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呆”偏逢:诗意香菱薄命人生的历时呈现
2019-11-18王伟冯露
王 伟 冯 露
香菱是《红楼梦》里的次要人物。作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她的魅力和光芒并不亚于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和宝钗。作者描写她的笔墨不算太多,但赋予她的悲剧命运却赢得了读者的广泛共鸣。她“笑嘻嘻”的可爱形象,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中的一缕亮色,“平生遭际实堪伤”的生命历程,不仅使她成为《红楼梦》薄命女儿的代表,而且极为典型地揭橥了美好被毁灭的悲剧本质。
香菱短短十几年的一生,清晰地呈现为四个时期:从出生到三四岁被拐,三四岁被拐到十一二岁遇见冯渊、薛蟠,十一二岁被薛家强买到十三四岁做薛蟠侍妾,十三四岁做薛蟠侍妾到十七八岁薛蟠娶妻的该年年底“酿成干血之症”“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①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引自《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去世。作者集中描写和着力渲染她的虽只有第四、第四十八、第六十二、第八十回四回,但她的情节跨度却从第一回至第八十回,贯穿了整个前八十回,是《红楼梦》第一个出场的女性人物。这四回回目里的“薄命”“慕雅”“呆”“美”“屈”,尤为准确地扼住了她的经历、遭遇、性格和命运的枢纽与根本。
一、“惯养娇生”时
香菱初次出场时乳名叫英莲,年方三岁。父亲姓甄名费,字士隐,母亲封氏,家住姑苏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父母都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她是个独生女,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被视若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备受宠爱。当时正值“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夏天。第二次出场是甄士隐因她“啼哭”,领出来“作耍”,遇见贾雨村,邀贾雨村至书房啜茗消昼,遂令人送女儿进里屋。此次时间是初次交代的同年夏天稍后。第三次出场是翌年元宵节,甄士隐令家人霍起抱着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霍起去小解,把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小解回来去抱她时却不见踪影。这一年她四岁。从出生到四岁元宵夜丢失是香菱人生的第一个时期。这一时期她是个女婴、幼女,尚无自我独立意识,需要父母细心照顾,应该说还是很幸福的。
香菱家庭所在地姑苏阊门(今江苏苏州),隋唐以降经济、文化就十分发达,作为江南人文重镇,向来富庶繁华,热闹非凡,“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她的家境虽“不甚富贵”,但在当地也是“望族”。香菱的父亲甄士隐是一位乡宦,“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具有“神仙一流人品”。香菱的母亲封氏出身大家闺秀,“情性贤淑,深明礼义”,言行举止想必雍容娴雅,平素颇受尊重。除父母外,她家还有奶母、男仆、丫鬟、小童。这是一个处在都市的有可靠、稳定经济来源的相当殷实的儒宦家庭。
香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小就有了不同于乡村女孩子的感受和见识。她不会走时,在襁褓、床榻和怀抱里就能听、看见屋外的喧哗和熙攘;会走时,在大人的提携下站在门口很好奇地看街面的人来人往。这对她来说已习以为常了,如果哪天不这样,她就会哭。所以,香菱常常在她家门口出现。四邻都知道她,也很喜欢她。她家虽比不上贾、史、王、薛,但较为富裕,父亲不但有薪俸,而且有田庄,“不惯生理稼穑”,而母亲养尊处优,清闲安逸,因为家里雇着不止一个各司其职的仆人。他们什么都不缺,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无忧无虑的生活。香菱的降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他们要把自己拥有的都给予香菱。凡是香菱要的,父母都能想办法满足。香菱是金枝玉叶,是千金小姐,她很舒展,从来没受过一点委屈。更重要的是,父母的性格、品行以及家庭的书香氛围给了香菱一种独特遗传和潜在影响,这种遗传和影响对香菱后来命运的变化多多少少都产生过不同作用。
