提要:将资源市场的扭曲引入“资源诅咒”假说,以“中国式分权”及其引致的晋升激励为视角,就“资源充裕如何导致资源依赖”这一命题进行讨论,并基于2009-2016年中国省级面板数据加以实证检验。研究表明:资源市场的扭曲水平调节着资源充裕和资源依赖之间的关系,是引致资源依赖的重要条件;“锦标赛”形式为主的晋升制度安排及经济绩效为主的晋升考核标准是催生地方政府扭曲资源市场的重要动机;资源充裕地区,扭曲的资源市场有助于拉动短期经济增长、实现官员政绩,但长期内将阻碍增长,产生“诅咒”效应。因此,政府治理中激励设计的扭曲是中国的“资源诅咒”问题的根本原因。
一、引言
自然资源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是发展经济学理论中的重要话题。Auty[1]提出“充裕的自然资源对经济增长产生了限制作用”的“资源诅咒”假说,引起广泛讨论。尽管大部分研究均不同程度地支持了假说,但诅咒假说依然面临着自身的逻辑缺陷与来自事实的挑战。美国、澳大利亚等资源充裕的经济体最终并没有陷入诅咒陷阱,而是成功转型成为发达经济体。相似的案例在中国的区域层面同样存在,例如,山东省与山西省有同等水平的资源充裕度,但发展水平及经济结构截然不同①。上述反例说明,单一的资源充裕度无法完全解释“诅咒”产生的原因,诅咒假说的条件性及理论本身仍需修正与完善。事实上,有研究指出,资源充裕度并非是导致诅咒产生的本质原因,经济体对资源产业的依赖才是制约增长的关键因素[2]。这是容易理解的,因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和相关产业的粗放式发展特征,经济体对自然资源的过度依赖对长期增长无益。上述观点一定程度上完善了诅咒假说的内容与逻辑,对增强其现实解释力有一定帮助,但同时引出一个更为重要的溯源性问题:如果说资源依赖而非资源充裕才是导致“诅咒”产生的根本原因,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资源依赖?考虑到资源充裕是资源依赖的必要条件,资源贫乏地区自然不会产生资源依赖,那么在资源充裕的情况下,除资源充裕度之外,导致资源依赖的因素还有哪些?或者说,相似的资源充裕度条件下,为何部分地区产生了资源依赖,而其他地区则成功实现转型?上述问题意在强调资源充裕转变为资源依赖(进而产生诅咒效应)的外部条件,因此是诅咒假说成立的关键逻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二、重要文献回顾
自“资源诅咒”假说提出以来,相关假说的研究围绕两条明显的线索展开。一是,研究重心由假说的成立性检验逐渐转移至传导机制的探索。Sachs and Warner[3]开创性地实证考察了资源充裕和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以其负相关为实证证据论证了诅咒假说的成立,并在随后的几篇文献中以内生于增长模型的“荷兰病”就相关机理进行解释:资源相关的初级产业发展挤压了制造业的发展空间,并对人力资本产生制约,不利于长期增长[4-5],其开创性贡献使得这一系列研究成为诅咒假说领域内的经典文献。后续的研究中,关于诅咒假说的研究方法和主要结论,基本上保持了相似的逻辑[6-8]。另一线索是,诅咒假说的研究视角由跨国层面深入至一国内部,成为研究区域发展差异的重要维度。Papyrakis and Gerlagh[9]、徐康宁和王剑[10]分别以美国和中国区域层面就诅咒假说进行检验,发现相较于资源贫乏区,自然资源充裕的地区在增长表现和竞争力方面处于下风。就目前国内研究来看,区域视角已经成为诅咒假说研究的主要方向[11-13]。假说中关于增长的刻画,也由传统的增长率指标逐步转移至全要素生产率为代表的增长质量指标[2]。
