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读官的羽翼之功嘉靖朝的皇子教育与朝局
2019-11-18陈时龙
陈时龙
皇子教育,尤其是皇太子或第一顺位皇位继承人的教育,往往不仅仅是教育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讲官的选择与任用虽然最终由皇帝决定,但其产生的过程则常可窥见当朝大臣的博弈。
而讲官与皇位继承人之间因日常的频繁接触而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私人感情,则也可能为下一朝的政局埋下伏笔。
嘉靖是明朝使用第二长的年号(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皇帝在位四十五年。嘉靖皇帝一生有八个儿子,但大多生后不久便夭折了,只有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存活下来。皇二子朱载壡生于嘉靖十五年(一五三六年),嘉靖十八年立为太子,但嘉靖二十八年(一五三九年)十四岁时即告去世;皇三子朱载垕、皇四子朱载圳均生于嘉靖十六年,朱载圳死于嘉靖四十四年(一五六五年),朱载垕后来继承皇位,即明穆宗隆庆皇帝。从皇子教育角度来看,嘉靖一朝没有特别内容,除了遵从先朝旧例之外,唯一的改革就是改变了四书、五经的讲授顺序。但是,皇子教育,尤其是皇太子或第一顺位皇位继承人的教育,往往不仅仅是教育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讲官的选择与任用虽然最终由皇帝决定,但其产生的过程则常可窥见当朝大臣的博弈,而讲官与皇位继承人之间因日常的频繁接触而形成的牢不可破的私人感情,则也可能为下一朝的政局埋下伏笔。
本文略述嘉靖朝两个与皇子教育有关的小问题:一则略述嘉靖十八年的《圣功图》风波,以见政治斗争会利用一切问题展开,包括看似单纯的皇子教育问题;二则讨论嘉靖朝后期裕王府讲官群体与后来的内阁人选,以见皇位继承人与讲官的私人感情在朝局变化中所起的作用。
嘉靖十八年的《圣功图》风波
一朝成为太子辅导官
嘉靖十八年(一五三九年),嘉靖皇帝朱厚熜立四岁的皇二子朱载壡为太子,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邹守益升任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读。司经局洗马是一个什么样的官职呢?这要从明初的太子教育制度说起。明洪武二十五年(一三九二年),朝廷设置主事官官阶为正三品的詹事府,下统司经局与左、右春坊,为东宫官属。司经局则为从五品的机构,设洗马、校书、正字等官,掌管收贮图籍经史,以备进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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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议之争—
◎ 因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驾崩无子,十五岁的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以藩王身份继皇帝位,即嘉靖皇帝。从明正德十六年(一五二一年)到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以杨廷和为首的旧阁权集团与张璁等新进士大夫围绕“继统”与“继嗣”的礼仪形式(即以谁为朱厚熜宗法意义上的父考,以及朱厚熜生父上何尊号等一系列礼仪问题)进行了一番政治争论,史称“大礼议之争”。这场争论前后经历三个回合,最后以张璁等人的主张得到采纳,杨廷和等人被罢免,明世宗朱厚熜完胜而告终。
