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落了
2019-11-16秋月
秋月
瘸子
今年的芝加哥特别冷,都四月了,还有雨夹雪,常乐穿得很厚,室内暖气很足,她仍然一直在抖。
常乐的导师去芝加哥艺术学院做访问学者,一日,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参观当地某画廊画展的照片,说明是:没想到在异国他乡遇到师弟。
随手点开大图,有导师和那位师弟的合影,常乐一见,一颗心顿时狂跳不已,泪水汹涌而出。
那位师弟是林致侬。
常乐联系导师,旁敲侧击地打听林致侬的近况,导师不知两人关系,只当她是仰慕师兄当年的名气和才华,有点惋惜地叹说原本大好青年,没想到一到美国,就出了车祸,伤了腿,成了个瘸子,虽说不是非常明显,但到底落了残疾。
常乐听了,心如刀割,却恍然大悟,心底也生出点点欢欣。
她想,他到底是爱她的!只是太爱她了,觉得自己瘸了腿,配不上她,又深知她那么爱他,即便知道他成了瘸子,肯定还是不管不顾要生死追随,所以才会一去再无音讯,这么多年一直没联络她。而且自尊如他,也不肯让她看到不完美的自己。
常乐开始痛悔,那时的她,也极自尊,自尊到怎么都不肯主动去问他一句:“是不是不爱我了?”年轻时,从来不懂也不肯,爱情面前,根本无所谓谁主动谁被动。
但很快又雀跃起来,无论如何,她又找到了他!
她立刻求导师能否请当地朋友发邀请函给她,她很想去芝加哥艺术学院参观。
当导师来接她时,她说:“我想见林致侬。”
导师先是诧异,再是踌躇,许久,才一声叹息:“常乐,你来之前怎么不跟我说是为了他!”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怕说了你会提前跟他说。”常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人却抖得更厉害了。
导师终于开口:“相见不如怀念!”
常乐抖得几乎立不住了,蹲了下去,低声问:“他的腿其实伤得很重?”
导师这才发现她完全往相反方向误会了,叹着气把她拉到一张沙发上坐下,恨铁不成钢地骂:“我带了你好几年,你的画很有灵气,却没发现情商这么低!”
导师又含蓄地说:“他瘸了一条腿,身上反而更添艺术者的忧郁沧桑气质,学艺术的女生都很敏感细腻,最吃这一套,被他这种气质所吸引的很多……”
去林致侬工作室的路上,常乐一直在对导师说,也是跟自己说:“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受伤的那条腿,看看他现在的画,看看,我真的只是想看看而已!”
但这自然是骗不了导师,也骗不了自己,导师苦劝:“常乐,你是聪明人,何必闹得彼此难堪呢,留点美好回忆吧。”
但三年多的等待,万里追寻,她又怎能甘心不相见只怀念。
她想问他:“为什么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座潮湿阴冷的城市?为什么不回来陪我看紫藤花?”
他终于站在她的面前,除了那条腿走路时略有变形,时光并没有改变他太多,依然是温暖的笑容,只是没有了以前的清澈和执着,多了些疲倦和无奈。
他拥住她,顿时,深深浅浅的紫色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理由再简单不过,他出车祸后,开始没跟她说,是因为怕她担心,想康复后再告诉他。伤势虽不重,但伤筋动骨,无法行走,肉体的痛苦只在其次,异国他乡,身困病床,无边的寂寞更是啮心,有个暗恋他的女生常来照顾他,然后……当然,他们很快分了手。他以为可以重新来过,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沉沦总是快乐而迅猛的。
寂寞如毒药。
常乐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怒,她想起她刚来杭州时,寂寞得想逃离的日子。
她听到花落的声音,眼前那漫天的紫色突然褪尽,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
有个金发碧眼的女生过来,手臂蛇似地缠上他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场面很难堪。
常乐以为她会心碎,却没想到如释重负。
她想,她要回厦门了,六月她就要毕业了,她想念厦门了,那个有着炽热阳光没有紫藤花的故乡。
潮湿的江南
