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奔跑

孙丽萍

1

我坐在郊外渐渐泛青的草地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早春的风，在零星的青草间簌簌穿行。

“李小熊”“李慢慢”……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像一颗颗小石子似的，又从耳朵里砰砰地蹦了出来。

我有一点儿胖。虽然妈妈说这样才可爱，可我还是羡慕那些瘦瘦的女孩，就像我们班的齐晓楠。她奔跑起来的模样，仿佛林中轻捷的小鹿。她常常跑在班级最前面，束起的马尾辫，像飞扬在风中的一面小小的旗帜。而我呢，总是气喘嘘嘘地拖住了队伍的尾巴，像一只笨笨的小熊。

所以，我不喜欢晨跑，也不喜欢体育课。而昨天的长跑测验，全班又是只有我一个不及格。

一遇上不开心的事，我就喜欢来这个空旷的地方走走。

“可以帮我理一下我的风袍吗？”正当我坐着发呆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稚气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正满含期待地望着我。

他头戴细细的柳叶环，身穿绿色的风袍，看起来就像春天里的一株小树。那风袍长长的，盖住了脚面。也许是太长的缘故，前摆后摆全都凌乱地扭在了一起。

“跑着跑着，就成这样了。”他有些腼腆地笑起来。

“这太简单了。”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下两下帮他整理好衣摆，又利索地在衣角处打了几个结。

“你再走走看。”

“真的不会扭到一起了。”他一脸的惊喜，夸张地迈着大步四处走动着。

“谢谢你，我给你变个好玩的戏法吧。”他调皮地眨着眼睛。

2

真是奇妙，只见他“嗒”地一跺脚，地上就长出了一小片茂密的青草，再一跺脚，又是一小片。他跑着、跳着、跺着，那青草便像湖上的涟漪一样，向远处蔓延开去。

“好玩！好玩！”我雀跃地拍着手掌。

“还有更好玩的呢。”小男孩弯下腰来，嘟着嘴巴朝着草地轻轻一吹，只听得“噗”一声轻响，一朵蓝色的小花便开在了草尖上，蓝得仿佛天空的眼睛。

小男孩再向四周用力一吹，草地上竟呼啦啦地开出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来。

他像小兔子般地蹦跶着，吹吹这儿，吹吹那儿，没过多久，我的面前便铺展出一个繁花盛开的原野。

我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魔术师吗？”过了好久，我才傻傻地冒出一句话。

“不是。”隔着重重的花影，小男孩笑着直摇头。他“哗”地张开双臂，向空中一跃，竟像一阵风似的从花草枝头飞掠而来。

“我是风国的风童子。”他稳稳地落在我面前，笑容灿烂。

“哦，原来，春天的花就是你吹开的。” 我一脸的惊羡。

“对呀。”风童子点点头，神情带着小小的得意。

“所有的花都能吹开吗？”我指指身旁的原野，又指指更远的地方。

“嗯……不是。”一瞬间，风童子的目光变得有些黯然，“有一种花，也许我永远也吹不开。”

“那是什么花？”我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你跟我来——”话音未落，风童子宽大的风袍已经卷住了我。他像一只绿色的大鸟，带着我飞到了半空中。

我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风袍在耳畔“哗哗”作响，只看见一些田地、房屋和樹林飞快地移动着。

3

我们落在城市高高的屋顶上。

“你看，她的左肩上——”风童子指着街道拐角一个身穿红毛衣的女孩。

“背着一个画板？”我迷迷糊糊地应道。

“只有画板吗？”风童子小声咕哝着。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出衣袖轻轻拂过我的双眼——一阵带着青草香的微风，仿佛吹散了那里所有的雾气。

“你再看看。”风童子很笃定地微笑着。

这时，我看见，分明有一朵淡橘色的花，开在了女孩的左肩上。跟随女孩轻快的步伐，它也有节奏地摇曳着。

啊，我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左肩上的花。它们的主人，是骑着单车的短发男孩，是抱着书本的马尾辫姑娘，是迈着沉稳脚步的西装伯伯，是守着水果摊儿的围裙奶奶……这些花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天空蓝、月光白、火焰红、晚霞紫、柠檬黄……还有一只穿行在人群里的小黑狗，左耳朵上晃动着的花，是藕粉色的。

当然，还有很多人的肩上，是没有花的。

“这些是什么花？”我收回目光，疑惑地问风童子。

“是从心里开出的梦之花。”风童子一脸神往，“红毛衣女孩梦想当一个画家，短发男孩梦想去星空旅行，马尾辫姑娘梦想写出最美的诗，西装伯伯梦想着给家乡造一座结实的石拱桥，围裙奶奶梦想着拥有一间窗明几净的水果店。小黑狗呢，希望有一天可以轻松越过高高的木栅栏……”风童子绘声绘色地告诉我。

“听上去很美好呢。”我探着脑袋，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没有发现，心中开花的人走起路来都特别有精神。”风童子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点点头，转脸瞅了一眼自己的左肩——空空荡荡的，连一个花骨朵也没有。

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它们会结果吗？”为了甩掉自己隐隐的失落，我问风童子。

“会，它们会结出世界上最美的果实。”风童子的眼睛里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是什么样的？好吃吗？”我脑海中飞快地闪现出各种水果的模样。

“你猜。”风童子淘气地笑着。而下一秒，他的风袍又把我卷了起来，“咱们继续飞咯——”