对相关文献进行梳理的另一个发现是,就“诅咒假说”的成立性和传导机理论证,关键环节之一是对资源充裕的刻画。Stijns[14]、Brunncshweiler and Bulte[15]指出,部分实证研究在指标选取时混淆了资源充裕和资源依赖两个术语的概念,其得到结论是“资源依赖与增长负相关”,而非“资源充裕与增长负相关”,进而得出结论“纯粹的资源充裕与增长表现之间无显著关联,资源依赖才是导致经济体陷入诅咒陷阱的根本原因”。在国内,邵帅和杨莉莉[13]较早地意识到这一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对诅咒假说进行了重新阐释和界定:“资源充裕形成了资源依赖,对增长产生制约”。不难辨析,资源充裕是对区域自然禀赋的刻画,是严格的外生变量。而资源依赖是指区域发展对资源产业的依赖,是资源产业在经济中的比重,也即经济结构的刻画。因资源产业不可持续的粗放特征,以资源依赖度来检验诅咒假说本身就暗含诅咒成立的倾向,具有内生性,其实际意义与结论的稳健性因此受限。但相关研究依然具有理论价值:传统的诅咒假说无法解释美国、澳大利亚等资源充裕国家收敛为发达经济体的事实,将诅咒效应归因于资源依赖则克服了这一逻辑缺陷。
将诅咒归因于资源依赖固然使得诅咒学说的研究更进一步,但同时引出一个更为重要的溯源性问题:是什么导致了资源依赖?或者说,导致资源充裕转变为资源依赖的条件是什么?上述问题更为具体的表现是,在资源充裕水平相似的情况下(为便于分析,我们将考察与讨论范围设定为制度相似的中国内部),为何部分地区产生了资源依赖,而其余地区则实现了经济的成功转型?对资源依赖的成因分析是理解诅咒假说逻辑的关键环节,因为正是从这里开始形成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资源依赖和增长转型),最终形成诅咒或是福音的不同结局。
上述问题可以从山西和山东的案例中得到说明。我们绘制了两个省份资源充裕和资源依赖的折线图。从图中看,山西省与山东省有着相似的资源充裕度(平均差异小于10%),但两个省份在资源依赖方面差异巨大(平均来看,山东省资源依赖水平在10%左右,而山西省资源依赖度达到40%-50%,后者是前者的4-5倍)。相似的资源充裕度显然不能解释二者之间如此巨大的资源依赖差异②,这正是本文所试图回答的问题。
图1 山西省与山东省资源充裕与资源依赖
三、制度背景与观点提出
(一)制度背景
从现实角度来思考,中国式分权及相关理论为我们观察和探索资源依赖的产生机理提供了视角。以“做对激励”的重要经验和观察改革得失的重要视角,中国式分权理论已经形成了完整而自洽的逻辑体系。“中国式分权”这一特殊治理架构正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得以实现快速成长,创造奇迹的核心逻辑[16]。
中国式分权,即政治集权与经济分权相统一的制度安排。从经济学视角来看,政治集权是指上级(或中央)政府拥有决定地方官员升迁与否的权力,地方官员获得升迁的唯一途径是必须达到上级政府的意愿或其设定的考核标准。经济分权则意在强调地方政府拥有相对自主的经济决策权,为地方官员发挥主观能动性及个人才能提供了充分的空间。“中国式分权”的视角下,通过将地方官员视为谋求职务升迁的“理性政治人”(而非传统经济学意义下的“理性经济人”),结合经济绩效为主的晋升考核指标,客观上形成“晋升锦标赛”,从而调动其发展积极性,产生对地方官员发展经济的强大激励,形成“促发展的政府”。可以说,上述形式的分权不仅是政府治理的集中体现和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得以实现快速增长的重要制度手段。
但必须看到,因“锦标赛”制度设计方面的缺陷,尤其是激励目标的设定(经济增长)与政府职能之间的冲突,使得这种官员治理模式所产生的强劲激励导致一系列扭曲后果③(包括地方政府过度聚焦于经济建设而忽略环境污染、收入分配、民生建设及增长方式等领域的治理),成为当前经济面临各种问题的主要根源[17]。资源依赖及其引致的诅咒效应,正是其中之一。
(二)观点提出