五年前,初春,常乐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是为了学画,这座城市的美术学院闻名于全国。但第一天到这儿就下雨,那雨并不大,细细地飘啊飘,却一直落到你心里去。这雨一下就是好多天,画室、宿舍,食堂,哪儿都是潮乎乎的,洗过的衣服似乎越晾越潮,湿得似要滴出水来,常乐一颗原本炽热的心也慢慢冷了,湿了,湿得似要滴出水来,到了夜里,常乐蜷在宿舍的小床里,那些水慢慢回流上来,眼角就有点湿了。
江南的早春还是很冷,那阴冷的感觉无处不在,能一直侵入你的骨髓。这是一个优柔的城市,雨雾中每一张脸似乎都那么的淡漠疏离。常乐忍不住想念自己的家乡,她来自厦门,那儿亚热带炽热的阳光能令人们更加热情坦率,她有点后悔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记忆,从来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譬如今天的常乐,居然记得五年前那个下午,她画的那组静物里的各种器物造型,包括花瓶里插的是什么花,有几只苹果,几只梨,甚至每一块衬布的颜色。那是一张水粉画,偏暖的调子画成了偏冷的调子,老师让她改,她腹诽,这么阴冷的天,当然画不出暖调子!手上只得一遍一遍地往上面覆盖颜色,空气里湿度太高,新画上的颜色根本干不了,底色全泛了上来。她终于急躁起来,伸出手,想索性撕了重画一张。
这时,一只手指纖长但沾满斑驳颜料的手挡在了那张画前面,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画不下去就要撕啊,真正的大师都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常乐的目光循着那纤长的手指逐渐往上移,然后看到一个好看的下巴,嘴角微翘的唇,高高的鼻梁,最后是一双饱含着笑意的眼睛。常乐在脑子里快速地过滤了一遍,没印象班里有这么一个男生啊。她缩回手,悻悻地坐下,嘟囔着:“这鬼天气,等一天也干不了!”
“就等一会儿,你可千万别撕!”男生又叮嘱了她一句,跑开了。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只电吹风,自己找了个插座插上,边呼呼呼地吹着这张潮乎乎的画,边得意地冲着常乐笑。他一笑,白亮亮的牙齿便露了出来,常乐顿时觉得心头似有阳光划过,忍不住也笑了,浑身的湿气似乎也被慢慢吹干。
画吹干了,男生拿起画笔,看似随意地蘸了几笔颜料,在调色板上调合了一下,唰唰地在常乐的画上添了几笔,冷调子立刻变成了暖调子。常乐仔细看了看,发现他不过在前景那大块白色中添了点中黄,暗部加了点赭石,整个调子就变了。
这是常乐第一次见到林致侬,他介绍自己:“林致侬,双木林,致敬的致,侬,就是上海话里的你的意思。油画系,大三。”
后来熟识了后,她曾取笑过他:“林致侬,你的名字好嗲哦。”他大大方方地说:“这是我爸向我妈表达爱意啊,致侬,就是致我妈呀!”常乐不笑了,她突然很感动,多么浪漫的表达爱意的方式啊,她几乎有点妒忌他妈妈了。
他们预科班的画室跟三年级油画系的画室在同一个楼层。此后,林致侬得空就会来预科班的画室,指点下常乐的画作。林致侬他是典型的科班出身,四年的美院附中,顺理成章地考上这所学院素来以最难考闻名的油画系;又家学渊源,父母都是本院的教授,父亲就是油画系的,母亲则在版画系。专业自然极为扎实,眼光已经颇为毒辣老练,林致侬辅导起常乐来自是绰绰有余,常常扫上一眼她的习作,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足之处,修改起来得心应手。在他的辅导下,常乐的进步很快,连吴老师都有点吃惊地赞过她。而常乐,看着身边同学们都崇拜地看着林致侬,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得意。
紫藤花
杭城的四月,虽还是常下雨,却到底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草长莺飞,繁花似锦,校园里也是柳色清新,万紫千红。常乐最爱的,却是她们女生公寓门口回廊前的一架紫藤,枝条纠缠在回廊的棚顶上,垂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紫色。那是一种冷调的紫,即便在明媚和煦的春光下,也显出几许清冷来。常乐是第一次见到紫藤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林致侬常站在回廊下等她一起去画室,也就是站在了那架紫藤下等她,他不习惯打伞,黑黑短短的头发有点湿,见她走近,就笑起来,笑容却温暖而干燥。他那温暖的笑容和清冷的紫藤花,是永远印在常乐心底的一幅画。
