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的极限施压政策
2019-11-17黄忠
黄 忠
[内容提要] 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对委内瑞拉马杜罗政权实施了极限施压政策。其特征包括:以国家和个人层面的极限经济施压为核心,以极限政治渗透和外交围堵为辅助,以极限参与政变和有限军事威胁为催化剂等。尽管这种政策有着后者经济衰败并高度依赖美国、政治与社会溃烂且反对党力量强大以及在国内外得到较多支持等有利条件,但迄今为止尚未取得成功。原因在于,特朗普政府对于使用武力进攻委内瑞拉色厉内荏;委内瑞拉反对派相对于马杜罗更加缺乏带领国家走出治理困境的能力,政治手腕也不够成熟;美国的极限施压没有足够道义支持,马杜罗仍然能够得到一定国际支援。在影响方面,委内瑞拉固然会因为特朗普政府施压而损失惨重,人道主义灾难进一步加剧,然而美国同样面临着极限施压的困境,它在拉美地区的影响力及国际形象将进一步受损。
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出于国内政治、地区安全、意识形态和大国博弈等方面的原因,加大了对委内瑞拉马杜罗政权的施压力度,2019年1月公开喊出了极限施压的口号。然而,马杜罗政权尽管遭遇了严厉的经济制裁、外交围堵、政治渗透、军事威胁乃至数次政变活动,却没有让美国得偿所愿。本文试图在归纳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极限施压政策特征的基础上,梳理出它所存在的有利不利因素,并分析其影响与面临的困境。
一、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极限施压政策的基本特征
特朗普政府上台伊始就确立了对马杜罗政权极限施压的基调。在其看来,所谓极限施压,就是综合应用经济、外交与军事等各种资源,以严厉的制裁与军事威胁威慑相结合来迫使对手改变行为。(1)Ariane M. Tabatabai, “Can the U.S. Attain Foreign Policy Goals with ‘Maximum Pressure’ Campaigns?”Rand, March 6, 2019, https://www.rand.org/blog/2019/03/can-us-attain-foreign-policy-goals-with-maximum-pressure.html.(上网时间:2019年8月20日)到目前为止,特朗普政府对极限施压的理解仅局限于政策领域,并未从理论上对它进行充分表述。就其对委内瑞拉的相关措施来看,它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以国家和个人层面的极限经济施压为核心。与对中国相比较,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在国家层面的经济施压相对严厉得多,和它对朝鲜、伊朗的施压程度大体一致。前者旨在与中国的贸易谈判中获益,防止中国谋取超越美国经济发展的潜能,但仍有着与中国进行经济交往的想法,经济目的是根本性考虑。而对朝伊的意图则是阻止其获得维持经济发展的基本资源,从根本上摧毁其国民经济,进而实现政治与安全目标。此外,美国政府特别注重对委内瑞拉高官的大规模经济制裁,没收其在美方司法管辖范围内的财产或收益,禁止他们与美国个人和实体发生经济联系,而这在它对中国、伊朗和朝鲜的经济施压中均未出现。
在经济上,2017年8月25日,特朗普签署法令禁止委内瑞拉政府在美国发行债券,禁止其国有企业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在美国金融市场融资,也禁止美国银行给二者提供超过一定期限的新贷款。(2)“Venezuela: Why Trump’s Sanctions Won’t Work,” The Conversation, August 31, 2017, https://theconversation.com/venezuela-why-trumps-sanctions-wont-work-82970.(上网时间:2019年7月1日)在马杜罗政府计划发行数字石油货币后,2018年3月19日,白宫签署行政令禁止美国个人或在美境内供应、购买和交易该货币。(3)刘秀玲:“美禁购委内瑞拉‘石油币’ 马杜罗:违反国际法”,新华网,2018年3月21日,http://us.xinhuanet.com/2018-03/21/c_129833138.htm.(上网时间:2018年8月24日)5月初,在美副总统彭斯敦促委内瑞拉暂停新一轮总统大选之际,美国对委内瑞拉的20家企业进行制裁。(4)赵怡蓁:“美国对委内瑞拉祭新制裁 彭斯吁暂缓‘骗局’大选”,环球网,2018年5月8日,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8-05/11994064.html.(上网时间:2018年8月24日)5月21日,在马杜罗赢得总统大选后,美国禁止公司或者个人交易与委内瑞拉政府和委内瑞拉石油公司相关的债务或者应收账款。(5)Nicholas Casey and Julie Hirschfeld Davis, “As Trump Adds Sanctions on Venezuela, Its Neighbors Reject Election Result,” New York Times, May 21,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5/21/world/americas/venezuela-nicolas-maduro-sanctions.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1日)11月1日,特朗普政府宣布禁止美国公民同与委内瑞拉黄金出口等行业有关的个人和实体进行交易,以降低后者在黄金方面的收入。(6)朱东阳:“特朗普下令对委内瑞拉黄金出口实施制裁”,新华网,2018年11月2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8-11/02/c_1123653129.htm.(上网时间:2019年7月1日)2019年1月28日,美国正式对委内瑞拉石油部门进行大规模制裁。财政部将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在美国约价值70亿美元的资产冻结,随后将其转交给瓜伊多,美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甚至预期这个行动还能够让马杜罗失去来年110亿美元的石油销售收入。(7)Corina Pons, Marianna Parraga, “Venezuela’s Guaido Aims at Control of PDVSA, Citgo as U.S. Imposes Sanctions,” Reuters, January 29, 2019,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venezuela-politics-citgo-exclusive/venezuelas-guaido-aims-at-control-of-pdvsa-citgo-as-u-s-imposes-sanctions-idUSKCN1PM2B6.(上网时间:2019年7月1日)8月5日,委内瑞拉政府在美国的全部资产又被宣布冻结。