邹守益是当时朝野皆知的人物,江西吉安府安福县人,正德六年(一五一一年)会试第一名,殿试后赐一甲第三名探花,当时年仅二十一岁,授翰林院编修,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因上疏反对大礼议,被逮系锦衣卫狱,贬谪至南直隶广德州(即今宣城市广德县,位于安徽省东南,苏、浙、皖三省交界处)当判官,此后慢慢升迁,虽回到南京做官,但却一直远离北京。既然不能「得君行道」,便当「化民成俗」,作为王阳明门人,邹守益在广德州和南京时期的讲学活动异常活跃——在广德州创建了复初书院,在南京与著名学者吕柟等人一起讲学。但是,他「得君行道」的理想并未泯灭。如果能够参加皇帝的经筵日讲,成为皇帝的讲官,自然是最好的「得君行道」的路径。退而求其次,若能成为皇太子的辅导官,把儒家道理向未来的皇帝加以灌输,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邹守益对这样的任命自然毫不推辞。闻命后,他曾赋诗一首:「出山未为博微官,常忆高谈到禹颜。饥溺悠悠成底济,又劳荐剡列宫端。」然后,与一同被召后来官至大学士的徐阶一同北上。(徐阶当初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后升江西提学副使,此时也升任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读)
这次人事变动,对首辅大学士夏言而言却是灾难。东宫官属大约需要四十余员,夏言最早提了一个三十七人的名单,其中固然有陆深、罗洪先、唐顺之等名流,却也夹杂了不少平庸之辈。正德十一年(一五一七年)才中进士,而后升迁异常迅速的夏言,在选用太子辅导官时可能有任用私人的嫌疑,还可能在尽量地排斥资历与名望比他高的名流。
不久,言官周珫、杨逢春、洪垣等人便站出来指责夏言所提名单内的官员多「庸流」,人品卑下,无法用以涵养皇太子德性。皇帝朱厚熜并不糊涂,斥骂夏言「所拟宫僚,多不称用」,要他反省思过,同时让被指摘的官员退休或回原岗位,再命吏部尚书许赞提供一份新名单。
许赞的新名单很耀眼,霍韬、毛伯温、顾璘、吕柟、邹守益、徐阶等名臣均名列其中,邹守益、徐阶等人最终得到任命,昔日的议礼宠臣霍韬还加以太子少保,以礼部尚书协掌詹事府事。霍韬与张璁、桂萼、席书等人一样,是嘉靖初年议礼派的代表人物。夏言却是以抗衡议礼派而自居,并因支持嘉靖皇帝改定祀典而得宠,最终取代张璁成为内阁首辅。霍韬却是始终不买新贵夏言的帐,并且决意利用这次机会加重皇帝对夏言的不满。嘉靖皇帝给霍韬加太子少保的衔,霍韬自然要客气一番,上疏推辞。疏中却夹枪带棒,直击夏言,说:「臣非不知清秩可荣,但念民生不宁,灾变屡见,由贪虐有司召致,而大臣阴为党护也。……大臣纳有司馈遗,有司朘小民脂膏,怨气召灾,实有所自。」霍韬说自己不是不想要更高的品秩,是因为感念民生艰难。而民生艰难跟官员有关,官员则得到大臣庇护,大臣收受官员贿赂,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导致百姓怨声载道,这都是大臣的罪。不消说,此番话语虽毫无逻辑可言,但其攻击目标却是直指当时的「大臣」夏言。
编《圣功图》弄巧成拙
霍韬决定再试图以一种纳忠的方式获得嘉靖皇帝的重视。他想到了同在南京、精于理学的邹守益,请他为太子编一部教材。司经局掌管太子图书,教材编写似是份内之事,邹守益对此或是心无旁骛,霍韬的目的则可能就不那么单纯了。但是,最终霍韬并未得到他所要的效果。
嘉靖十八年(一五三九年)七月,霍韬与邹守益向皇帝进呈了一部名为《圣功图》的小册子。这是一部用来教育时年四岁尚不识字的皇太子的绘本。当然,因为皇太子年幼,未出阁讲学,其实不会与外朝官员有所接触,将教材送呈宫中,只是为了方便宫中的后妃和宦官以此为底本来教育太子而已。
「圣功」二字,出自《易》「蒙以养正,圣功也」一语,表明《圣功图》其实是一部少儿启蒙读物。《圣功图》绘有十三幅图,即:文王为世子问安、视膳、文王世子齿胄、汉桓荣授经、神尧茅茨土阶、大禹菲饮食恶衣服、大禹卑宫室力沟洫、周王知稼穑艰难、周室后妃蚕织,宫中隙地种蔬、西苑耕稼、西苑蚕桑、商高宗访道。从内容看,有取自历史传说故事,如尧、禹、周文王的故事,有取自本朝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事,如在宫中隙地种植蔬菜,更有取自嘉靖皇帝本人的故事,如西苑耕稼、西苑蚕桑。在形式上,《圣功图》除了图之外,旁边附「说」,即少量注释文字。这可能是明代最早的为皇子教育而作的插图书籍,比后来张居正编的《帝鉴图说》要早。
我们且看其图释文中说些什么:《西苑耕稼图》所配释文说:「伏睹我皇上西苑耕稼,知我百姓艰难,与太舜耕稼、后稷稼穑、文王田功、武王重民食、成王播百谷,同此恤民的心。」《西苑蚕桑图》所配释文说:「伏睹我圣上定西苑蚕桑之制,与上古帝王重祀务本,同一忧勤惕厉的意思,不特取法有周一代而已。」且不管嘉靖皇帝在西苑所为耕、织究竟有何目的,但本朝皇帝不在紫禁城处理政事,却跑到皇宫之外的西苑耕织,读起来多少有点讽刺的意味。霍韬、邹守益是否是出自真心的赞颂虽不可知,敏感的嘉靖皇帝却从图文中读出了讥刺。据说最让嘉靖皇帝受刺激的是《神尧茅茨土阶图》及其释文,可能其中「况又恭遇皇上应时创制,宫室服器,依礼修正」一语,让嘉靖皇帝认为《圣功图》是在讥刺他制礼作乐,改易制度。