“锦标赛”治理模式下,地方政府为增长而竞争,热衷于招商引资和积极推动发展能够快速产生增长效应的产业。城镇化和工业化作为拉动区域增长的重要动力及载体,对能源、金属等矿产资源为代表的自然资源有刚性需求。而地方政府掌握的自然资源定价权成为其争取投资等生产要素,实现增长的手段。通过不断扭曲资源的价格、降低资源开发与使用的门槛来吸引投资、拉动增长,成为地方官员实现政绩和获取晋升资本的重要渠道④。
上述过程也是催生资源依赖的重要路径。首先,自然资源价格的扭曲降低了其开发与使用的门槛,资源产品的巨大需求吸引投资者从事以自然资源开发为主的初级产业,相关产业的发展占用了资本、劳动力等生产要素,挤出了先进制造业为代表的高技术产业发展空间,最终形成资源产业为主的经济结构与经济对资源产业的依赖。其次,上述过程中,资源产业低人力资本的需求特征降低了公众投资人力资本的愿望,从而对人力资本的提高产生制约,阻碍资源依赖型经济的调整与转型。再次,因自然资源的国有属性,政府所拥有的资源管制与配置权力变相激励企业以争取资源要素为目的的游说行为。游说行为不仅占用了企业效率改进所必需的研发资源,对企业发展产生制约,同时滋生腐败,损害了技术创新与长期增长所必需的制度保障。以上种种,产生并加剧经济对资源产业的依赖,使得经济结构调整与增长动能的转换面临阻力,最终形成粗放式增长的模式锁定。
上述分析成立的前提是地方官员目标的短期性。市场扭曲将导致资源依赖,不利于长期增长,那么为何地方官员仍偏好此短视行为,而不是通过技术进步与集约化转型实现长期增长来拉动经济,进而获得晋升呢?一是技术进步具有长期和不确定性,而晋升竞争作为零和博弈(某官员的晋升意味着其他官员失去对该职位的晋升机会),激烈残酷,因机会和任期有限,故官员青睐于门槛更低,能够快速产生经济拉动效应的资源产业。二是地方官员的晋升与否以任期内增长状况为依据,并不考虑长期(任期外)的增长状况(对长期增长状况的考察及责任归属也是难以实现的),这意味着各级官员无须为任期之外的增长状况负责。只要官员获得晋升实现调任,即使长期内增长放缓,也由继任者负责,与自己无关⑤。当然,辖区居民对短期增长的渴望一定程度上对上述短视行为也产生了激励和纵容。
图2 本文观点的主要逻辑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出本文的主要观点:就资源依赖而言,资源充裕和市场扭曲缺一不可。资源充裕为资源依赖提供物质基础,在资源贫乏地,资源依赖自然无从谈起。但资源充裕并不必然产生资源依赖。条件之一是,在资源充裕地区,只有被开发出的资源处于管制和扭曲的市场中,使用门槛过低或者低效率地滥用,才导致资源依赖,最终产生诅咒效应。更加具体地说,资源充裕是否产生资源依赖,以及产生何种程度的资源依赖,受资源价格扭曲水平的影响和制约。这里,资源价格的扭曲是一个“调节变量”,调节着资源充裕与资源依赖之间的关系。一个假设情形是,如果不存在价格扭曲,资源由市场配置,那么无疑,资源的开发与使用将面临更高的成本与门槛。一方面,就资源产业本身而言,这将迫使部分无法承担成本的低效企业退出市场,释放出的生产要素将流向高效企业,从而带来整体行业的整合与效率提高。另一方面,因企业的趋利性,资源产业门槛的提高与资源要素价格的提升将对企业的资源使用效率产生倒逼,进一步提高资源要素的配置效率。而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主导作用一定程度上避免政府干预所产生的寻租空间,经济增长所必需的法制环境得以保障。上述情况下,资源依赖及其所导致的荷兰病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同时意味着,政府对市场的扭曲与管制成为不利于长期增长的“攫取之手”。图2展示了上述假说,暨本文观点的主要逻辑。
上述假说可以得到经验数据的初步支持,同时回答前文案例中提出的问题。图3展示了山西及山东省资源市场的扭曲水平。从图示来看,山西省的资源市场扭曲水平远高于山东省。根据前文分析,山西省具备更充分的条件将资源充裕转化为资源依赖,产生“诅咒”效应。
图3 山西省与山东省资源市场扭曲