在对委内瑞拉相关人员的个人制裁方面,特朗普政府根据奥巴马时期制定的《2014年委内瑞拉人权与公民社会保护法案》制裁了委政府和军队的75名高官,根据《外国毒枭认定法案》制裁了委内瑞拉22名高官。(8)“Venezuela: Background and U.S. Relations,” Updated June 4, 2019, pp. 23-24, https://fas.org/sgp/crs/row/R44841.pdf.(上网时间:2019年7月2日)当然,美国也不忘利用这一措施来分化马杜罗集团。在委内瑞拉前国家情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菲格拉背叛马杜罗之后,美国旋即取消对他的制裁。(9)徐烨、王瑛:“马杜罗称委内瑞拉前情报局局长策划未遂政变”,新华网,2019年5月11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5/11/c_1124481486.htm.(上网时间:2019年7月14日)
第二,以极限政治渗透和外交围堵为辅助。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的政治渗透远远超过对朝鲜和伊朗的渗透,在外交围堵上的力度则与后者保持一致。
在对委内瑞拉的常规民主和人权援助上,特朗普政府于2018财年和2019财年分别拨款1500万美元和1750万美元。在2020年度的财政预算中,特朗普政府计划对委内瑞拉提供民主援助基金900万美元,并为委内瑞拉可能的危机或者政权过渡应急准备高达5亿美元的资金。(10)“Venezuela: Background and U.S. Relations,” Updated June 4, 2019, p. 30, https://fas.org/sgp/crs/row/R44841.pdf.(上网时间:2019年7月2日)2019年7月,特朗普政府计划将给中美洲国家的4190万美元人道主义援助转拨瓜伊多,用于支持其“民主建设”项目。(11)Tracy Wilkinson, “Trump Administration Diverts Central America Aid to U.S.-backed Opposition in Venezuela,” Los Angeles Times, July 16, 2019, https://www.latimes.com/politics/story/2019-07-16/usaid-diverting-humanitarian-aid-to-political-opposition-in-venezuela.(上网时间:2019年7月22日)此外,美国还对委内瑞拉进行了一系列人道主义和紧急援助,只不过是以推进委内瑞拉民主化为由。比如,2019年2月,因瓜伊多请求,美国向委内瑞拉与哥伦比亚和巴西边境地区运输了大量物资,表面上是为了解决委内瑞拉难民和国内人道主义危机问题,但实质上却是试图借机直接干预其内政,替反对派笼络人心。(12)严珊珊:“无视中俄否决,美国继续往委内边境送物资”,观察者网,2019年3月1日,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9_03_01_491943.s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
美国政府高官一直试图通过多种手段在国际舞台打压马杜罗。蒂勒森、马蒂斯、彭斯和蓬佩奥的拉美访问之行都将联合其他国家孤立委内瑞拉作为重点。蓬佩奥于2019年4月的拉美四国访问中,更是明确表示将委内瑞拉列为主要议题,强调它是这四国面临的“共同威胁”。(13)崔元磊、王蔚、高春雨:“蓬佩奥拉美之行收获寥寥”,新华网,2019年4月16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4/16/c_1124373520.htm.(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联合国、美洲国家组织与利马集团等多边机制也是美国施压委内瑞拉的重要平台。2019年1月26日在联合国安理会举行的有关委内瑞拉局势的紧急讨论会上,蓬佩奥敦促所有成员国“站在自由一边”支持委内瑞拉的民主转型。(14)“Secretary of State Michael R. Pompeo at the United Nations Security Council Meeting on Venezuela,” January 28, 2019, https://py.usembassy.gov/secretary-of-state-michael-r-pompeo-at-the-united-nations-security-council-meeting-on-venezuela/.(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鉴于美洲国家组织在多次干涉委内瑞拉过程中发挥作用,马杜罗称其为美国政府的“殖民部门”,宣布于2019年4月27日正式退出该组织。(15)徐烨、王瑛:“委内瑞拉正式退出美洲国家组织”,新华网,2019年4月28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4/28/c_1124427302.htm.(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在利马集团不承认委内瑞拉选举大选结果和认可瓜伊多为委临时总统的过程中,美国也参与了协调。彭斯甚至于2019年2月25日直接参加了利马集团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的会议,为其制裁委内瑞拉支招,并代表特朗普会见了瓜伊多,表达美国对他全力支持的立场。(16)沈敏:“美国欲对马杜罗‘勒紧套索’ 利马集团反对动武”,新华网,2019年2月27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2/27/c_1210068524.htm.(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
第三,以极限参与政变和有限军事威胁为催化剂。在对委内瑞拉、朝鲜和伊朗施压的过程中,特朗普政府只参与了委内瑞拉的政变活动,但对其军事进攻的姿态较低。
美国对马杜罗政权的讨厌虽由来已久,且自克林顿时期起,就毫不掩饰对委内瑞拉的恶劣态度,但只有特朗普政府公开支持以军事政变谋求委内瑞拉政权更迭。(17)Timothy M. Gill, “US Encouragement of a Military Coup in Venezuela Is Dangerous for Both Countries,” February 22, 2018, http://blogs.lse.ac.uk/latamcaribbean/2018/02/22/us-encouragement-of-a-military-coup-in-venezuela-is-dangerous-for-both-countries/.(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自2017年秋季至2018年夏季,委内瑞拉军队内部反叛分子一直在和特朗普政府官员讨论政变计划,但最终因时机不成熟而被美国否决。(18)Ernesto Londoo and Nicholas Casey, “Trump Administration Discussed Coup Plans With Rebel Venezuelan Officers,”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8,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9/08/world/americas/donald-trump-venezuela-military-coup.html.(上网时间:2019年6月17日);Ciara Nugent, “What to Know About Reported Meetings Between Trump Administration Officials and Venezuelan Coup Plotters,” Time, September 11, 2018, https://time.com/5392521/trump-us-venezuela-coup-plot-meetings/.