愠怒的嘉靖皇帝在进呈之疏中批示:「图册中语多回隐,实假公以行谤讪,无人臣礼,下礼部参奏。」很难推断夏言主持的内阁票拟在其中是否起过作用,但相信夏言在见到这样的旨意后一定希望自己提拔上来的礼部尚书严嵩能够落井下石。然而,礼部回奏却很温和,等于在为霍韬解释:「韬等性资多僻,议论好高,徒知陈善纳忠之为敬,而不知迹类谤讪之为非。」意思是说,霍韬等人一片忠心,只因性格偏僻,喜欢高谈阔论,所以写个阿谀奉承的东西却搞得像「讽刺漫画」,但其实是无心之过。
严嵩为什么要救霍韬?背后可能有三个原因:其一,严嵩知道嘉靖皇帝一直感激包括霍韬在内的议礼派在他年青时所予以的支持,不会严厉地处置霍韬;其二,礼部尚书严嵩此时已颇受皇帝重视,入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且严嵩也不想久居于昔日科举门生夏言之下,相反有取代夏言之心;其三,严嵩或许深知,既然只是「迹类谤讪」,而不是真正的谩骂或直谏,这样的一番劝慰式的解释才是嘉靖皇帝真正想要的。接下来的圣旨果然温和许多:「姑念纳忠,免罪。」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风波中的霍韬、夏言、严嵩等人,是皇权之下曾经得宠、正在得宠、即将得宠之人。围绕着《圣功图》的这场博弈,只是悄然展开的政治斗争的一个小插曲。次年,霍韬去世。再下一年,严嵩入阁。再下一年,夏言被排挤,回家养病。或许,不能忽视的还有后来扳倒严嵩而成为下一任首辅的徐阶——嘉靖十八年,他也借着司经局洗马的新身份,回到了京城政治中心。
裕王府的讲官与隆庆内阁
裕王府讲官群体的建立
嘉靖后期,皇帝迷信道士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说,迟迟不愿让太子(朱载壡)出阁讲学,也不愿为他举行加冠礼。嘉靖十九年(一五四〇年),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等人上疏请求太子出阁讲学,以便早日接受正规儒学教育。然而,一直拖到了嘉靖二十八年(一五四九年),太子已经十四岁了,不能再拖了,嘉靖皇帝才于三月十五日举行东宫冠读礼。然而两天之后,太子患病,医治无效。从此,嘉靖皇帝更是对陶仲文的「二龙不相见」之说深信不疑,决定不再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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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韬、邹守益主持编写的《圣功图》内容—
一、文王世子问安图
谨按:此是文王为世子时,事亲的礼,万世帝王宜效法他。仰惟皇太子殿下大孝为天下法,皆要学文王。此图便是个样子。今时时玩此图,自能兴起孝心,充广良知良能,为天下法。
二、文王世子视膳图
谨按:此是文王为世子时,事王季的礼者。史称王季寿一百岁,文王朝夕视膳,固是圣人大孝,足为万世法式。想文王是时年四十以上,武王年亦二十二矣。亦见圣人宫庭间天伦至乐也。伏惟皇太子殿下常玩此图,可见古圣王事亲的礼,涵养孝心,恭视圣膳,太孝为天下法。
三、文王世子齿胄图
谨按:此是文王为世子时,入学与同学之人让齿,万世仰为盛德。古者入学,皆服士服,天子之子,亦服士服。今考古图亦无定式,惟模写大略如此。况大学齿让,后世难行。洪武初年,尝建大本堂,选勋臣子谨慎者侍东宫。亲王讲读,亦无让齿之礼。臣等再难复议。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亦见古圣贤谦德忘势的意思。
四、汉儒桓荣授经图
谨按:此是汉明帝为太子时桓荣授太子经,及为天子,尊桓荣以师礼。史书以为盛事。汉时去三代未远,犹有古风,太子自称名,自称童蒙,皆是谦德之盛。我圣朝儒臣辅导东宫,礼有定式。仰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亦见上古帝王教太子的意思,可以涵养圣德。
五、神尧茅茨土阶图
谨按:此是史称帝尧俭德天子,宫室服器俭素如此,百官臣庶又愈俭素可知也。天下尚俭,天下所繇富足也。我宣宗皇帝俭德同符帝尧。仰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见古帝王俭朴气象。况又恭遇皇上应时创制,宫室服器依礼修正。规制大备,为万世法。我殿下惟式成宪,享万世太平而已。猗欤盛哉!