小说第五回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迄今解读虽莫衷一是,但都认为说的是香菱出身,《张曼菱评点〈红楼梦〉》认为她的根基不输黛玉①张曼菱.张曼菱评点《红楼梦》[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8.,就针对此而言。这句判词的精髓是“荷花”和“根并荷花”。“荷花”指的是甄士隐和封氏,比喻他们夫妻像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甄士隐住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十里街”“仁清巷”分别是“势利街”“人情巷”的谐音。封氏系大如州封肃之女,“大如州”“封肃”是“风俗大如”的谐音。十里街、仁清巷以及大如州犹如池塘污泥,甄士隐、封氏不为所染。甄士隐喜欢饮酒作诗,赏花观竹,而封氏品性温良端庄,颇有涵养,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他们喜结连理时,肯定一个是玉树临风,一个是银花映月,一个是谦谦君子,一个是窈窕淑女,堪称郎才女貌。香菱不仅有荷花的高贵,还有荷花的纯洁,都来自父母的遗传。“根并荷花”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指香菱的名字,她的乳名是“英莲”,莲和荷花同根,后来改名“香菱”“秋菱”,菱和莲常相伴而生。二是指香菱的特征,她继承了父母优良的基因,一出生相貌就木秀于林,随着成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第四回门子说她“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第十六回贾琏夸她“生的好齐整模样”。更何况受淡泊宁静而不乏诗情画意的家庭环境的熏陶,品行、教养固非寻常所能比,甄士隐说她很“乖觉”,后来在王熙凤眼里也是“温柔安静”。
香菱家庭的经济条件、文化氛围以及父母“年已半百,膝下无儿”的独生现实,使她真的成为掌上明珠,备受珍视,即使恬淡的甄士隐也带她“看那过会的热闹”“抱在怀里,逗她玩耍一回”。癞头跣脚僧人所谓“惯养娇生”实乃代作者立言。蒋和森说甄士隐对女儿娇惯非常①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2.,蔡义江也说“可笑你对女儿娇养宠爱”②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8.,可谓深得作者匠心。可以说,香菱的诞生给这个乡宦之家带来了很多欢乐,她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对她的疼爱无以复加,她的家庭生活开心而快乐。这一时期的香菱可以用非常幸福来形容。然正如老子所言“福兮祸之所伏”,甄士隐梦游太虚幻境,听到僧人说“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醒后却看到常常与孤独忧愁特别是离情别绪相联系的“芭蕉冉冉”。此后约半年光景,香菱在观社火花灯的元宵夜就被拐走了,真是一语成谶。从此开始了她生命的第二个时期。
二、身陷狼口日
香菱自“惯养娇生”中被拐,到带着“薄命”的标识出现,大概经历了七八年时间。这一大段时间,是她生命的第二个时期,然而作者之于这一时期的笔墨甚为俭省。尽管如此,我们仍可通过细节读懂作者对她的怜悯。
写作香菱的这段时期时,作者以人物内聚焦的视角,运用追叙和插叙的叙事方法,着力刻画了四个细节。依此,我们可以体察香菱跟随拐子一起生活七八年中的遭遇。第一个细节出现在第四回,应天府的门子向贾雨村描述一年前他询问香菱来历,而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哄之再四,“他又哭了”。这里有两个关键词,“打”和“哭”。先看“打”,作者没有细描,只是说“打怕了”,这样写来令我们想起更觉可怖。香菱被拐时,已近四岁,这时候的孩子已经开始有记忆,再加上香菱的聪慧,即使经过七八年的时间,对以前的事情也应该有模糊的印象,但是香菱对父母、出身地,都一点不记得。之所以出现这样结果,原因是“打怕了”。这时候我们明白了作者为什么不交代“打”,是因为作者无法写,不忍写。更应注意的是,通观整部小说,香菱哭的次数极其少,而这里却就有一次,可见她这段生活的不堪,以致作者不忍详描。
第二个细节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院找王夫人回话情节中,插叙了她与金钏儿和香菱的对话。叙述者置身故事外,以限知视角描写了周、金二人面对香菱“反为叹息伤感一回”。作者以门子、门子内人以及周瑞家的、金钏儿为云作烘,而托香菱之月,婉转道出“壮美之情”。第三个细节是拐子将香菱带给冯渊看后,拿了银子就喝醉了。这里,我们可以了解拐子其人,好吃贪酒。一个好吃贪酒单管偷拐转卖儿童为生的人,他可能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同时也可能没有家属。这样的背景下,香菱可能既缺吃又少穿,更毋庸谈被“逗顽”。不仅如此,应该一定也会从事体力劳动,比如洗衣做饭等。第四个细节是拐子在将香菱已卖与冯渊的情况下,又将她卖给了薛家。这个细节先是凸显了拐子的唯利是图,也再次强化了他的泯灭人性。已经得了冯渊的银子,而香菱也算是有了一个较好归宿,可谓“双赢”。可是他为了银子,罔顾其他,又将香菱转卖。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他对香菱没有一丝应有的怜爱之心,以此联想香菱之前与其一起生活的年月,应该是何等的可怜、可悲。
