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摸鱼儿》《青丘子歌》看高启在元末的心态和文学思想
2019-11-16李铭泰
李铭泰
摘要:高启生逢元末乱世,元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隐居吴淞江之青丘。他此时期创作的《摸鱼儿》和《青丘子歌》等作品充分反映了他在末世的心态和文学思想。由于社会政治、文化、地理的影响等外部因素以及自身童年经验内在因素的影响,他情感上对时局淡漠,决心退出政治舞台,尝试建立自己独特、潇洒、单纯的精神世界,并为之宣扬和自豪。在此心态之下,他的文学创作直接脱离出政治的圈子,不再作为社会服务的工具存在,他把诗歌创作视为一种生活方式,并从中寻求自我、表达自我,在诗化生活中获得到精神自由和个性舒展,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
关键词:高启;心态;文学思想
高启,字季迪,号槎轩,又号青丘子,江苏长洲( 今苏州) 人。至元二年( 1336 年) 生,明太祖洪武七年( 1374 年) 被腰斩。他的生命历程仅有短暂的39年却享有“明三百年诗人之冠冕”①的盛誉。
一、末世心态
季迪生逢元末乱世,虽然也曾追求传统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这在他元末隐居时期的诗文创作中可窥一斑。元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高启隐居“吴淞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 摸鱼儿·自适》和《青丘子歌》就是此时作品。
从整体上说《摸鱼儿》无甚文采,也没有使用独特的写作方法和技巧,但这却是诗人真实的内心独白,甚有异趣。此词上阕写自己对时事的淡漠,采取一种“头缩”的处事态度,“向前去不如,退后无羞耻”不恃自己的才华、不夸耀高谈阔论、不和别人追名逐利。他如此行为的原因在词中有所反映:“赌棋几局输赢注,正似世情反复”,世事多变,就像赌棋一样让人无法预料。元史记载一三三七年,广东曾城县民朱光卿起义,牵连的地面相当广,一直到惠州归善县等地都有人响应。同年陈州人棒胡在信阳起义,很快攻占鹿邑。次年袁州白莲教徒袁子旺起義,称周王。后来又有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等人的农民起义运动。高启清楚地认识到在这样的背景下,追名逐利的代价和结果。词的下阕主要写个人的追求,可简练概括为“聊自足”。他不愿意低眉折腰。“虽都道,富贵人之所欲。天曾付几多福。倘来入手还须做,底用看人眉目。”虽然对富贵有所欲,但是与其看人眉目,不如放弃富贵。尊严与功名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他有自己的喜好“见放着有田可种,有书勘读。村醪可漉”他习惯于有田、有书、有酒,自由、闲淡,这是他从小熟悉的生活。
《青丘子歌》有序说“间作《青丘子歌》以解诗淫之嘲”,“淫”字,《康熙字典》:“又甚也。《列子·黄帝篇》黄帝曰:朕之过淫矣。”高启作《青丘子》有序的目的在于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沉溺于诗歌。《青丘子歌》有序的前半部分仍主要写自己的心态,相比于《摸鱼儿·自适》此篇在文采上要好得多,运用夸张手法、排比句式使得文章神采飞扬。
文章一开头说自己长得清瘦,有仙人之骨。“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到世间”,李白有诗:“江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高启在这里也把自己视为被贬的神仙,可见其骨子里本有着不和世俗相合的观念,据此也可以看出他的孤傲和自信。但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呢?文章中写到“蹑屩厌远游,荷锄懒躬耕。有剑任锈涩,有书任纵横。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句与句之间对仗、形成排比之势,这使得作者心中强烈的个性跃然纸上。《史记·范睢列传》:“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②”但高启不愿意远游,不愿寻找时机博取功名。