六、大禹菲饮食恶衣服图
谨按:此是孔子称禹所行无些罅隙可指,自用饮食则菲薄不奢侈,祭祀鬼神则极丰洁;自用衣服则粗恶不华美,黻冕用以祭祀则极美好。奉身则俭,事神则丰,所以无罅隙可指。帝王富有天下,岂无甘旨饮食?岂无洁好衣服?惟帝王为天下仪表,帝王好俭,则天下皆俭;帝王好奢,则天下皆奢。天下皆俭,财用便足,百姓便安;天下皆奢,财用便不足,百姓便不安。大禹尚俭,实万世法。仰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崇俭为天下仪表,大臣有所取法,不敢贪侈,实天下万姓无疆之福。
七、大禹卑宫室力沟洫图
谨按:此是孔子言禹自己宫室则卑小,民田水路、引水灌田的皆尽力,薄于奉己,厚于为民,所以为盛德。汉文帝欲为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帝曰:百金,中人十家产也。遂不为。帝王富有天下,百金甚小,不肯轻费。文帝盛德亦如禹。禹平水土,又开沟洫,教民灌田。江淮河汉之水,旱则引入沟洫,田得浇灌;涝则水循沟洫以趋河海,不致泛溢。民无旱涝之忧,岁常丰稔。又田有沟洫,夷狄寇贼遇沟则止,不能驰突,故世极太平,无夷狄盗寇之忧。仰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见得古帝王勤俭的意思,涵养圣德,万世之福。
臣等再按:尧都平阳,禹都安邑,皆冀州也。后拥太行,前列三岳,黄河环绕,繇碣石入海。淮水自桐柏山、江水自嶓冢山东北入海,环向帝都,天下第一形胜之地。惟土狭山峻,漕运为难。我圣朝都燕,亦古冀州之境,形胜与尧禹同。普天下万水朝宗,万山朝拱,圣朝万万世太平基业也。臣等谨附说焉,为殿下考观方舆万一之助。
八、周王稼穑图
谨按:此是周室有天下八百年的根本。周自后稷教民稼穑,《诗》曰“贻我来牟,帝命率育”,言后稷教民种麦,奉天命育百姓,能体天心天命。后稷后世有天下也,至公刘又修后稷之业,《诗》云“乃场乃疆,乃积乃仓”,言公刘教民稼穑,致民富足,疆场皆有仓积也。至大王又修后稷之业,《诗》云“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言大王迁岐,教民疆理田亩,勤力稼穑也。至文王又修后稷之业,《书》曰“即康功田功是也”。至成王时,周公虑成王不知稼穑艰难,不知百姓命脉所依,作《无逸》篇,首以稼穑为上务。是周室有天下根本也。至康王昭王以下,太平日久,不恤百姓稼穑辛苦,周室遂衰。伏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见得帝王恤民重本的意思,实万世无疆之福。
臣等再按:古称帝都以丰镐为上,秦汉隋唐皆都焉,谓之关中。自今观焉,后又有黄河泄散王气,前南山蔽塞离明,西有羌戎为患,东濠函潼关,仅足自守,不能兼制全宇。视我圣朝神京宇宙全气皆囿嘘吸者,万万不及也。臣等谨附记焉,为殿下考观方舆万一之助。
九、周室后妃蚕织之图
谨按:此是《礼记》及《诗经》所载蚕织的礼。天子诸侯后妃夫人视蚕绩葛做衣服,不惟自己勤俭而已,实所以化天下,使天下妇女皆勤养蚕,皆勤绩葛,则女有余布,人皆足衣,天下所由太平也。仰惟皇太子殿下时玩此图,见得古后妃务本勤俭的意思。
十、宫中隙地种蔬图
伏读我圣祖政要,俭朴之德超出千古。圣子神孙万世法也。百七十年,大内宫殿有宜撤旧为新、易敝为坚者,我皇上应时创制,又皆完固,万年无疆之业也。伏惟殿下仰思皇上创制之勤、太祖垂统之懿,时玩此图,将以遵式皇上建立之谟,不敢复有改作,鸿图永固,实太平万万世之保。
十一、西苑耕稼图