(上网时间:2019年6月14日)2019年1月23日,随着议会主席瓜伊多自立为国家临时总统,美国对委内瑞拉的政权颠覆与军事威胁活动达到高潮。1月25日,特朗普任命被誉为“颠覆专家”的艾略特·艾布拉姆斯出任委内瑞拉特使。3月7日,委内瑞拉发生了给国家造成8.75亿美元损失的大面积停电事件,马杜罗指责美国参与了针对委电力系统的“网络攻击”。(19)“委内瑞拉水电供应恢复 即将复工复课”,中国新闻网,2019年3月14日,http://www.chinanews.com/gj/2019/03-14/8780025.s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4日)在美国支持下,瓜伊多试图于2月23日将救援物资运回国内,并于4月30日发动政变,但都以失败告终。6月26日,马杜罗宣布挫败一起有美国参与的涉嫌炸政府抢银行的政变活动。(20)“马杜罗宣布挫败政变阴谋:炸政府抢银行”,澎湃新闻,2019年6月28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789510。在此过程中,美国反复对马杜罗政权施压,强调虽然希望委内瑞拉能够和平完成民主化过渡,但是其他所有选择也都摆在桌面上,武力威胁意味不言自明。
实际上,早在2017年8月中旬,特朗普就在考虑以军事方式推翻马杜罗的可能性。(21)王恺雯:“美官员披露:特朗普去年曾问‘为什么美国不直接入侵委内瑞拉?’”观察者网,2018年7月5日,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8_07_05_462782.shtml.(上网时间:2019年6月29日)尽管他的这个想法在决策圈没有通过,马杜罗也试图与其通电话缓和双方关系,但是特朗普还是公开对委内瑞拉发出了军事威胁的声音,并与拉美四国领导人就此展开了讨论。(22)Alex Ward, “We Need to Talk about the Fact that Trump Seriously Considered Invading Venezuela,” Vox, Jul 6, 2018, https://www.vox.com/2018/7/6/17536908/trump-venezuela-invade-military.(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Jill Colvin and Joshua Goodman, “Trump Says He Won’t Rule out Military Response to Venezuela; Rejects Maduro’s Phone Call,” August 11, 2017, http://www.ktvu.com/news/white-house-rejects-venezuelan-president-maduros-phone-call-wont-rule-out-military-action.(上网时间:2018年8月24日)而在之前的2017年4月,美军负责南美事务的南部战区司令库特·泰德在给国会的报告中就已经指出委内瑞拉“日趋严重的地区危机可能会迫使地区做出反应”。(23)United States Southern Command, “Posture Statement of Admiral Kurt. W. Tidd, Commander, United States Southern Command Before the 115th Congress Senate Armed Service Committee,” April 6, 2017, http://defenseassistance.org/primarydocs/170406_southcom_posture.pdf.(上网时间:2019年7月4日)委内瑞拉前计划部长里卡多·奥斯曼于2018年1月公开与之呼应称,面对日益严重的危机,委国会只要任命一个新的合法政府对外发出邀请,那么国际联合军事干涉便可以顺理成章,且无须联合国安理会批准。(24)Ricardo Hausmann, “D-Day Venezuela,” Panam Post, January 2, 2018, https://panampost.com/editor/2018/01/02/d-day-venezuela/?cn-reloaded=1.(上网时间:2019年7月4日);Ryan Mallett-Outtrim, “Harvard Economist Suggests D-Day Style Invasion to Fix Venezuela’s Humanitarian Crisis,” MPN News, January 12, 2018, https://www.mintpressnews.com/harvard-economist-suggests-d-day-style-invasion-to-fix-venezuelas-humanitarian-crisis/236283/.(上网时间:2019年7月3日)但与朝鲜和伊朗不同,美国没有在委内瑞拉周边大规模部署军队,也没有与委周边国家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摆出大举进攻委内瑞拉的姿态。
二、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极限施压的有利与不利因素
在特朗普政府全球极限施压对象中,相对于朝鲜、伊朗和中国,委内瑞拉是最为弱小的一个。不仅如此,特朗普政府对马杜罗政权的极限施压还拥有经济、政治与外交上的一系列优势条件。经济上,委内瑞拉不像朝鲜那样自成体系,也不像中国有庞大体量,不足以对抗美国制裁;政治上,马杜罗政权治理无方,国家矛盾尖锐,更不可能像朝鲜、中国和伊朗那样有强大组织能力来抵制外来干涉与渗透;外交层面,相对于中国和伊朗而言,委内瑞拉境遇可谓差很多,特朗普政府相对能够调动更多资源对其施压。这一切都使得施压看起来容易走向成功。
首先,委内瑞拉经济衰败,并多高度依赖美国,难以抵挡美国的不对称压力。一百多年来,委内瑞拉经济高度依赖石油出口收入,查韦斯及其继任者马杜罗虽然进行过经济多元化改革的努力,但是目前委内瑞拉对石油财政更加依赖,石油占委内瑞拉对外出口总收入的96%和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其原因是,查韦斯和马杜罗的立国思想“21世纪社会主义”在社会公平问题上矫枉过正,并且存在严重的反市场化和全球化倾向。多年来,查韦斯主义一系列国家经济发展措施不切实际,将大量资源过度投资于民生领域,导致国家可持续发展的动力严重不足,甚至连原油生产能力的维持都无法正常保证。不仅如此,目前委内瑞拉41%的石油还都出口到了美国,尽管这比查韦斯上台之初降低了很多,这一切都决定了委内瑞拉的发展非常依赖国际市场,只要国际油价出现暴跌,或者美国择机对委内瑞拉石油施加制裁,后者经济马上就会陷入困境。当二者叠加时,其恶果更加凸显。(25)Franco Ordoez & Tim Johnson, “The White House Threatens Oil Sanctions if Venezuela’s Maduro Crosses Red Line,” McClatchy, January 25, 2019.(上网时间:2019年7月22日);Alexandra Olson and Cathy Bussewitz, “AP Explains: US Sanctions to Hit Venezuelan Oil Company,” AP News, January 29, 2019, https://www.apnews.com/25aee86b728546c0b4de64e3c6dc6733.(上网时间:2019年7月22日);许丰:“委内瑞拉‘21世纪社会主义’论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8年第4期,第68~76页。