可他又不肯完全束缚在田地,扛着锄头却懒得劳作。他有剑似乎表明他有意侠士之事,但是他却任凭宝剑生锈。看似好读书,却任凭那些书却凌乱一地。“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分别用典,他赞赏陶渊明的做法,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最终保全自己的人格。但对于鼓唇摇舌,凭三寸不烂之舌夺取城池的做法却嗤之以鼻。那么他到底喜欢什么呢?那就是写诗,“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自己和自己写诗应和。他除了写诗什么都不愿意做,就算是勉强而为,也是浅尝辄止,随性而来。他十分自我、个性异常鲜明。
比较他的《摸鱼儿》和《青丘子歌》有序的前半部分,就会发现同样都是描写对人生的态度,但是程度所不同。如果说《摸鱼儿》中对世俗的观念、功名利禄还有所考虑、态度还不够坚决的话,在《青丘子》有序中则是站在自我的角度,反映对类似追名逐利、低眉折腰彻底地否定,及自我个性的张显和内心世界的开拓。从外部看高启逐渐断绝与世俗的联系,但他在自己的内心里,他却追求着个性鲜明的另一个自己。这与元末当时的政治制度、文化背景以及本人的生平经历有很大的关联。
元朝统治者是蒙古族,其统治实行民族政治压迫,政策大多偏向于本民族,对汉人有提防心理。元朝不重视科举,几乎断绝了文人的仕途之路,文人不能够充分参与社会活动,相比于宋朝他们的社会地位变得很低,甚至出现了“九儒、十丐”之说,实际上他们处在社会边缘的位置。随着元朝社会的发展,商业逐渐繁荣,吴中地区繁荣富足的市井生活,为士人隐逸、聚会提供了物质条件。元末的商户多附庸风雅,为文人集会提供场所和资助,昆山顾瑛就是这方面一个典型的代表。另外元代是多民族融合的朝代,各少数民族文化和佛道思想一起冲击着儒家文化的中心地位。道教、佛教、基督教,甚至印度教、犹太教都能够盛行。士人“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思想,得不到实现途径,只好独善其身。江南自古就有“魏晋风度”和“江左风流”的民风,使得隐逸的现象在元末时期异常频繁。
高启的童年生活对其心态影响也很重要。高启祖上并非官宦之家,而是富裕的农民。吕勉《搓轩集本传》记载他家“饶有田百余亩,在沙湖东,逸南切吴淞江,遂侨江浒之大树村,以便课耕”③,他的童年生活比较富裕,父辈没有对其刻意培养而是任其自然发展,他的天性由此展开。《京师尝吴粳》其诗云“我本东皋民,少年习耕锄”,《题尹明府所藏徐熙嘉疏图》云“少贱习圃事,种蔬每盈畴”,可见他曾从事农业生产活动。高启小时性格顽皮,“磋余好舞剑,学书晚方从父兄。”(《草书歌赠张宣》),他很晚才开始读书,读书也是随性而读。但是悟性极好,尤其喜欢诗歌。吕勉《搓轩集本传》记载“性警敏,书一目即成诵,久而不忘,尤粹群史,嗜为诗。”这样宽松环境形成的自由散漫性格以及对诗歌的迷恋为他人生以后选择隐居、以诗为业埋下了种子。另外,据史料记载高启稍长就失去了父母,这一变故使他很早就对生命有了认识。《风树操》中写到“树之有风,犹可息兮,吾之无亲,终不可复得兮”这对他关注个体生命安危和淡泊名利产生重要影响。在这样内外因素的影响之下,导致高启在行为上远离政治仕途和争名逐利,在内心里试图建立自己个性的精神家园,而这个媒介就是诗歌创作。
二、文学思想
《青丘子歌》有序的后半部分是高启对于诗歌的看法和态度,更具体得说是对诗人创作情形的描写和感受。“田间拽杖复带索,旁人不识笑且轻。谓是鲁迂儒,楚狂生。青丘子,闻之不介意。吟声出吻不绝咿咿鸣。朝吟忘其饥,著吟散不平。”这是写作者吟诗时的情景,从早到晚,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在构思诗篇。别人讥笑我又痴又狂,但是他都不介意。可见他写诗纯粹是为了自己,没有掺杂别的目的。“当其苦吟时,兀兀如被酲。头发无暇栉、家事不及营。儿啼不知怜,客至不果迎。不忧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惭被宽,不羡垂华缨。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写他苦吟时的情况,昏昏沉沉如同醉酒,一切俗世的事务都不管。不顾家、不顾客、连小儿啼哭都忘记怜惜,连时间的流逝都没有觉察到,更不要说自身之外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可见他沉迷之深。