前述分析为资源充裕如何导致资源依赖提供了一个可以自洽的逻辑,但本文的意义并不限于完善一个经济学假说,而是在“中国式分权”的视角下提供了一个解释中国区域增长差异和发展不平衡的框架,以期为落后的资源充裕地区实现转型和赶超提供理论借鉴。“资源诅咒”假说的应用,也不仅限于经济对矿产等自然资源过度依赖所导致的荷兰病,还包括因官员的短视行为(聚焦于易得的发展资源)所造成的不利于长期增长的后果(攫取之手),如“土地财政”、“房地产经济”等。从这个角度看,本文反思了“中国式分权”所引致的效率损失代价。已有研究关注扭曲的要素市场所带来的效率损失,而“诅咒”效应正是一种效率损失的表现。
四、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与模型构建
如前所述,本文所要论证的核心观点是:“扭曲的资源市场促使资源充裕导致资源依赖,最终产生诅咒效应”,因此构建调节效应模型加以检验,如式(1)所示。调节效应是指,解释变量对被解释变量的作用受第三个变量(调节变量)的影响,成为其函数。也就是说,调节变量影响着解释变量与被解释变量之间的关系,包括方向及强弱[18]。在本文中,具体是指,资源充裕度和资源依赖之间的关系受到资源市场扭曲水平的影响。这里的调节效应,以调节变量(资源市场扭曲)和解释变量(资源充裕度)的交互项形式识别。调节效应的检验方法如下:按照层次回归分析,首先将自变量(资源充裕度,ra)与调节变量(资源市场扭曲水平,rc)引入模型进行估计,随后,在此基础上引入二者的交互项(ra×rc)再次估计,若交互项系数显著且不为零,即可断定调节效应显著。在调节效应存在的情况下,其分析遵循如下原则:若交互项的符号与解释变量保持一致,则调节效应的作用方向与主效应相同,也就是说,调节效应强化了主效应。反之,调节效应对主效应影响是削弱的[18]。
rdit=α0+α1rait+α2rcit+α3rait×rcit+∑αiXit+εit
(1)
其中,α0为常数项,ra为资源充裕变量,rd为资源依赖变量,rc为资源市场扭曲变量,X为控制变量,ε为随机扰动项。
(二)变量选取与数据来源
本文的研究样本为中国29个省级地区(因数据可得性不包括港澳台和西藏地区,同时对四川和重庆两个地区进行了归并处理),样本观察期设为2009-2016年⑥。
资源充裕变量(ra):如前所述,资源充裕所刻画的是地区自然资源禀赋,理应使用储量指标刻画。但自然资源种类繁多,不同种类的自然资源在经济发展中作用迥异,储量指标不仅面临量纲不同从而难以加总的困难,同时模糊了不同种类资源在经济发展中的价值差异。针对该问题,已有研究的处理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以能源资源代替自然资源,即使用各种能源资源的储量刻画自然资源充裕度,并通过等发热量换算为标准煤,或根据一次能源消费结构赋权,统一量纲后加总[19-20]。二是使用各种资源采选行业的产值加总作为资源充裕的刻画。货币化的产值没有量纲上的区别,可以直接加总[21]。第一种方法忽略了除能源资源之外的金属及非金属资源,显然不能准确刻画各地区资源禀赋。因此综合考虑之后本文选择采用第二种方法。原因在于,尽管这种刻画方式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资源充裕和资源产出之间的区别,但仍有其合理性。首先,从现实来看,资源产出和资源禀赋高度相关,这是以资源产出刻画资源充裕度合理性的基础[13,21]。其次,以货币单位表示的资源产值可以直接加总,避免量纲不同导致的加总困难,不同种类的自然资源在经济中的不同作用也得以在量化的货币值中体现。尽管价值变量受到价格、政府干预等因素的影响,但相关影响是全局性的,具有整体性的特征,不会引起地区间的相对变化[13]。因此,我们使用各种资源采选业的销售总产值(单位为“千亿元”)作为各地区资源充裕指标的刻画,具体包括:煤炭开采和洗选业、石油和天然气开采业、黑色金属矿采选业、有色金属矿采选业、非金属矿采选业⑦;数据来源为《中国工业统计年鉴》。
资源依赖变量(rd):根据前文分析,我们以各地区资源采选业产值占地区总产值的比重作为资源依赖的表征;数据来源为《中国工业统计年鉴》及《中国统计年鉴》。