香菱生命第二个时期末尾,有两天对她的人生有重大意义。一是被冯渊相看重燃人生希望的那天。二是第二日“偏又被卖与薛家”人生复归绝望的一天。从父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十分娇宠中,跌到吃不饱、穿不暖又时时被训打的万般糟践里,香菱每天都可谓度日如年,生无可欢。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就在这个时候,拐子把她卖给了冯渊。冯渊这个人物是香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过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可谓“零丁孤苦”“门衰祚薄”。“家里有些薄产”,“人品绝风流”,“最厌女子”却“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回顾香菱,甄氏独女、“家庭不甚富贵”、“粉妆玉琢”,可以说天欲作两人之合,命定的冤家。然生活之于冯渊的现实却是“夙遭闵凶”,及至青年,又买佳人不得,丢了性命。而香菱“自为从此得所”,挨得三日,香菱的命运就将是另一副模样。这一天的香菱是既忧愁又开心,充满憧憬。可是,正如王蒙云:“爱情是宿命的,爱情本身就是悲剧,人就是悲剧”①王蒙.红楼启示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4.,“真是欲无条件地接受缘分亦不可能”②王蒙.红楼启示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25.。而现实对香菱的作弄,却是其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最终毁灭她生命的正是这个作弄引起的“长廊效应”。“这个作弄”是第二日又被卖与了薛家“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人称‘呆霸王’”的薛蟠。而本以为光明即将来临的香菱被拖去,“也不知死活”。其与冯渊堪称“梦幻情缘”的爱恋,来得没有预料,去得更是不及掩耳,真是“菱花空对雪澌澌”“春梦随云散”。
三、“幸”为薛婢季
香菱生命第三个时期,是作为薛家婢女,在薛姨妈、薛宝钗及薛蟠身边过着衣食无忧安定平和的生活,大约三年时间。香菱是被生拖死拽拖去薛家的,而之后发生了什么,作者都按下不提,而是以人物内聚焦的限知视角,“狡狯”地使读者与其事件间离,让读者为她的命运一直悬着心。
香菱再次出现是第七回,用周瑞家的视角看她:“正在和金钏儿站在台阶上顽”,“笑嘻嘻的走来”。倒是周瑞家的和金钏儿都反替香菱伤感叹息了一回遭遇。让-保罗·萨特说:“小说家要么是人物的证人,要么是人物的同谋者,两者永远不得兼顾:要么站在外面,要么站在里面。”③让-保罗·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M].施康强,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12.曹雪芹这时候就站在外面。但是作者并没有使我们对香菱的生活完全陌生化。关于香菱的生活,他提供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顽”,这是承前(第一回甄士隐逗他玩耍,又带他看过会的热闹),耦合父母面前时她幸福快乐的生活;同时也启后(文本后面的故事多次出现香菱“顽”的情节)。一个是“笑嘻嘻”,这是启后(后面的回目中,其出现时大都是“笑嘻嘻地”),也暗对第四回时她的哭。“顽”和“笑嘻嘻”是因和果的关系,先有“顽”,才会“笑嘻嘻”。对封建时代作为婢女的少女而言,“顽”应该是最难得也最快乐的事情(无论袭人、晴雯,还是鸳鸯、莺儿、紫鹃,文本中都不乏她们做针线的描写;湘云也曾多次熬夜做女红)。但是香菱却在小说中不仅“顽”得多,而且玩伴也多(如金钏儿、莺儿等)。也许正是有能“顽”的生活,香菱才会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时多是“笑嘻嘻”。可以说,这段时期的生活对于香菱而言,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