4

这一回，我们飞得更高。

我从风袍里探出脑袋，只见无数的云朵从我们身旁飘过，每一朵都洁白得耀眼。

正当我想要伸手揪一朵的时候，风童子却拽着我缓缓降落了。

我渐渐看清我们站立的地方，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不是云上，更不是地上，而是一枚巨大的浅紫色花瓣上，它比我夏天的裙摆还要大上三五倍。

我踮起脚尖向四处张望。这里到处是大大小小彩色的花朵，大的一眼看不清花瓣的轮廓，小的比指甲盖还要小。

“这里是风婆婆的梦花园。隔上一段时间，风婆婆就会去采摘梦之花，种在这里，等待它们结果。”风童子灵巧地在花朵之间跳来跳去。

“什么时候才结果呢？”我急切地问道。

“当梦想实现的时候，花儿就结果啦。有的很快，有的却要很久很久。”风童子指着那朵最大的蓝绿色花儿，“你看，它已经开了三千年了。”

“这是一条大河的梦想。”风童子见我一脸诧异，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它梦想着有一天，在它的身旁长出树林和庄稼，长出房屋和道路，还要长出成片成片快乐的笑声和歌声——喏，就像你生活的地方一样。所以，每一天，它都在向两岸推送着泥沙，每一天，土地都在一寸一寸地长大……”

“那是一片沙漠的梦想。它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块巨大的香甜的果酱面包。”风童子指着一朵形状卷曲如菊瓣的花儿，它有我们的操场那么大。

“这是一片森林的梦想。它想自由地走来走去，想为每个人撑起遮风挡雨的伞。”风童子又带着我跑到那远远的绿色花瓣边缘。

……

5

我望着那些巨大的花瓣在风中如海浪般起起伏伏，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敬意。

“啵——”这时，我忽然听见花丛中发出一声清响。

“快跟我来。”风童子猛地拽着我跃上了头顶的云朵。

“啵——啵啵——”就像小鱼吐泡泡似的，我听见梦花园里接连发出这样的声音。

只见一个小小的金色发光物，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从某朵金色小花里缓缓飞出。

“好像一颗星星呀。”我小声地惊呼。

“它是星星，也是梦之花结出的果实。”风童子像是揭晓谜底似的，朗声说道。

更多的星星，在梦花园上空迎风飞翔。

看哪，不同花儿结出的星星，颜色也是不一样的。不一会儿，我们的头顶，便升腾起一片灿烂的星空。彩色的光芒，照亮云层，照亮大地，也照亮了我和风童子。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梦之花开放，也有许许多多的梦想成真。风婆婆说，它们就像一盏又一盏照亮世界的灯。”风童子向着星空高高地张开双臂。

“我也想有一朵梦之花，让它结出星星，给天空点一盏灯。”在无数星星飞翔的声音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小而坚定。

“风婆婆说，当一个人很用心、很用力地做一件事时，梦之花就会悄悄开放。”风童子低下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我。

“很用心、很用力？我很想跑得快一点，可是我太胖了……”我把自己的烦恼全都告诉了风童子。

“嘿，有我胖吗？”风童子说着，解下宽大的风袍，又“嘩”地把它甩到我们站立的云朵上，只剩下月白色的小褂子，紧紧地绷在他圆鼓鼓的肚子上。

原来，风童子也是一个小胖墩啊。我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在风国的城墙上奔跑，渐渐地，我跑得越来越快了。” 风童子也笑起来，眼睛里映满了点点星辉，“你想，胖胖的皮球和瘦瘦的五彩棒，哪个跑得快？胖胖的车轱辘和瘦瘦的拐杖，哪个跑得快？胖胖的碗和瘦瘦的筷子，哪个跑得快？”

“当然是胖胖的跑得快。”我大声地回答。

“对啦。”风童子也大声地应道，神情郑重得像个小大人，“那么，现在就跑起来吧。”

风童子拉着我，从这朵云跑到那朵云，又从那朵云跳到更远的云。我们欢快的笑声，和满天的星光一起，飞向遥远的天际。

6

我在郊外的草地上，慢慢睁开双眼。

没有风童子，没有梦花园，也没有繁花盛开的原野。

只有早春的风，在零星的青草间缓缓穿行。

正当我满心疑惑的时候，一朵蓝色的小花跃入了我的视线。它明亮地开在草丛间，蓝得就像天空的眼睛。

它和风童子吹开的那朵，一模一样。

“那么，现在就跑起来吧。”风童子的话，又清晰地回响在我耳边。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地向前走。

然后，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起来。

起初，脚下依然是那种笨笨的沉重感。但是，我没有停下。

我一直向前跑，一直向前跑。奇妙的是，我的脚步竟然一点点地变得轻快起来。

我“很用心、很用力”地奔跑着。我不知道左肩上有没有开出花来，但我知道，当它开放的时候，风童子一定看得见。

那时候，我想对风童子说：“这朵花是从我心里开出来的，也是你吹出来的呀。”

我还想告诉他：“我不叫‘李小熊，也不叫‘李慢慢，其实，我有一个很神气的名字，叫李如风！”

我奔跑着，奔跑在春天刚刚来临的大地上。

我奔跑着，奔跑在铺满阳光的蓝色星球上。

我奔跑着，和大河、沙漠、森林一起，和这世界上所有的梦想一起奔跑。

像风一样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