自2014年国际油价骤跌以来,委内瑞拉石油产量持续走低。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数据显示,2017年委内瑞拉石油平均产量为191.1万桶/日,2018年为135.4万桶/日,下降了55.7万桶/日,而在2014年,其数据则为233.4万桶/日。2019年1月,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石油正式进行制裁后,委石油产量更是雪上加霜。相对于2018年底的119.1万桶/日,2019年7月其数据更是降到了74.2万桶/日,少了44.9万桶/日。(26)Organization of the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 “2018 Annual Report,” p. 28, https://opec.org/opec_web/static_files_project/media/downloads/publications/AR%202018.pdf.(上网时间:2019年9月5日);Organization of the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 “Monthly Oil Market Report,” August 16, 2019, p. 60, https://momr.opec.org/pdf-download/res/pdf_delivery.php?secToken2=fa567b8d33dcc4cc57cfd79b9369a06e0585dc29.(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油价下跌和石油产量下降直接导致委内瑞拉国家经济严重困难,特朗普政府的石油制裁更是致命一击。马杜罗对此使出浑身解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然而却没有奏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表明,委内瑞拉经济正呈现出恶化势头。2014~2018年,其经济增长率分别为-3.9%、-6.2%、-17%、-15.7%和-18%,2019年预计为-25%;(27)“Real GDP Growth,” https://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NGDP_RPCH@WEO/WEOWORLD/WE/VEN.(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通货膨胀率分别为64.7%、159.7%、302.6%、969%和1555146%,2019年预测为10000000%。(28)“Inflation Rate, End of Period Consumer Prices,” https://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PCPIEPCH@WEO/WEOWORLD/WE/VEN.(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
其次,委内瑞拉政治与社会溃烂,反对党力量强大,方便美国进行干涉和渗透。委内瑞拉政治虽经历数年的“21世纪社会主义”变革,但仍然有两大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其一,政府高度腐败和社会治理能力低下。透明国际2018年的腐败指数表明,委内瑞拉在180个国家中位于168位,在西半球32个国家中倒数第一,属于极度腐败国家。(29)“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 2018,” https://www.transparency.org/cpi2018.(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经济衰退、政治腐败与法治失序的结果就是公共服务欠缺、社会衰败,大量难民出逃。2019年4月,联合国官员估计90%的委内瑞拉国民处于贫困中,700万人需要人道主义援助。(30)“Venezuela: Political Crisis and U.S. Policy,” Updated August 26, 2019, https://fas.org/sgp/crs/row/IF10230.pdf.(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截至2019年6月,委内瑞拉离境人数已经高达400万,比2018年多了100万,委内瑞拉也就此成为世界流失人口最多的国家之一。(31)The UN Refugee Agency, “Refugees and Migrants from Venezuela top 4 Million: UNHCR and IOM,” June 7, 2019, https://www.unhcr.org/news/press/2019/6/5cfa2a4a4/refugees-migrants-venezuela-top-4-million-unhcr-iom.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15日)其二是反对派力量强大。委内瑞拉虽然标榜要走社会主义道路,但实际上并未消除资本主义经济基础。目前,委内瑞拉国民经济的70%为私有资本控制;三大私有电视台占市场份额的74%,其主导新闻倾向是亲反对派;五大报纸媒体中有三个反对政府。(32)Steve Ellner, “Venezuela: Why Capitalism, Not Socialism, Is to Blame for Corruption,” June 17, 2016, https://www.greenleft.org.au/content/Venezuela-Why-capitalism-not-socialism-blame-corruption,(上网时间:2019年8月31日);Lucas Koerner and Ricardo Vaz, “Venezuela’s ‘Muzzled’ Press Has More Diversity than U.S. Corporate Media,” May 21, 2019, https://www.salon.com/2019/05/21/venezuelas-muzzled-press-has-more-diversity-than-u-s-corporate-media/.(上网时间:2019年8月31日)在私有资本支持下,委内瑞拉反对派虽未能执掌国家政权机构,但仍然有能力利用执政党失误对政府发起挑战。在2015年12月国会大选中,反对党民主团结联盟赢得了2/3选票,委内瑞拉朝野对抗由此转化成了旷日持久的府院之争。在2018年5月总统大选中,尽管马杜罗获得了67.6%的选票,但由于反对党抵制,整个国家投票率只有46%,为1940年以来委内瑞拉历届总统大选最低。(33)Anthony Faiola, “Venezuelan President Nicolás Maduro Wins Reelection amid Charges of Irregularities,” May 20, 2018,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the_americas/crisis-weary-venezuelans-are-voting-in-election-decried-as-a-maduro-power-grab/2018/05/20/cb7b579e-57d6-11e8-9889-07bcc1327f4b_story.html.(上网时间:2019年8月31日)选举结果出炉后,国会拒不承认大选合法性,西方和拉美多国也正是借此谴责马杜罗政权专制,对其施加了新一轮制裁。2019年1月23日,国会主席瓜伊多自封为临时总统后,诸多国家更是以支持瓜伊多为名干涉委内瑞拉内政,特朗普政府也是借机正式挥出极限施压大棒。