伏睹我皇上西苑耕稼,知百姓艰难,与太舜耕稼、后稷稼穑、文王田功、武王重民食、成王播百谷,同此恤民的心。仰惟殿下时玩此图,体皇上忧勤惕厉的意思。臣等又记悯农之诗,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谓人藉农以养生,宜恤农辛苦也。又曰“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言农人困穷,未有丝先图卖,未有谷先图粜,救急不暇,如割心头肉、眼前疮也。又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大臣宫室,剥民自奉,筵张绮罗,侈贵极矣。乃又近君藉宠,愈为民病。民不堪命,遂至逃亡。君王能照及此,必思所以恤之矣。伏惟殿下常讽诵此诗,可见农民贫苦情状。再念农夫八口之家,耕田百亩,粟入几何?输租几何?牛种几何?粪土几何?徭役几何?除输官租差役之外,所余几何?乃知百姓真是辛苦,真是艰难。赃官又克削之,夺其衣食。下情不能上达,哑口忍饥,实是可怜。乃益见皇上西苑耕稼的是痛念百姓艰难,圣德超出上古,足为万世法。
十二、西苑蚕桑图
伏睹我圣上定西苑蚕桑之制,与上古帝王重祀务本,同一忧勤惕厉的意思,不特取法有周一代而已。臣今只画蚕丝大略,若夫后妃蚕礼图,不敢尽画,惧渎也。伏惟殿下时玩此图,体圣上务本尚俭、化天下的意思。臣等又见蚕妇诗云:“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谓城妇女不养蚕却服绮罗,乡间民妇辛苦养蚕,不得绮罗自身服用,所以下泪也,愁苦之情也。盖民间蚕妇终年辛苦,养蚕作丝,精的织为锦绮,皆以供官;粗丝为紬绢,皆以易米糊口,不得自用。单衣受冷,老幼同度岁寒,幸无灾荒,乃得活命。不幸赃官拘捉伊夫与儿,刑逼索钱,即并常日衣服俱卖与人,以救身命。民间妇女极是艰难。殿下常念及此,乃知皇上定西苑蚕织的礼,专为恤念百姓妇女辛苦的意思,实天下万姓无涯之福。
十三、商王高宗访道图
谨按:此是高宗访道傅说首揭学之一言,以嘉惠万世,万世君臣讲学立极的样子。明君惟知学,故不敢自用,而求助于俊乂,使布满庶位,天地万物,赖以位育。其曰逊志,曰时敏,犹千圣相传心学之要。逊志者,如海之虚,无所不纳,故能取诸人以为善;时敏者,如日之运,昼夜不停,故能笃实辉光,以至于圣神。商王中兴,实由于此。臣等又伏读我太祖高皇帝作《大诰》,其《君臣同游篇》曰:“昔者人臣得与君同游者,其竭忠成全其君,饮食梦寐未尝忘其政。”所以政者何?惟务为民造福,拾君之失,救君之过,补君之缺,显祖宗于地下,欢父子于生前,荣妻子于当时,身名流芳,千万载不磨。洪惟我太祖高皇帝君臣同游之言,即商高宗访道傅说之心。高宗访傅说,望以讲学启沃。我太祖与下同游,望以拾失救过补缺。高宗讲学,惟以为民。我太祖于臣下曲尽恩礼,亦惟望之为民造福而已。高宗之心即太祖之心也,皆立万世人极者也。仰惟皇太子殿下熟玩高宗访道图,证以圣祖格训,又玩我皇上赐臣《敬一》等箴,体我圣祖与臣下讲学之心,即圣祖君臣同游之心,即高宗访道之心。道统正脉,传之万世。臣等不胜大愿。对于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皇三子朱载垕、皇四子朱载圳),始终不加分别地予以相同的礼仪:嘉靖十八年(一五三九年)二月初一日,朱载垕和朱载圳同日封王(朱载垕为裕王,朱载圳为景王);嘉靖三十一年(一五五二年)同日行冠礼,同日出阁讲读;建造规格相同的裕王府和景王府。唯独在王府讲官的选择上似乎有细小的差别,这也说明嘉靖皇帝在皇位继承上无意挑战「立嫡立长」的成规。嘉靖三十一年八月,嘉靖皇帝任命翰林院编修高拱和翰林院检讨陈以勤充裕王讲读官,任命翰林院检讨林燫为景王讲读官。翰林院编修为正七品,而一般王府的讲官只用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因此,人们从裕王府和景王府讲官的品秩差别中感觉到嘉靖皇帝虽然因迷信而不立太子,内心却默有所定。裕王府的讲官群体,从早期的高拱、陈以勤,到后来的殷士儋、张居正,先后在嘉靖朝后期和隆庆年间入内阁,极大地影响了嘉、隆之际的政局。