资源价格扭曲变量(rc,即资源市场扭曲变量,两个术语不做区别):参考林伯强与杜克锐的研究[22],以各地区要素市场发育水平与样本内要素市场发育最高水平的相对差距来表征该地区资源市场的价格扭曲。需要指出,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除数据可得性原因外,其合理性在于,作为重要的生产要素,自然资源市场的扭曲水平反映着政府对要素市场的管制及要素市场自身的发育水平,因此与整体要素扭曲水平密切相关。具体的估算方法由式(2)给出:
RCit=[max(factorit)-factorit]/max(factorit)×100
(2)
其中,factot为各地区要素市场化水平,数据来源为《中国分省份市场化指数报告(2016)》[23]⑧。
X为控制变量,包括:采掘业固定资产投资(invest,以采掘业固定资产投资占比表示)、基础设施建设(infrast,以各地区公路密度表示)、城镇化水平(urban,以各地区城镇人口比重刻画)、外商直接投资(fdi,以外商直接投资与总产值之比衡量,以考察其技术溢出效应)、环境规制(er,以各地区工业二氧化硫去除率表示,以考察环境规制对产业结构的倒逼效应)。数据来源于各地区统计年鉴及《中国环境年鉴》,表1展示了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1 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
五、实证检验
如前所述,本文试图检验“扭曲的要素市场使得资源充裕导致资源依赖”逻辑。但为保证观点分析的完整性及其内在逻辑的一致性,在实证分析部分,我们还对核心结论进行扩展检验,包括扭曲产生的原因及上述过程对增长状况的影响。前者可视作为“政绩动机”论断提供实证支持,而后者可以对扭曲与“诅咒”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判断,形成对前述“攫取之手”的论证。
(一)基础回归:调节效应检验
下面依据“层次回归分析法”对调节效应进行检验。为尽量避免可能出现的内生性,本文使用更为有效的两步系统广义矩估计实现检验步骤[24]。滞后项的引入不仅可以刻画经济变量的动态变化特征,还可以将其他影响因变量的因素涵盖进来,降低因遗漏变量而引起的模型设定偏误。同时,我们通过中心化处理解释变量、调节变量及对应交互项之间的共线问题[18,25],表2展示了模型(1)的估计结果。
表2 基础调节效应检验(被解释变量为rd)
注:(1)广义矩估计对变量的一阶序列相关没有要求[26],故没有展示AR(1)统计量;(2)系数下方的括号内为Z值;(3)AR(2)及sargan栏中的数字是对应P值,下同;(4)***、**、*分别表示1%、5%、10%水平下显著,下同。
按照调节效应检验的基本步骤,表2中第1、2列为依次引入核心解释变量(ra)、调节变量(rc)和交互项(ra×rc)的估计结果。随后,我们在1、2列的基础上引入控制变量,并将估计结果展示在第3、4列,以供对比考察稳健性。从表2来看,无论是否引入控制变量,核心变量的估计结果稳健,因此基于模型4进行分析。首先,资源充裕度、资源市场扭曲及交互项符号均显著为正,意味着资源市场扭曲对资源充裕促进资源依赖的正向调节作用得到实证支持。控制变量方面,采掘业固定资产投资与外商直接投资均与资源依赖正相关,前者意味着投资对资源产业发展有重要作用,而后者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外商投资的技术溢出效应。可以推测,外商投资的主要动机是廉价的资源价格(包括低于发达国家的环境规制)所带来的丰厚利润。基础设施建设与资源依赖负相关,说明以公路修建为代表的基础设施建设促进地区之间的信息与物质交流,对服务业等非资源相关产业产生促进作用,缓解了经济对资源产业的依赖。同时,我们发现,城镇化与资源依赖负相关但不显著,可能是因为一方面,城镇化带来了经济的繁荣和多样化的消费需求,并催生相关产业,有助于纠正经济对资源产业的依赖。但另一方面,城镇化建设本身对化石能源等自然资源的刚性需求刺激了相关产业的发展,加剧资源依赖,上述两种作用相互抵消,最终导致不显著的估计结果。最后,环境规制与资源依赖负相关。资源采选产业有高污染的特征,严格的环境规制提高了其生产成本,不仅能够倒逼污染产业清洁化,同时部分企业因无法承担规制成本而退出市场,释放出的生产要素进入其他产业,最终实现生产要素的重新配置与产业结构升级。这里的实证结果肯定了环境规制的资源再配置效应,是对“波特假说”的支持。