委内瑞拉的这种政治社会局面方便了美国进行政治渗透。数年来,美国国际发展署一直支持委国内以中产阶级和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反对派在民间开展活动。(34)Tim Gill and Rebecca Hanson, “How Washington Funded the Counterrevolution in Venezuela,” The Nation, February 8, 2019, https://www.thenation.com/article/venezuela-washington-funded-counterrevolution/.(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美国民主基金会在美国对委内瑞拉的政治渗透中同样扮演了重要角色,2017和2018年它对委内瑞拉分别投入2603176和2355293美元,主要从事公民接触、人权、民主价值观和信息传播等活动。需要强调的是,美国民主基金会在委内瑞拉活动已久,委反对派领导人瓜伊多在学生时代就深受其影响,组织参与过一系列反政府活动。(35)“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stabilization? CIA Funds for Latin America in 2018,” TeleSUR, April 4, 2019, https://www.telesurenglish.net/analysis/National-Endowment-for-Destabilization-CIA-Funds-for-Latin-America-in-2018-20190403-0042.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2日); “Venezuela 2018,” https://www.ned.org/region/latin-america-and-caribbean/venezuela-2018/.(上网时间:2019年7月2日)
再次,特朗普对委内瑞拉的极限施压政策在美国内外得到较多支持。在选票政治影响下,美国两党在委内瑞拉民主自由化议题上拥有高度共识,一些共和党成员对马杜罗政权的立场比特朗普还要强硬。当特朗普说所有选项都在桌面上的时候,前参议员梅尔·马丁内斯则强调直接军事行动的威胁更可信。民主党同样支持瓜伊多,认为特朗普当前政策还不够强硬,以至于委内瑞拉僵局一直在持续。(36)Sean Sullivan, “Florida Republicans Warn that Trump’s Venezuela Policy Is at Risk of Backfiring,” The Washington Post, May 12,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steps-for-disabling-adblocker/2016/09/14/a8c3d4d2-7aac-11e6-bd86-b7bbd53d2b5d_story.html?utm_term=.7a909b9a467c.(上网时间:2019年7月13日)在瓜伊多自立为总统的当天,众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埃利奥特·恩格尔就表示自己站在反对派组织的游行队伍一边,拒绝马杜罗的集权统治,要求委内瑞拉军队尊重公民权利保持克制。2019年2月13日,恩格尔再次称委内瑞拉是一个“残酷压迫的盗贼统治国家(kleptocracy)”。(37)“Engel Statement on Venezuela,” January 23, 2019, https://foreignaffairs.house.gov/2019/1/engel-statement-on-venezuela.(上网时间:2019年7月14日);“Engel Remarks at Full Committee Hearing on Venezuela,” February 13, 2019, https://foreignaffairs.house.gov/press-releases?ID=6B4DB510-7A3A-4DE7-B924-85BB67F70EC3.(上网时间:2019年7月14日)5月22日,美国会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通过了一项高达4亿美元的委内瑞拉民主发展紧急援助法案,旨在协调有关国家共同推动委内瑞拉政权更迭以及后马杜罗时代的委内瑞拉国内治理工作。此前的3月,参院外委会还通过了众议院提出的三个涉及委内瑞拉的修正法案,内容包括扩大对委内瑞拉援助,禁止军售给马杜罗政权和对抗俄罗斯在南美的存在等。(38)Ben Kew, “Senate to Vote on $400 Million Humanitarian Aid Bill to Venezuela,” May 23, 2019, https://www.breitbart.com/national-security/2019/05/23/senate-to-vote-on-400-million-humanitarian-aid-bill-to-venezuela/.(上网时间:2019年7月14日);Luis Alonso Lugo, “U.S. Senate Committee Passes Bill to Deal With Crisis in Venezuela,” Global News, May 22, 2019, https://globalnews.ca/news/5303988/us-venezuela-bill/.(上网时间:2019年5月24日)
特朗普政府的委内瑞拉政策在西方世界和拉美地区获得了较大支持。欧盟和利马集团的14个成员国都不承认2018年委内瑞拉总统大选结果。2018年6月5日,美洲国家组织以19票的简单多数通过委内瑞拉形势决议,宣布5月20日的总统大选非法、要求政府恢复国会所有权力,号召成员国采取政治、经济与金融等手段恢复委内瑞拉“民主秩序”。(39)“Resolution on the Situation in Venezuela,” June 5, 2018, http://www.oas.org/en/media_center/press_release.asp?sCodigo=S-032/18.(上网时间:2018年8月23日)瓜伊多自立为总统后,立即得到了英、法、德和利马集团承认。2019年4月17日美洲国家组织正式认可瓜伊多的合法性。可以说,特朗普对委内瑞拉的极限施压政策有着较好国际环境,有助于它组织协调相关活动绞杀马杜罗。
尽管有着如此多的有利条件,但特朗普政府对马杜罗的极限施压仍未取得成功,其原因有如下几点:
其一,特朗普政府对于使用武力进攻委内瑞拉色厉内荏,没有痛下决心。尽管特朗普本人非常倾向于对委内瑞拉动用武力,其政府一再表示所有选项都摆在桌面上,但在实际决策中美国始终没有选择武力进攻,虽然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邓福德曾表示美军已经做好准备,以支持总统进一步要求。(40)Ryan Browne, “Trump National Security Team, Military Officials Meet about Venezuela,” CNN, May 3, 2019, https://edition.cnn.com/2019/05/03/politics/venezuela-national-security-team/index.html.(上网时间:2019年6月9日)原因无非是担心美将深陷阿富汗和伊拉克之外的另一个泥潭。委内瑞拉虽然在美国后院,但准备一场武力进攻也并非易事。委的面积是伊拉克的两倍,人口3100万,军队16万。据估计,美国想要打赢这场仗必须集结15万地面部队,外加海空军和网络部队的配合。就算美国解决了马杜罗政权,它也无法处理委内瑞拉的战后治理难题。反观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后处理情况,美在占领两国之后到2017年底,共派遣军队200万人次,耗资1.8万亿美元,死亡士兵7000余人。而委战后治理负担必然令美难以承担。目前的情况是,委内瑞拉国内相当混乱,仅各种犯罪分子就有10万余名,且不说美国还须应对各种支持马杜罗的游击队袭击,完成这个国家的战后重建,单是维持社会治安就是一场长期消耗战。这些对于美国财政来说是又一笔难以承受的负担,甚至可能再次削弱美国本来已经衰落的国家实力,美国决策层对此有着清醒认识。(41)Frank O. Mora, “What a Military Intervention in Venezuela Would Look Like,” Foreign Affairs, March 19, 2019,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venezuela/2019-03-19/what-military-intervention-venezuela-would-look?utm_medium=newsletters&utm_so%E2%80%A6.(上网时间:2019年7月20日)
