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逢他
2019-11-16朵爷
朵爷
八月的时候,立秋刚过,长沙的夏日也进入了尾声,大概是预感到“大势已去”,最后一周的温度高得让人窒息。
正逢家里亲戚过寿,我去了一次乡下——哇,这是我近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乡下比起城市有过之无不及的炙热。
说起来奇怪,小时候我很喜欢乡下的夏天的。
我童年住在外公家,泛着金光的池塘,不间断的吵闹的蝉鸣,透过大榕树枝叶的斑驳的阳光,以及穿着褂子的老人们……都是留在我记忆里夏天灿烂的模样。
那时候我是不怕热的。
外公家当年住的地方有点儿像四合院,与邻居们前后左右的屋子围成一个大庭院。每到晌午时分,我和小伙伴们躺在庭院中间的一把巨大藤椅上,翻几页书,只需几缕凉丝丝的风,便可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而现在,我停了车,焦灼地站在屋外,太阳火辣辣的,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要被晒干的鱼。
还好亲戚们唤我进去,三台风扇对着我呼呼吹了十来分钟,我才重获新生般地站起来。
我一边回想着小时候的事情,一边对自己发出疑问:到底是天气越来越热了,还是我耐热能力(?)不行了!
吃过午饭,我有些不死心地出了门,沿途走过一大片蔬菜瓜果地,来到了屋后面的一座小山下。我刚往上爬了几步,就没有力气,只好在一棵大树下站定,忽然间,一股惬意的凉风袭来,树叶零零散散落了几片。
风穿过岁月而来,我好像回到过去的某一刻。
那天,我在那棵树下坐了很久很久,那阵风似乎经久不息,我静坐在那里,没有焦虑的午后,我重新喜欢上了夏天。
一切都没有变过。
晚饭后,我们几个人开车去了县城的广场。
广场大多差不多,跳广场舞的阿姨大爷们占领了半壁江山,剩下的摆摊儿的、唱歌的……熙熙攘攘,挺有“平安喜乐”的幸福模样。
我慢吞吞地穿过人群,看到了某处的画面,不由自主地驻足——拐弯的地方,有五六个穿背心的老大爷凑在一起,拉二胡的,打手鼓的,摇头晃脑,很是惬意,旁边另外几位坐在小板凳上,架着白炽小台灯,优哉游哉地下着象棋。
这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不知怎的,我有些感动。
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住的院子里,有一位邻居家的大爷也爱拉二胡。每到傍晚,那位大爷就坐在門庭处,自顾自地边拉二胡边哼哼。有时候是《二泉映月》,有时候是《空山鸟语》,有时候是大爷自己兴起时编的一些东西,总之,自有腔调。
只是他摇头晃脑,伴随他手臂一拉一推的动作,让小孩儿们觉得拉二胡这件事,轻巧得很。
大家兴致勃勃地围过去要学,大爷让我拉了拉,我自信满满地把二胡抱过来,结果当然是——要么拉不出声,要么就是锯木头般的刺耳。
自此以后,这二胡声,竟让我觉得越来越悠扬动听了。
四合院的老人们都住了很久,年轻时就开始做邻居,我外公不会拉二胡,但他却听了大爷的二胡声好些年。我记得他总是在饭后泡上一杯茶,搬一把竹椅坐到旁边,有时候一曲完毕,换曲的间隙里与大爷聊两句,有时候只是不声不响地听着。
长大后回想起两位老人斜阳之下默契地陪伴,曲声婉转,四季更迭,竟有一些高山流水的味道。
往后一些年,大家纷纷搬离了旧院儿,住进了楼房,热热闹闹的,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其他变化,因为那些老邻居也依然是邻居——大家看上去,有些像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这样纯朴的长情,我搬到城市,真的就很少再看到了。
后来,邻居们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走了好些个。直到现在,我外公也已去世数年,回家的时候我偶尔再见到那位大爷,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依旧精神抖擞,他见到我很亲切,总是和我拉拉家常,聊聊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屁孩儿的事。
只是怕触及什么,有些话,我总是张嘴了却又没好意思问出口。
——就是不知道,他还拉不拉一曲了。
但我想他是会的。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倘若外公还在,也是希望他这位旧友,能曲声不断、余生逍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