(二)扭曲动机检验:晋升激励视角
为了提供更有力的证据论证本文的核心逻辑“晋升激励下的资源市场扭曲”,这里将地方官员年龄引入模型。根据现行规定,省级党政领导(正职)一般于60周岁退居二线,而5年制任期意味着55-60岁是地方省级领导(正职)的晋升敏感期,亟需获得政绩以期在退居二线之前实现晋升。因此,我们将各地区(省、自治区、直辖市)行政长官(省长)的年龄变量(age)引入模型,55岁以上赋值为1,否则为0。同时引入资源充裕度、要素市场扭曲及其与官员年龄三者的交互项,构建“双重”调节效应模型(即交互项本身作为解释变量乘以调节变量纳入模型,构建三重交互项),以考察官员年龄是否加剧了“通过要素市场扭曲,将资源充裕转化为资源依赖”这一过程,表3展示了相应的估计结果。
观察表3不难发现,年龄变量及资源充裕与扭曲变量的交互项、包含年龄变量的三重交互项符号均显著为正,意味着年龄更大的官员将面临更大的“退二线”压力,从而有更大的可能通过扭曲要素市场来实现辖区经济增长以获取晋升资本。表3的估计结果为“晋升动机下的资源市场扭曲导致资源依赖”逻辑提供了直接证据。
表3 扭曲动机检验(晋升激励视角,被解释变量为rd)
变量1234rd.l10.9470∗∗∗(365.10)0.950∗∗∗(225.24)0.746∗∗∗(121.92)0.739∗∗∗(80.20)age0.005∗∗∗(14.03)0.010∗∗∗(14.84)0.005∗∗∗(6.82)0.006∗∗∗(7.58)ra×rc0.0007∗∗∗(56.36)0.0006∗∗∗(34.89)0.0002∗∗∗(8.96)0.0001∗∗∗(5.85)age×ra×rc0.001∗∗∗(42.58)0.0001∗∗(2.24)常数项0.0009(1.51)0.0006(0.57)0.2388∗∗∗(9.23)0.2147∗∗∗(6.77)观察值203203203203AR(2)0.132 0.116 0.175 0.267 sargan0.409 0.425 0.578 0.647 控制变量否否是是
注:因篇幅原因没有展示控制变量的估计结果,下同。
(三)扭曲动机暨“诅咒效应”初步检验:产出绩效视角
如前机理,如果官员试图通过扭曲资源价格的手段拉动区域增长,从而获取晋升资本,那么资源市场的扭曲至少应当有助于实现短期增长(否则官员将失去扭曲的动力)。我们将实际产出增长率(gdprate)作为被解释变量引入模型,以期从产出视角对“经济绩效下的资源市场扭曲”逻辑进行检验与论证。与前文相似,表4中1、2列为没有考虑控制变量的估计结果,3、4列为考虑控制变量的估计结果。
表4 扭曲动机检验(产出绩效视角,被解释变量为gdprate)
变量1234gdprate.l10.789∗∗∗(37.90)0.773∗∗∗(30.71)0.718∗∗∗(33.10)0.692∗∗∗(19.98)ra-0.010∗∗∗(-21.13)-0.009∗∗∗(-13.48)-0.006∗∗∗(-5.59)-0.005∗∗∗(-6.18)rc0.0009∗∗∗(23.12)0.001∗∗∗(16.87)0.0002∗∗∗(5.34)0.0003∗∗∗(4.62)ra×rc0.00006∗∗∗(2.34)0.0002∗∗∗(7.00)常数项0.019∗∗∗(5.38)0.021∗∗∗(5.72)0.217∗∗∗(18.54)0.229∗∗∗(17.47)观察值203203203203AR(2)0.1390.1370.1030.102sargan0.3440.3660.5530.471控制变量否否是是