不仅如此,委内瑞拉军队高层对马杜罗的支持正成为后者最大依靠。虽然委内瑞拉军队内部问题不少,如由于切身利益难以得到保障,委内瑞拉近几年有数以千计军人出逃国外;在美国和反对派威逼利诱下,也有一批军官倒戈。但军队内部的这种分裂并没有影响现役高层军官对马杜罗政权的支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二者已经形成了利益共生关系。2016年,国防部长帕德里诺曾经被马杜罗赋予了很大经济权力。他治下的军队不仅掌握了国家紧缺物资食品药品分发,还直接负责了五个港口的运营。2017年11月26日,国民警卫队少将克韦多更是出任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负责人。(42)孙梦文:“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前高管被捕,分析称马杜罗反腐或为连任”,澎湃新闻网,2017年12月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88265.(上网时间:2019年9月5日);陈立希:“新石油革命时代来临 委内瑞拉少将接管石油巨头”,新华网,2017年11月28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11/28/c_129750529.htm.(上网时间:2019年9月5日)2018年7月初,就在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办公室报告指责委内瑞拉军队参与了数百起任意屠杀事件后不久,马杜罗提拔了16900名军官,以表彰他们对“国家的忠诚”和“人权的尊重”。(43)“Venezuela Promotes 16,900 Soldiers for ‘Loyalty’,” BBC News, July 3, 2018, https://www.bbc.com/news/world-latin-america-44698122.(上网时间:2019年9月5日)另外,军人从政现象也很普遍,委内瑞拉23个州中的11个州由军人主政,32名部长中有12人是军人。(44)朱宁:“委内瑞拉武装力量发展现状及其稳定性分析”,《军事文摘》,2019年第5期,第36页。相比之下,反对派给不了军队如此优越的条件。因此,到目前为止,只要是在政变关键时刻,军队高层都表态遵守国家法治传统,效忠马杜罗,美国和委反对派对此无计可施。
其二,相对于马杜罗政权,委内瑞拉反对派更加没有带领国家走出治理困境的能力,政治手腕也不够成熟。委内瑞拉反对派对执政党的挑战已经持续十数年,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成功,首先与其自身能力有关。当下的反对派“民主团结联盟”由28个政治倾向各异的政党和组织组成。尽管它们在推翻查韦斯派这个目标上保持一致,但是由于利益和主张差异太大,迄今为止不但提不出共同行动纲领,在关键时刻还经常闹矛盾,自乱阵营。(45)冯春:“委内瑞拉府会之争及其引发的政局动荡”,《国别和区域研究》,2017年第2期,第139~151页。比如在2018年5月的总统大选中,尽管反对派联盟宣布抵制大选,但是前州长、“进步前哨党”(Progressive Advance Party)主席法尔孔还是参加了与马杜罗的竞争。(46)Danielle Renwick, “Venezuela in Crisis,” March 23, 2018, https://www.cfr.org/backgrounder/venezuela-crisis.(上网时间:2018年8月17日)在2018年10月的地方州长选举中,反对派联盟同样抵制当选州长在委制宪大会进行宣誓的做法,但仍有4名反对党当选州长参与了宣誓活动,反对派领袖卡普里莱斯还以该联盟观念和视野不统一为由宣布脱离反对派。(47)孙梦文:“委内瑞拉反对派抵制12月的市长选举:参选将被开除党籍”,澎湃新闻,2017年10月3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44286.(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瓜伊多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现象。他本人尽管能从政治上批评政府,但对于如何发展经济却无法提出具体路线图。因为代表富人利益,瓜伊多虽然谴责军警造成了贫民区数以百计的死亡,但他的反对派却在如何保护穷人权利和福利上保持沉默,他们并不认为照顾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口应该在自己的政府议程中占据首要地位,这样其阶级基础自然就很薄弱。不仅如此,瓜伊多对美国援助的无条件接受,还使得许多人怀疑他的动机,也勾起了他们有关美国支持下委内瑞拉石油私有化的痛苦回忆。在委内瑞拉,几乎没有人相信瓜伊多会把底层民众利益放在心上,人们认为他只想着保住过渡总统职位,不足以带领国家走出发展困境。(48)Tim Gill and Rebecca Hanson, “How Washington Funded the Counterrevolution in Venezuela”.不仅如此,瓜伊多团队同样面临着腐败指责,绝非西方所宣传的那样是“自由与正义的化身”。(49)Dan Cohen, “From Coup Leaders to Con Artists: Juan Guaidó’s Gang Exposed for Massive Humanitarian Aid Fraud,” The Grayzone, June 17, 2019, https://thegrayzone.com/2019/06/17/from-coup-leaders-to-con-artistry-juan-guaidos-gang-exposed-for-massive-humanitarian-aid-fraud/.(上网时间:2019年7月20日)