——《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之三上“疏类·圣功图疏”
讲官与皇子的相互扶持
高拱(一五一三年~一五七八年),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隆庆年间(一五六七年~一五七二年)首辅大学士,其宦途的转折点就是出任裕王府的讲官。嘉靖三十二年(一五五三年),高拱任裕王府讲官时,根据嘉靖皇帝的意见修改了皇子的授课日程。该年二月,嘉靖皇帝对严嵩说:「二王讲读,朕闻昨秋止将《尚书》过口二三,岂成学业?还自书入经,先读《大学》,熟记彻讲,续以《中庸》。」《尚书》一贯被视为帝王之学的范本,所以向来皇子教育都以讲《大学》《尚书》开始。但是,《尚书》佶屈聱牙,不容易理解,所以两位皇子读了小半年还只是读两三遍,而没能真正地开始讲习。为此,嘉靖皇帝提出皇子教育宜「自书入经」,即先讲「四书」,再讲「五经」,这样其实可以由浅入深,入门时避开相对难的「五经」。对于刚开始接触儒学经典的皇子们来说,这其实是可行的,高拱自然要据此加以修正。
当然,裕王对讲官们的深刻记忆不是高拱的授业解惑,而是在汹涌政治情势下高拱、陈以勤等人如何「竭力尽心」地保住其地位。裕王府与景王府的争嫡暗斗,当时达到什么样的情形了呢?明人何乔远《名山藏》记载:「裕王既与景王并居邸,形迹相拟。景王年虽少,不与事,其左右之人妄有窥觊,尝直至裕王寝次。」何乔远认为景王年少,所以把责任都推到景王身边的人身上。但是,朱载圳十六岁入居景王府,到嘉靖四十年(一四六一年)二十五岁时才就藩。在这九年中,很难说朱载圳就不会萌生取代只比自己大一个月的哥哥而成为第一继承人的想法。何乔远话说得隐讳,但「窥觊」之事都已经到了裕王朱载垕的「寝次」,还是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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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的裕王府讲官生涯—
◎ 穆宗为裕王,出阁讲学,居外府。公为讲官,先在开道,王目属而心仪之。时人心汹汹,王日怀叵测。两府杂居,谗言肆出。公周旋邸中,竭力尽心。王深倚重之。考满,升侍读……寻升侍讲学士,在府凡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王赐金缯甚厚,哽咽不能别。公虽去讲幄,府中事无大小,必令中使往问。一日思先生甚,亲书“怀贤”二字,遣中使赐至第。无何,又书“忠贞”二字赐之,又书“启发弘多”四字赐之。
——【明】焦竑编《国朝献征录》卷之十七“内阁六·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赠太师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威胁不仅来自景王,也来自权臣。《明史·陈以勤传》记载:「时东宫位号未定,群小多构衅。……(严)世蕃常自疑,一日屏人,语以勤及高拱曰:『闻殿下近有惑志,谓家大人何?』拱故为谑语。以勤正色曰:『国本默定久矣,生而命名,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故事诸王讲官止用检讨,今兼用编修,独异他邸,此相意也。殿下每谓首辅社稷臣,君安从受此言?』世蕃默然去,裕邸乃安。」面对严世蕃说裕王可能对严嵩有意见的质疑,高拱打马虎眼,想以开玩笑的方式搪塞过去,而陈以勤一方面正面告诫严世蕃:嘉靖皇帝用翰林院编修为裕王讲官是早已在内心深处确定裕王为皇位继承人,而朱载垕的「垕」从后从土,也自有「皇天后土」之深意;另一方面宽慰严世蕃说裕王始终视严嵩为「社稷臣」。(景王在嘉靖四十年就藩,据说也有严世蕃的「功劳」——严世蕃看上了景王府讲官林燫的宅子,想借景王就藩的机会一并将林燫打发到湖广,好趁机兼并林家府第)