蒋和森说她的这段生活经历“要算比较好一点的阶段”,“挨打似乎是少一些了”④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3.。这里的论断应该是比较保守的,和拐子一起时的生活与此时的生活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世界。薛家的经济实力不用言说,社会地位也很高。他们婢女的待遇不会比贾府的差太多。以薛宝钗的丫鬟莺儿为例,她不仅可以赌钱为乐,还敢当面数落贾环。贾府里的丫鬟是宁死也不愿出去做自由人的(晴雯说要出去除非死了,金钏儿被赶就自杀)。所以,可以可靠地知道,在薛家做丫鬟也是比做一个普通的自由人幸福的事情。精神方面,身体不受棒打的同时,也不遭遇言语的恐吓,所以心灵不再经受创伤。左右香菱这一时期境遇的,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她所属的姑娘和两个主子,薛宝钗随分从时,薛姨妈慈祥,薛蟠要她还未得手;另一方面是其自身,香菱“不仅模样儿好,为人行事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对此,康来新有充分的分析:在外型上,长大的香菱是“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而小蓉奶奶秦可卿“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①周雷,胡文斌.台湾红学论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311-312.。这种比附可以想见其容貌“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极为美丽而无可挑剔。至于性格,则是“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正可谓“意义包含在直接的事实之中”②让-保罗·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M].施康强,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46.,由以上因素所决定她的处境和待遇,一定不会差。张曼菱说“香菱之快乐”“通篇未有也”③张曼菱.张曼菱评点《红楼梦》[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7.,对现时期的香菱而言,信不诬也。
四、“荣”作爱妾年
一年多的时间里,在薛蟠和薛姨妈不知“打了多少饥荒”后,薛姨妈“摆酒请客的费事”,使香菱“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在香菱生命第四个时期,她从薛家的婢女变成了薛蟠的侍妾。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是地位的提升。她的地位高于丫鬟,而低于姑娘。在小说里没有这方面的直接描述,然“叙事作品说的总比知道的少,但使读者知道的常常比它说的更多”④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36.。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寻索出显示她地位的元素。
第一个方面当仁不让的是薛家,首要的自然是薛蟠,从人物关系上说,他是与香菱最亲密的人。首先,第三十四回因为贾宝玉挨打而引起的诸般告密猜测事件,使薛蟠与薛宝钗之间产生了误会,薛蟠惹哭了薛宝钗。第三十五回,薛蟠跟妹妹道歉的方式是“叫香菱来倒茶给妹妹吃”。古人认为茶有“十德”,如“以茶散郁气”“以茶表敬意”等等。作者这里让薛蟠安排香菱而不是莺儿抑或其他丫鬟倒茶,此时是借薛蟠表示对薛宝钗之敬,来展现香菱与莺儿等人在薛家地位的不同。其次,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和贾宝玉魇了魔法,众人都慌张着招呼帮忙。“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不难想见,这里的薛蟠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看待,生怕她被别人占了便宜。
接着看薛宝钗,她与香菱的关系也很紧密。第四十八回她称呼香菱为“菱姐姐”(薛宝钗称呼王熙凤都是“凤丫头”)。用薛宝琴带来的石榴红绫做裙子时,也给香菱做了一条。以上事例昭示了香菱在薛宝钗心目中的位置。最后是薛姨妈。第十六回里作者把薛姨妈眼睛里的香菱挪到才干优长又自负到“普天下的人”她“不笑话就罢”的凤姐嘴巴里去夸赞,更增加了赞美的分量。贾母去清虚观打樵时我们看到香菱有自己的丫头,从这个细节可见薛姨妈对香菱地位的认同,因为在当时社会、家庭背景下,给香菱安排丫头的只能是薛姨妈。宝玉挨打后,与薛姨妈一起去探望的有薛宝钗、香菱,有批评家不理解香菱在这里的出现①王伯沆评点《红楼梦》第33回“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这段话时,说到:“此处香菱可以不来,是衍文。”(苗怀明整理:《王伯沆批校红楼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57页),这其实也是在显示当时香菱在薛家的地位。