观察表4发现,资源充裕度与增长率显著负相关、资源扭曲与增长率正相关,且二者的交互项正相关。上述估计结果说明,首先,传统意义下的“资源诅咒”假说在中国是成立的,即资源充裕地区的经济增长率低于资源贫乏地区。其次,资源市场扭曲有助于实现经济增长。交互项显著为正,与解释变量相反,揭示了在资源充裕阻碍增长的过程中,扭曲的资源市场产生有利于增长的调节效应,支持了“政绩”动机及前文假说。
(四)“诅咒效应”暨“攫取之手”检验:增长率视角
如表4所示,扭曲的调节作用有利于经济增长,这似乎与“诅咒”假说矛盾。但长期考察,扭曲的调节作用将引致资源依赖,并最终制约增长。短期内,资源价格的低向扭曲与管制使得资源要素变得廉价和易得,降低了资源使用的门槛,将吸引大量企业进入,并拉动增长,产生“政绩”效应。但资源的廉价与滥用最终形成资源依赖,进而对增长产生制约,成为“攫取之手”。也就是说,在市场扭曲的调节下,自然资源在初期产生“福音”作用,随着经济产生资源依赖,其负面作用凸显,最终导致“诅咒”效应。该逻辑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诅咒产生的路径。
同样通过实证工具对上述分析进行论证。根据分析,扭曲调节下的资源充裕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先促进,后阻碍,数学上应呈现倒U型关系。因此,对该倒U的存在性进行检验就可以论证上述分析的正确性。需要指出,这里的倒U形状意味着资源市场扭曲存在对资源充裕与经济增长之间的曲线调节效应。根据曲线调节效应的识别方法,将资源充裕变量的二次项引入,并对模型进行重新估计。表5展示了对应的估计结果。
表5 “诅咒效应”暨“攫取之手”检验(增长率视角,被解释变量为gdprate)
从表5来看,资源充裕变量的平方项及对应交互项均显著为负,意味着资源充裕与经济增长之间存在倒U型关系,并肯定了曲线调节效应的存在。二者符号保持一致,其经济学含义是,随着资源市场扭曲水平的上升,调节效应使得资源充裕度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倒U型关系随之增强,揭示了资源市场扭曲的调节下自然资源对经济增长先促进后阻碍的作用路径。
(五)“攫取之手”暨稳健性检验:绿色全要素生产率视角
就经济增长而言,增长率依然处于“量”的刻画角度。根据增长理论,长期稳定的增长对技术进步(以全要素生产率刻画)提出要求。不难判断,如果扭曲的要素市场产生“诅咒”效应,最终对增长产生阻碍,那么该阻碍效应应当在经济质量方面有所体现。因此,我们将技术进步率作为被解释变量引入模型进行考察,以期从增长质量的角度形成对“市场扭曲调节下的资源诅咒”观点的论证。同时,相关机理的考察可以作为对前述结论的稳健性检验,进而增强对本文观点的支持。
这里,技术进步以绿色全要素生产率(gtfp)刻画,使用SBM方向距离函数,将能源消费投入(万吨标煤)和环境污染(视为非期望产出)纳入全要素生产率核算体系的框架内得到。其中,期望产出以各地区实际生产总值表示(亿元),劳动要素投入以各地区从业人员数量表示(万人),资本要素投入以各地区资本存量刻画,能源消费投入以各地区能源消费总量表示(万吨标准煤)。因CO2排放是粗放式增长的重要特征和减排压力的主要来源,所以以各地区CO2排放量刻画环境污染并作为模型中的非期望产出。因统计年鉴中没有直接给出各地区CO2排放及资本存量数据,因此自行核算。考虑到CO2排放主要来自化石能源的消费和水泥的生产,因此选取七种化石能源(煤炭、焦炭、汽油、煤油、燃料油、柴油、天然气)的消费量和水泥的生产量作为估算CO2排放量的基础,参考杜立民[27]所提供的方法与参数估算得到各地区CO2排放数据。同时根据单豪杰[28]所提供的方法及基础数据估算出样本期内的资本存量数据。随后,在算得绿色全要素生产率的基础上进一步处理获得增长率数据(gtfprate)。需要指出的是,我们没有发现在资源市场扭曲及资源充裕影响经济增长的过程中存在对技术进步产生正向作用的路径和机理,因此这里仅就线性调节效应进行考察,表6展示了模型的估计结果。