“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江边茅屋风雨情,闭门睡足诗初成”这一段写得最为精彩,作者完全沉溺于诗歌的运思,借助想象使得自己的精神独与天地往来,于六合八荒纵横驰骋。此时的运思似乎有了大小形状、有了色彩声音。可与万物结合在一起,相得益彰、生生不息,甚至可与日月江山争辉,可为山川河流增光。经过这样一个过程,终于写出了自己满意的诗歌。“叩壶自高歌。不顾俗耳惊。……不容在世做狡狯,复飞还琼京。”作者诗成之后自己高歌,不顾别人的惊讶。“欲呼君山父老携诸仙所弄之长笛”二句用典:据《博异志》载:贾客吕乡筠善吹笛,月夜泊君山侧,命酒吹笛。忽有老父挐舟而来,袖出笛三管,其一大如合拱,次如常,其一绝小,如细笔管。乡筠请老父一吹,老父曰:“大者合上天之乐,次合仙乐,小者老身与朋侪所乐者,庶类杂而听之,未知可终曲否?言毕,抽笛吹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沆瀁,鱼鳖跳喷。五声、六声,君山上鸟兽叫噪,月色昏暗。舟人大恐,老父遂止。引满数杯,棹舟而去,隐隐没于波间。” ④由此可见高启饱满的诗思和恢宏的气势。诗歌惊动了天帝,天帝遣白鹤迎还神仙世界。文章这才收尾,把自己诗歌创作前后的精神状态写得淋漓尽致。杨基《梦故人高季迪三首序》称:“季迪在吴时, 每得一诗, 必走以见示, 得意处辄自诧不已。”⑤ (卷十一) 吕勉《槎轩集本传》也说他“逾弱冠, 日课诗五首 ;久而恐不精 ,日二首;后一首 。皆工致沉著 ,不经人道语, 然有以当乎人心, 而不知手足之舞蹈也” ⑥(《附录》)高启从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 ,且吟诗成癖,几乎达到痴迷状态 。
由此可见高启对文学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和深刻的创作体会。在他的眼中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非常疏远,文学不再作为一种工具参与政治,它是抒发情感帮助自己体验生命生活的媒介。高启所描述的这种状态类似于柏拉图所说的“诗性迷狂”,高启是非常提倡这种创作体验的。比诗歌更为本质的是诗人本身,高启以这种迷狂的行为方式和飘洒纵横的文字来获得心灵自由和个性张扬,这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高启写诗的最终目的是“自适”,具体渗透到文章里就是人格的自我完善。短短五百多字,出现了十多个“不”,可见对自己不喜之事的绝弃,是对自己好恶的极力显现。
高启在他的《独庵集序》说“诗之要,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也。題不辨则入于邪陋,而师古之义乘;情不达则堕于浮虚,而感人之实浅;妙不臻则流于凡近,而超俗之风微。⑦”这里所说的“趣”正是《青丘子歌》表现出来的近似迷狂、自由潇洒的境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境地,诗歌有了这样的境界,才能不“流于凡”,才能够脱俗。可见,高启诗歌总的趋向就是在有格、达意的基础上力图超凡脱俗。
综上所述,从高启作于元末的这两篇文章可以一窥他在元末时的心态:由于社会政治、文化、地理的影响等外部因素以及自身童年经验内在因素的影响,他一方面在内心深处逐渐淡漠对时政的感情、退出当时的世俗的舞台;另一方面,作为个体他在自己的内心尝试着建立自己独特、潇洒、单纯的精神世界,并为之宣扬和自豪。他的心态和精神世界,也决定了他的文学思想,使他的文学创作直接脱离出政治的圈子,不再作为社会服务的工具存在。并把诗歌创作视为一种生活方式,并从中寻求自我、表达自我,在诗化生活中获得到精神自由和个性舒展。
参考文献:
[1]明史[清]张廷玉等撰,明史[M].中华书局,1982.
[2]高启.高青丘集[M].金檀,注.徐澄宇,沈北宗,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刘君若.高启的“自适”诗论和他的诗歌创作[J].肇庆学院学报,2001(03):39-42.
[5]傅强.高启《青丘子歌》作年辨证[J].苏州大学学报,1998(03):3-5.
[6]房锐.高启《青丘子歌》作于何年——与傅强先生商榷[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5):6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