第二个方面是姑娘、丫鬟们,她们对她的态度也表明着其地位。先观林黛玉。第二十四回香菱偶遇林黛玉,她就“拉着林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又和林黛玉一起坐。林黛玉允许香菱这么做,充分可以显示其在她心中的地位。再览史湘云。其在贾府和薛宝钗同住时,经常在一起的玩伴除了几个姑娘,就是香菱,可知湘云将她与姑娘们一视同仁。最后看芳官、荳官、蕊官、藕官。第六十二回荳官和香菱玩耍嬉闹时,央告蕊官等帮忙拧香菱的嘴,没有人上前帮忙。后来污湿了香菱的新裙子,众人又“怕香菱拿他们出气,笑着一哄而散”。对比第六十回中芳官与赵姨娘的冲突中,藕官、蕊官“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起与赵姨娘缠闹的情形,能够发现香菱在丫头们眼里的地位不同一般。
第三个方面是香菱本人,她的表现昭示了她的地位。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占花名儿饮酒为乐,探春不肯饮酒,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被灌的对象是凤姐也忌惮、敢在大观园被抄检之时扇王善保家的耳光的探春。二是施灌者中只有香菱不是真正的主子身份。
从十三四岁开始做薛蟠侍妾到薛蟠娶妻,中间约是四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香菱的生命又可以看做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蜜月期。通过第十六回王熙凤的话,知道香菱和薛蟠的蜜月期不到半个月。从现实意义上讲,这是香菱有独立意识以来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当年薛蟠为争香菱而使家奴打死冯渊,不仅仅是“弄性使气”,更多的应该是看上了香菱的美貌;所以才有进入贾府后,用一年多的时间跟薛姨妈索要香菱。在这样的背景下,香菱成为侍妾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薛蟠看待她一定是“如得了珍宝”爱惜备至。大概正是有了薛蟠对她的作为,才会有第四十七回中她因薛蟠挨打而流泪的事情。
第二部分是蜜月期后到薛蟠出游。这个部分香菱和薛蟠没有公开的交集。虽然王熙凤说这时候薛蟠看香菱已经“马棚风”(习以为常)了,但是对香菱的生活没有产生实质的恶性影响。从生理上说,她已为少妇;而从心理上看,她俨然还是天真的少女,不会有闺怨之辞,空阁之愁。张曼菱说:“菱长黛幼……而态度颠倒。因憨而减其岁。”②张曼菱.张曼菱评点《红楼梦》[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30.这个时期,“笑嘻嘻”的憨相还是她的标签。但也有人认为香菱“嫁的是呆霸王,一生的幸福,完全消灭”③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G].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60.。然而薛蟠也是作者花极多心思塑造的角色。虽然他简直无法无天,不学无术,粗俗可笑;但是作者并不觉得薛蟠心坏。他是典型被宠坏的官二代、富二代,但不是整日耍醉、寻空虐人的。他与香菱是各有兴趣点,平时相安无事。
第三部分是在大观园,这是香菱心灵世界最丰满的一段时期。薛蟠挨打后羞于见人,以学做生意的名义出游去了,给香菱进入大观园提供了前提条件。薛宝钗需要人作伴,同时又知香菱很羡慕园子里的生活,就跟薛姨妈商量了带她进入大观园。在大观园里,作者用其如椽巨笔,主要通过两个故事,即“雅集苦吟诗”“情解石榴裙”,生动、优美地刻画了香菱的形象,突出了她的性格。
香菱想进入大观园,不是因为那里面有更好的物质生活,而是因为园子里有诗,有与园外不一样的世界,余英时说那是“乌托邦的世界”①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34.,我们更愿意称之为诗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风流袅娜、诗意栖息的林黛玉,敏慧干练、举止不凡的探春。香菱进入大观园以后,马上要求学诗。在这个情节里,她从一位大观园的过客站到了舞台的中央。从她的整体命运遭际而论,香菱学诗是曹雪芹刻画其悲剧命运的一个重要环节。窃以为,这个环节中有两点最值得注意。
首先,香菱在自己的刻苦努力和黛玉的细心指导下,文学潜能很快就得到了激发并展现,且进入了诗社。她之所以能够迅速学会作诗,应该有四重因素的共同作用,除了她的天分、勤奋,黛玉这个良师益友的指导外,还有就是她坎坷的遭遇。