就社会舆论而言,虽然委内瑞拉处于困境中,且反对派在极力呼吁国外干预,但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在委民众中没有号召力。2019年1月初的一项民调显示,委内瑞拉86%的人不同意国际军事干涉,81%的人反对美国制裁。(50)Ben Norton, “86% of Venezuelans Oppose Military Intervention, 81% Against US Sanctions, Local Polling Shows,” The Grayzone, January 29, 2019, https://thegrayzone.com/2019/01/29/venezuelans-oppose-intervention-us-sanctions-poll/.(上网时间:2019年7月23日)马杜罗政权有问题不意味着委人民就一定会支持反对派、军事政变和外来制裁与干涉,许多人依旧认同查韦斯主义和玻利瓦尔革命理念,查韦斯主义思想仍然是委内瑞拉社会的主导思想并且塑造着整个国家的社会结构。反对派无法否定委内瑞拉玻利瓦尔革命的合法性,也不能让人们放弃对查韦斯主义一系列惠民政策的支持。(51)Dan Cohen, “From Coup Leaders to Con Artists: Juan Guaidó’s Gang Exposed for Massive Humanitarian Aid Fraud”.甚至可以说,相对于反对派,马杜罗政权的阶级基础要牢固得多,因为社会中下层有20%~30%的民众坚决支持政府(52)该数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徐世澄研究员于2019年8月31日提供。。更何况相对于瓜伊多这样年青的政治素人而言,马杜罗政权在政治策略上很灵活,已经从2019年1月的被动局势中走出来。目前,他们一方面对反对派强力人物进行打压,严重削弱了瓜伊多阵营势力,另一方面又释放出与反对派和谈信号,甚至提议于2020年提前举行总统和议会大选,帮助自己在国内外赢得话语优势。(53)孙岩峰:“委内瑞拉危机为何突然间‘峰回路转’”,《世界知识》,2019年第11期,第32~33页。目前,特朗普政府对于瓜伊多已不抱太大希望,开始了与马杜罗政权高官的直接接触。
其三,美国的极限施压缺乏足够道义支持,马杜罗仍然能够得到一定国际支援。截至2019年4月,虽然全球有55个国家承认瓜伊多为委内瑞拉总统的合法性,但并未改变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认可马杜罗政权的现实,委内瑞拉在联合国的席位也一直由马杜罗政权的代表占据。(54)“美国与俄罗斯和中国在安理会就委内瑞拉问题再次交锋”,联合国新闻网,2019年4月10日,https://news.un.org/zh/story/2019/04/1032151.(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原因是,美国借口民主和人道主义问题对委内瑞拉内政进行干涉的政策不符合《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基本精神,其门罗主义作风更是遭遇拉美国家普遍抵制。自上台以来,尽管特朗普反复强调要用武力手段解决委内瑞拉,但拉美国家却纷纷表示反对。对于它们而言,比委内瑞拉政权更迭更可怕的还是美国霸权主义的任性妄为。
与此同时,马杜罗也并非绝对孤立无援。委内瑞拉在俄罗斯全球战略格局中有着特殊地位,是俄罗斯在拉美地区战略接触的核心和主要军事合作伙伴之一。目前,俄罗斯是委内瑞拉石油行业重组的主要贷款人,俄罗斯在拉美地区军售的73%都流向了委内瑞拉。(55)Roberto Mansilla Blanco, “Russia in Latin America: Geopolitics and Pragmatism,” Global Americans, November 28, 2018, https://theglobalamericans.org/2018/11/russia-in-latin-america-geopolitics-and-pragmatism/.(上网时间:2019年7月19日)在2019年1月,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国营石油公司进行制裁后,后者则通知客户将款项转入俄罗斯银行账户以尽可能避免损失。(56)左甜:“俄媒:委内瑞拉国营石油公司通知客户将款项转入俄罗斯银行”,环球网,2019年2月10日,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9-02/14273763.html.(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除了经济实用主义外,俄罗斯对委内瑞拉的支持还有着地缘政治考虑。冷战结束后,俄罗斯的民主转型未赢得西方国家好感,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更是步步蚕食俄罗斯生存空间,目前,俄罗斯被美国视为主要挑战者之一,受到西方孤立。对于西方试图颠覆中小国家政权的行为,俄罗斯更是有着切肤之痛。因此对于马杜罗的困难,俄罗斯自然想尽力帮助解决。对于俄罗斯而言,以委内瑞拉为首的拉美左翼阵营也有反美前沿阵地、扰乱美国视线的作用。2018年12月10日,俄罗斯派遣了两架“图-160”战略轰炸机飞抵委内瑞拉参加联合军演,其针对美国的威慑含义不言自明。
古巴则是委内瑞拉在拉美地区的最坚强盟友,二者在地区合作中利用世界社会论坛、圣保罗论坛和玻利瓦尔美洲联盟机制等重要国际和地区平台,凝聚拉美左翼力量。目前,经济陷入困难的委内瑞拉仍然每天向古巴运送石油5万桶,尽管不到高峰期的一半。(57)“With Spies and Other Operatives, a Nation Looms Over Venezuela’s Crisis: Cuba,” New York Times, January 26, 2019, https://www.nytimes.com/2019/01/26/world/americas/venezuela-cuba-oil.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17日);Patrick Oppmann, “The History that Chains Cuba to Venezuela’s Crisis,” CNN, February 3, 2019, https://edition.cnn.com/2019/02/02/americas/venezuela-cuba-history-oil/index.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17日);袁东振:“拉美政治生态的新变化与基本趋势分析”,《国际论坛》,2019年第3期,第136页。在委内瑞拉,则有大量古巴人员协助马杜罗建设国家、巩固政权并掌控军队,其中仅在军队,美国认为就有2万~2.5万人。(58)David C Adams, “Cuba’s ‘Army’ in Venezuela: Doctors or Soldiers?” https://www.univision.com/univision-news/latin-america/cubas-army-in-venezuela-doctors-or-soldiers.(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
三、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极限施压的影响与困境
特朗普政府对马杜罗政权的极限施压政策虽未能成功,但还是对后者的国计民生造成了严重危害,其人道主义问题更加突出。与此同时,美国也遭遇到极限施压的反噬,软实力进一步削弱。就未来而言,无论是一个健康发展还是一个崩溃混乱的委内瑞拉对于美国都是沉重负担。前者意味着美国对马杜罗政权的极限施压彻底失败,特朗普会为此付出政治代价;后者则意味着美国后院出了乱子,其负面影响相对于阿富汗和伊拉克而言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委内瑞拉蒙受了巨大损失,人道主义灾难进一步加剧。实际上,自2013年以来,委内瑞拉由于美国的行动已经损失了1000亿美元。其中仅在2019年初,美国就冻结了委内瑞拉价值300亿美元的资产。(59)“美国与俄罗斯和中国在安理会就委内瑞拉问题再次交锋”,联合国新闻网,2019年4月10日,https://news.un.org/zh/story/2019/04/1032151.(上网时间:2019年9月3日)华盛顿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2019年4月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美国2017年对委内瑞拉石油部门的制裁导致该国2018年的石油收益减少60亿美元。