从表6来看,各模型核心变量估计结果稳健:资源充裕变量(解释变量)符号显著为负,再次支持了传统意义下的“资源诅咒”假说。资源价格扭曲(调节变量)及对应交互项符号均显著为负,意味着资源市场扭曲通过调节效应阻碍技术进步的判断得到支持。
需要指出的是,在表6中,无论是资源充裕度变量(主效应),还是交互项(扭曲的调节效应),均对技术进步率表现出显著的阻碍效应。这意味着,前述扭曲对增长的拉动作用是以要素积累的粗放式增长为主要方式实现的,因而不可持续,进一步完善和支持了本文的观点。
表6 “攫取之手”检验(绿色全要素生产率视角,被解释变量为gtfprate)
六、结论与启示
推动产业结构转型升级与增长动能转换是实现高质量发展与经济长期稳定增长的重要途径。本文讨论了粗放型增长背景下,资源市场扭曲、资源充裕与资源依赖之间的关系,从“中国式”分权下的晋升激励及其引致的市场扭曲视角考察资源充裕转变为资源依赖的内在机理,为中国地区的“资源诅咒”现象提供了一个具有内在逻辑一致性的解释,并基于中国省级面板数据加以验证。上述工作不仅为资源充裕地区实现增长转型提供逻辑依据,同时为“资源诅咒”假说的逻辑完善与充分认识“中国式分权”所付出的代价提供启发。更为重要的是,本文论证了激励制度的设计以及要素市场的发育与完善对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意义。
具体来说,本文的主要结论是:第一,资源市场扭曲是资源充裕产生资源依赖的重要条件;第二,经济绩效为主的晋升考核体系所带来的激励形成了地方政府对资源市场管制与扭曲的主要动机;第三,扭曲的资源市场短期内会拉动增长,但其粗放式特征在长期内对增长产生阻碍作用,形成“攫取之手”,导致“诅咒”效应;第四,扭曲的市场中,自然资源对技术进步产生同样产生制约。
从上述结论出发,可合理地得到如下启示。首先,改变以经济绩效为主的单一考核方式,创新完善地方官员的考核体系,建立包括增长方式、环境友好度及发展可持续性等发展质量指标在内的综合考核体系,为新时代背景下的高质量发展提供制度保障。其次,推动各地要素市场化进程,逐步放开能源资源等要素市场,保障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提高资源的配置效率。在此基础上,严格环境规制,实现倒逼机制,推动增长方式由要素积累驱动向创新驱动转变。最后,应着力破除要素流动与配置中的体制性障碍,明确政府行为的边界,推动政府职能向服务属性转变,更大限度地激发市场活力。
注释:
① 正如后文所指出的,根据我们的观察,样本期内,山西省与山东省资源充裕度平均差异小于10%,但两个省份在资源依赖方面差异巨大。平均来看,山东省资源依赖水平在10%左右,而山西省资源依赖度达到40%-50%,后者是前者的4-5倍;更为明显的是,两个地区的发展水平也是截然不同的。
② 这里的指标选取使用资源产业货币化的产值及其比重表示(后文有详细说明),已经包括和控制了不同种类自然资源禀赋的市场需求状况所带来的产值差异。
③ 2016年,权威媒体人民网发文指出,“有些官员为了尽快出政绩,盲目以经济增长为工作重心,却忽视了环境、生态、安全等方面的问题”http://theory.people.com.cn/n1/2016/0712/c40531-28546409.html.
④ 中国能源、矿产等资源价格普遍偏低的事实一定程度上支持了该论断。
⑤ 这一点同样在人民网的发文中得到支持:http://theory.people.com.cn/n1/2016/0712/c40531-28546409.html.
⑥ 囿于核心变量(要素市场化)数据的可得性,本文无法在更长的样本期内进行考察,这是本文的一个遗憾,但本文试图通过加强论证的严密性与逻辑性进行弥补。
⑦ 部分研究以人均化指标刻画资源充裕,我们认为有不合理之处:资源充裕是外生的,不随人口改变,人均指标会引起对那些人口和资源数量双高(低)地区的误判。
⑧ 报告数据提供至2014年,2015、2016年的对应数据由趋势外推法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