唐代韩愈曾说“不平则鸣”;钱锺书以为“不平”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②钱锺书在《诗可以怨》一文中说:“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香菱在大观园找到了自己的青春,又想到和拐子一起生活的经历,心情激荡,而产生喜怒哀乐各种感情,写出来就是诗。其次,香菱的诗题和诗关乎她的命运。做老师和出诗题的都是林黛玉,而黛玉从小便有不足之症,似乎也遥相呼应香菱的命运。其咏月诗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既咏月,又自寓,“影娟娟”和“魄自寒”分别呼应“一茎香”和“实堪伤”。综合来看,她咏月诗的潜在感情就是借月而伤身世。这个情节就是“一支欢快而哀怨的抒情乐章,加重了这位‘薄命女’的悲剧的感情力量”③万萍.关于香菱学诗[J].红楼梦学刊,1984(2).。“慕雅”和“呆”两个词可以概括此时期她的形象。
“情解石榴裙”故事,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香菱对现实之情的呆。对贾宝玉一句“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使得其“呆”跃然纸上,鲜活无比。她“呆”的根源在于“憨”,“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嘻嘻然莲花世界也”④王伯沆批校红楼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38.。《景德传灯录》卷二有云:“真心者,念生亦不顺生,念灭也不依寂,不来不去,不定不乱,不取不舍,不沉不浮,无为无相,活泼泼平常自在。”⑤景德传灯录[M]//四部丛刊:三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20.她对现实世界的“憨”正是她的“净”,尽管从小被拐,历尽艰辛,“而香菱其人,其诗才也正如一株微露头角的嫩荷,美得‘亭亭净直’而又保持着纯真羞涩,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⑥曹立波.红楼梦十二钗评传[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186.。不仅性格没有扭曲,还比平常人拥有更多的纯真,自然就博得了人们的喜爱。
第四部分是薛蟠出游归来,香菱搬离大观园。离开大观园,香菱是有不舍的,所以她才会一有机会就主动讨差事进来大观园。但同时,从香菱个体意识上而言,离开大观园不是不能接受。所以她认为贾宝玉唐突自己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又回到了薛蟠出游前的状态,放下了诗友,放下了诗,重新做起了温柔安静的侍妾。出去后的她,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还是一样的“笑嘻嘻”。与在大观园时倒有了两点不同,其一是她自言不如“先时自由自在的了”,这说明薛蟠对她还是比较在意,从第七十九回夏金桂说她是薛蟠的爱妾亦可窥得一斑;其二是比先前忙了,因为要准备薛蟠结婚的东西。
五、香消玉殒刹
从薛蟠娶回夏金桂,到香菱被折磨以致酿成干血之症,约有半年的时间。这六个月左右里,香菱的生命之花历经凋零,归于枯败。
从知道薛蟠要娶妻,香菱就“巴不得早些过来”,甚至“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联系前面薛蟠“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薛姨妈去求亲的急切,又一次让人想见香菱的“呆”“憨”。夏金桂进门后,她又“十分殷勤小心服侍”。可以说,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具体的行为,香菱都时时刻刻奉敬着对方。而夏金桂却对她举起了屠刀,只因为她是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第六十三回香菱掣花签情节对此作了预叙:“花签诗句只起着歇后语的作用,真意全在后一句——‘妒花风雨便相催’。向花‘催’命的‘风雨’是用来比喻有‘妒病’的悍妇夏金桂的。”①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337.恰如蒋和森所说:“在那一个社会里就存在着这样的现象:智慧必须向愚蠢低头,美善只有向丑恶求赦。”②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6.可悲的是,低头也好,求赦也罢,都不能换来生命的保全。有人对这个时期香菱的逆来顺受颇有微词,说“香菱甘当老黄牛、劳动模范,香菱甘心当奴隶、奴才”③白坤峰.你我依然在红楼:秋之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25.。这是事实,只是他不理解,香菱从不如牛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后,对再回到牛马般不如生活的恐惧,以及对能过上牛马一样生活的感恩戴德。