发现她喜欢紫藤,周末,林致侬背着画夹,约她去写生。常乐以为是去西湖边,没想到去的却是浙大华家池校区,浙大四校合并后,这儿就渐渐冷清了,显出几分寥落的景象。林致侬熟门熟路地带她绕到华家池的西侧,常乐一抬头,顿时呆住,这是一条贯穿南北近百米的紫藤长廊,藤蔓和花串似瀑布般地直泼下来。
这儿的紫藤显然有了年月的痕迹,根部粗壮虬结,花儿正是开得最繁盛的时候,挤挤挨挨,缠缠绕绕,简直有点汹涌喷薄而出之感,却怎么也显不出热闹劲儿来。刚下过雨,它的花瓣被雨水洗过,呈现出一种脆弱感,是种苍白的紫,却又蕴含着无限的蓬勃生机,常乐被这矛盾的色彩给迷住了,她坐下来画它,试过各种各样的紫色,却怎么也调不出这种脆弱苍白却又生机勃勃的紫色。
于是她跑到另一头去看林致侬的写生,他用的是水彩,那一片淋漓的紫色中,有个小小的人影,显然是常乐。她心跳如鼓,林致侬立起身,只轻轻一带,常乐就在他的怀中了。有微风拂过,那紫色就纷纷扬扬起来,林致侬低下头,轻轻掂去一片黏在常乐脸上的花瓣,然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下个周末,常乐要再去华家池看紫藤花,林致侬就笑,说肯定谢了,不信我带你再去一趟。果然,一地的紫色,藤上,已经疏疏落落没有几朵了,这是一种盛开时就在不断飘逝的花朵,而绿色的叶子,却开始疯长缠绕。
后来,在林致侬的工作室里,常乐看到,进门处的墙边斜倚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正是那天他在华家池写生的那幅水彩画的放大版,因为放得很大,上面那个人影的眉目就清晰可见了,一眼就看得出正是常乐。置身于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中,她仿佛也染了一身的紫色,成了一朵小小的紫藤花,苍白清冷,却又生机勃勃。
离别
这一年的春季专业考试,常乐毫不意外地没有收到专业通过的通知书,她爸妈要求她赶回来去试试厦大的美术系,她坚决拒绝,坚持要在这儿再学一年,一定要考上这儿的油画系。她画得更刻苦了,爱情真是一种奇妙的神秘物质,能令人美得光芒四射,还能令人坚守信念,并愿意为之付出巨大的努力,甘之如飴。
暑假过后,林致侬升大四,常乐继续回预科班训练。大四的学习,可以很忙压力很大,要找工作、做论文、做毕业创作,也可以很自由,几乎没课,有大块的时间可以自己安排。林致侬则只有自由,他的前程早就铺好了,优秀学生,又是本院子弟,保研毫无悬念。他除了做论文和毕业创作之外,几乎把其他时间都花在辅导常乐身上。他说:“明年,你大一,我研一,虽说差了四年,但我们还可以做三年的同学。”
常乐心向神往,她一点点喜欢上这个潮湿多雨的城市,这儿水波柔媚,垂柳依依;这儿紫藤摇曳,花雨翻飞;这儿的空气里永远浸润着薄薄的湿气,但有他的那干燥温暖的笑容,常乐再也不怕那潮湿阴冷。
突然心痛如绞。
这一年的专业考试,常乐如愿拿到了通过的通知单,她回厦门复习文化课参加高考。九月,常乐回到杭州,成了油画系的一名新生,是他名副其实的学妹了。而此时的他,已经远赴重洋,几个月前,他父亲刚好有位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老友回国,见了林致侬的画,大赞后生可畏,极力游说他去那儿留学。
从厦门回杭州的最后一夜,离别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背叛的羞耻紧紧地缠住他,他死死地抱住常乐,好像要离他远去的是她,而不是自己。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又忍不住心存希望,我先去那儿留学,等你毕业就申请过来,我在那儿等你!
“那儿有紫藤花吗?”常乐忽然问了一句。又说:“我不想去那儿,我想在这儿等你回来,两年以后,你拿到硕士学位,就回来好吗?”
他自然说好,他想起那天的紫藤花雨,她脸上的那片紫色的花瓣,他想,他要回来,再和她一起去华家池,看紫藤花。
刚开始几个月,两人一直联络不断,常乐告诉他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点点滴滴,她说两年其实很快哦,看两次紫藤花就过去了……
有一天,林致侬突然断了联系。
从此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