2019年,委内瑞拉石油出口的收益将在2018年基础上再次下跌惊人的67.2%。因为制裁,委内瑞拉人民生活也进一步陷入困境中。2018年,委内瑞拉只进口了100亿美元商品,其中食物和药品26亿美元。但在2013年,委内瑞拉仅食品就进口了112亿美元。因为制裁,2018年委国内死亡人数比2017年增加了31%,相当于4万多人。目前,该国仍有30多万人的生命因为无法得到足够医疗而处于危险中,包括8万艾滋病毒携带者,1.6万需要做透析的病人和1.6万癌症病人,另外尚有400万缺乏药物治疗的糖尿病和高血压患者。预计2019年,委内瑞拉商品进口会再次下降39.4%,仅为61亿美元,人道主义危机更加严重,逃离国家的新增人口则会有190万。(60)Mark Weisbrot and Jeffrey Sachs, “Economic Sanctions as Collective Punishment: The Case of Venezuela,” April, 2019, http://cepr.net/images/stories/reports/venezuela-sanctions-2019-04.pdf.(上网时间:2019年7月23日)事实上,2019年7月委内瑞拉外汇储备仅为81.54亿美元,已经远远不足以进口用于维系国计民生的必需物资需要。(61)“Venezuela Foreign Exchange Reserves,” 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foreign-exchange-reserves.(上网时间:2019年9月2日)而在马杜罗掌权之初的2013~2015年,当美国还没有对委内瑞拉实施制裁时,该国人均能够获得20种不同药品。当时,连联合国都认为委内瑞拉能够实现“千年发展目标”。(62)“How US Sanctions on Venezuela Are Threatening the Lives of Sick Children,” May 20, 2019, https://sputniknews.com/latam/201905201075141480-us-sanctions-venezuela-children/.(上网时间:2019年7月23日)
美国在拉美地区的影响力会进一步下降,国际形象也将进一步受损。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的极限施压政策有巨大漏洞,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自拆现有的反马杜罗阵营。比如,哥伦比亚在因为委内瑞拉难民而不堪重负之时,特朗普却对其毒品问题横加指责,同时美国驻哥伦比亚大使也在威胁该国议会如果不通过美国倾向的《国家和平进程法案》,美国就会切断对它的援助。(63)Shannon K O’Neil, “Trump’s Misguided Policies Are a Gift to Venezuela’s Maduro,” Bloomberg, April 23, 2019, https://www.bloomberg.com/opinion/articles/2019-04-23/trump-s-venezuela-mistakes-are-a-gift-to-maduro.(上网时间:2019年7月24日)又如,委内瑞拉日渐增加的难民数字与特朗普政府日益收紧的移民政策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感觉不到特朗普对这些难民具有丝毫怜悯之心。再加上特朗普本人对诸多拉美国家的鄙视、反自由贸易立场、退出《巴黎协定》的行为及其对拉美援助力度的一再削减,令拉美地区普遍感到不快。(64)Andrés Oppenheimer, “China Is Eating America’s Lunch in Latin America — and Trump Is Helping,” Miami Herald, December 21, 2017, https://www.miamiherald.com/news/local/news-columns-blogs/andres-oppenheimer/article191041634.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24日)事实上,由于近20年来专注于欧亚大陆的斗争,拉美在美国外交政策中的角色一再下降,美国在拉美地区的领导地位也在随之衰落。近20年来,美国没有在西半球执行一个综合的贸易与能源战略,没有推进西半球贸易机制建设,泛美体系没有展现出其应有活力。(65)Thomas Andrew O’Keefe, “U.S.-Latin America: Lack of Vision from Washington Didn’t Start with Trump,” March 16, 2018, https://aulablog.net/2018/03/16/u-s-latin-america-lack-of-vision-from-washington-didnt-start-with-trump/.(上网时间:2019年7月24日)在这种情况下,拉美国家必然眼光向外,中俄等国家在拉美影响力扩大也就在情理之中。对此,特朗普政府不仅没有反省,反而高调宣扬门罗主义,试图借委内瑞拉进行打压,只会进一步暴露其自私本性和缺乏远见的眼光,也将加剧拉美国家离心倾向。
目前,尚不能断定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的极限施压政策是否已经完全失败。未来走势将取决于委内瑞拉的经济形势是否恶化到影响军队的核心利益和马杜罗掌控国家政权的信心。目前,委内瑞拉局势仍有以下演变的可能,但每一种对美国而言都是困境和考验。
一是在美国施压下,马杜罗提供给军队的利益不足以弥补其损失,二者利益共生关系消失,委内瑞拉军队推翻马杜罗。从表面来看,这是特朗普政府希望的结果之一,但事实并非如此。军队在推翻民选政府之后,必然要面临如何处理委内瑞拉内部左翼势力的对抗问题。1973年,智利皮诺切特将军在颠覆阿连德之后,用血腥屠杀方式解决了智利的社会主义势力,也让自己及支持它的美国陷入千夫所指之中。进入21世纪,更是没有一支军队敢于在国内大肆开展清洗活动。不仅如此,马杜罗政权失败的悲剧同样会使拉美左翼联想起阿连德,整个拉美地区反美运动也极有可能再次兴起,这对于看到拉美政治右转不久的美国而言,绝非好消息。
二是在美国施压下,马杜罗最终承认无力维持国内政局,被迫将权力和平移交给反对派。理论上,特朗普政府也应该乐于看到这个结果。但是,反对派同样没有能力完成治理国家的使命,其治下的委内瑞拉不会比马杜罗更好。本来,特朗普政府干涉委内瑞拉就有要向国内拉美裔选民展示资本主义优越性以赢得选票,以及消除恐怖主义、毒品犯罪、难民等非传统安全问题和推动拉美政治右转等具体目标。但是,如果反对派上台后还是无法将国家带出发展困局,甚至委内瑞拉局势更加恶化,那么特朗普政府的一切如意算盘都会落空。就算反对派重整旗鼓,出现了有足够能力完成国家民主转型和经济重建的得力团队,在这过程中委内瑞拉仍然要经历改革的巨大阵痛,也需要美国提供巨额经济援助。而这对于上台后就致力于削减对外援助、强调美国优先的特朗普而言,几乎是不可能承受的负担。
三是委内瑞拉僵局持续或者马杜罗成功战胜国内反对派,而这表明美国既有的施压措施以失败告终。这种情况下,如果特朗普政府还想以和平方式达成目的,就必须加大施压力度。问题是,其政策空间已经不大。经济上,特朗普政府于2019年1月28日宣布对委内瑞拉石油公司进行制裁,对于深陷经济困境中的马杜罗政权而言,已经是釜底抽薪。特朗普政府的这一措施可谓是对委经济制裁的最强手段,再接下来的新经济施压措施边际效用有限。在政治和军事上,特朗普政府暂时拿不出新的强力措施。在国际上,以中俄为首的一大批国家坚决反对特朗普政府的委内瑞拉政策,这一点短期内不可能改变,它意味着特朗普政府对委内瑞拉的外交围堵不可能再有重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