香菱的生命,大概就结束在得了干血之症后不久,作者写她懒于饮食,发烧不止又医治无效,都暗示了她生命即将终结。联系判词和姓名两次的变更④香菱原名英莲,不仅是“应怜”的谐音,还暗合了她的出生和出身。香菱,更多的是代表她在薛家,很大程度上是与薛宝钗在一起的境遇,也暗示了生命季节的迁移。秋菱,暗示生命到了萧索的秋季,联系薄命册上的“莲枯藕败”,正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亦可推知。《红楼梦》评点、考论家也大都持此见。蔡义江解读其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时说:“自从薛蟠娶了夏金桂之后,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⑤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49.化蝶在《红楼梦册》中也说:“按曹雪芹的意思大概是自从娶了夏金桂,后来香菱就被金桂治死了。”⑥红楼梦稀见资料汇编[G].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332.孙逊在《红楼梦与金瓶梅》中说:“根据脂批和香菱的判词,她的一生遭遇是非常不幸的,特别是自从薛蟠娶了夏金桂以后,她的结局是被虐待致死。”⑦何红梅.红楼女性[M].北京:中华书局,2006:139.香菱生命消逝有身体上受折磨的原因,也有心灵上无所凭依的因素。前者的罪魁是夏金桂、薛蟠,还有帮凶宝蟾、小舍儿。后者涉及的因素是薛姨妈和薛宝钗,尤以薛姨妈为祸首。薛姨妈在事件中至少有两条罪状:一是对薛蟠只知骄纵而不加管教,才有打死冯渊强买香菱的事情,使香菱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后来又管束不了儿子儿媳,才有薛蟠棒打香菱的事情发生。二是不辨是非,伤害好人。香菱无辜被棒打,其不问因由是非,更不加丝毫安慰,就要卖冤屈的香菱,还信口雌黄言其淘气。难怪王伯沆批评他们“若薛氏母子,心术行为,真正不堪”⑧王伯沆批校红楼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20.。薛宝钗在这次事件中就是“冷”,她浇灭了香菱生命最后的一丝火焰。金钏儿含耻辱跳井自杀,她对王夫人说:“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听了尤三姐自刎,她竟“并不在意”。冯其庸在《解梦集》谈及她说:“‘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换一种说法,就意思十分显豁了,这就是‘任是动人也无情’。这句话就是活生生的一个薛宝钗。……就是冰冷无情。”①冯其庸.解梦集(上)[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4:202.李鸿渊在著作中更是直言薛宝钗对人没有挂念关爱之心,尚不如其哥哥薛蟠②李鸿渊.红楼梦人物对比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193.。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人,在香菱身体受伤、心灵遭创,需要慰藉的时候,大概也是无语观望吧,所以香菱“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最终如花一般凋谢了。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足(致)为侧室”③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M].增订本.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600.,香菱是《红楼梦》中第一薄命的女儿。不是说她生命中没有出现过幸福的生活,也不是言她的幸福生活时间最短。而是因为年幼被拐,命运之轮又总转向歹的一极。香菱的一生呈现了一条这样的轨迹:在父母的悉心呵护关爱下长到三四岁,三四岁时被拐而过了七八年难捱的生活,再到十一二岁被强买做豪门婢女,后又在十三四岁成为富户纨绔公子侍妾,最终在贪夫悍妇欺凌、婆婆不顾姑子不问的境遇下,魂归故乡。屠格涅夫说:“青春……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灭了。”④屠格涅夫.初恋[M].巴金,萧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06.香菱生命陨落的过程也如蜡、如雪一样,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但她呆憨纯真的形象,经历诸多磨难却能温柔安静的性格,使不同时、不同地的读者不断地怜她、爱她、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