景王出京就藩,裕王留京,情势明朗许多。作为裕王府讲官的高拱,在嘉靖末年颇受朝中器重,人们都预测他将来必受大用。从裕王府讲官离任后,高拱升任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相比之下,资历比高拱深的秦鸣雷,只能去南京当从四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而景王府讲官林燫虽出身名门之后,却只升任正六品翰林院修撰。之后,高拱一路顺利,在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年)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逝世之前入阁。在这一过程中,昔日九年裕王府讲官的光环始终笼罩着他。嘉靖四十四年景王朱载圳去世,裕王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高拱的裕王府讲官的光环更夺目。
在裕王府最艰难的那九年中,裕王与高拱、陈以勤彼此结下的感情很珍贵。裕王即位后,「隆庆」年号不是时任首辅徐阶所拟,而是高拱所拟;高拱在被徐阶排斥后,隆庆三年(一三六九年)召回任首辅大学士。这些都表明朱载垕对高拱的信任。与高拱一同入裕王府任讲官九年的陈以勤,因为有羽翼之功,在裕王即位后于隆庆元年擢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隆庆末年因为夹在同为裕府讲官的高拱与赵贞吉的斗争之间,难以自处,方才辞职离开。
在高拱、陈以勤之后,除了嘉靖四十年(一五六一年)入讲裕王府的唐汝楫因依附严嵩而在嘉靖四十一年被罢官外,殷士儋、张居正后来也都入阁为大学士。殷士儋于嘉靖四十一年任裕王府讲官,「凡关君德治道,辄危言激论,王为动色」,隆庆四年以礼部尚书入阁。张居正则是在嘉靖四十三年任裕王府讲官,「王甚敬礼之」,又在徐阶的荐引之下于隆庆元年以吏部左侍郎入阁,后来成为了隆庆与万历初年政坛的关键人物,这是人们所熟知的。
可见,隆庆一朝的内阁大学士中,近半人物出自裕王府邸,皇子教育与政治关系之密切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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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府讲官光环笼罩下的高拱的仕途—
◎ 穆宗为裕王,开邸受经,而拱首与焉。拱至,进讲辄反复辨晢,王颇目属之,而又与其邸近幸中贵人昵好亡间。时辅臣严嵩、徐阶内相猜,若水火,拱往返其间,亡所见厚薄,而嵩、阶亦以其在王邸,异日当得重,相与推毂之,以是亟推迁。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时,秦鸣雷已先为学士矣,顾仅迁南国子监祭酒,而拱遂以太常寺卿兼国子祭酒,亡何拜礼部左侍郎,寻转吏部左侍郎,掌詹事府,仍兼学士……寻拜礼部尚书,召入直撰斋词,赐飞鱼服,亡何与郭朴同入内阁……为文渊阁大学士。
——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