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半落时
2019-11-16寸雪
寸雪
作者有话说:一篇写偏了的故事,我本意是想写男主的成长,结果写到最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男配角。
初夏的风从少年指尖温柔地吻过,然而,最终苏溪没有握上罕孤珂的手。
壹
腐朽的铁门吱呀一声响,罕孤珂抬起头来,勉强看到了一个逆光的轮廓。那个该死的辰国人领了个什么人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话。
自己大概是要被卖掉了吧。
罕孤珂忍不住想要冷笑,嘴角刚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处,他咬牙忍了下去,一声不吭地盯着刚才进来的两个人。
很快有一个人的目光转了过来,是个女人。她似乎不太喜欢这里的环境,一只手里攥着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还微微提起了自己的衣衫下摆。
她低着头看了一会罕孤珂,似乎是在纠结,最终还是弯下腰来,一字一句地用珂摩语问出他的名字。
“罕孤珂?”
罕孤珂瞳孔一缩,露出孤狼一样的警惕表情:“你是谁?”
女人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直起了腰,用罕孤珂听不懂的辰国话,跟奴隶贩子交涉。
很快,锁死罕孤珂四肢的锁链被打开,沉重的铁链坠地的一刹,罕孤珂瞬间暴起,扑倒了那个女人,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奴隶贩子气得用珂摩语骂罕孤珂,让他快放开这位大人。
罕孤珂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手指放松至一个让她可以出声的程度。
“我要回去。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让我回去。”
“你要挟持我?!”女人受制于人,仍旧笑得从容不迫,“这里是京师,离北疆万里之遥,你这个样子带着我,别说出城,还没等走出这道门,你跟我都会被射成筛子。”
女人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臂,示意他放手。
罕孤珂犹豫了一下,才放开自己掐着她脖颈的手。
女人又跟奴隶贩子讲了几句之后,很快有衣着整洁的人进来,把罕孤珂抬到了一辆马车上。
马车里面锦衾香暖,习惯了那个阴冷潮湿的铁屋子之后,罕孤珂觉得这里分外不适,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女人正好掀了车帘进来,看了他一眼,掀开香炉的盖子,熄了里面的香。
马车辚辚行过,很快到了地方。罕孤珂被人迎下马车,领进了一所宅邸,有人带他去沐浴更衣,又有大夫来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看来,那奴隶贩子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有钱的贵族。罕孤珂开始在心里猜测那女子的身份。
等到掌灯时分,大夫终于处理好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那女人也重新出现在了罕孤珂的面前,她一出现,屋里的人齐齐跪了一地。
罕孤珂有些诧异:“你是这里的女主人?”
“啊,我忘了說我的名字了。你或许听过我——”女人笑了笑,坐在他的床前,低头看大夫开的药方,“我叫苏溪。”
罕孤珂瞳孔一缩,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就是这个人的计策,害得自己的部族遭受重创,自己也被人俘虏,被当作奴隶转卖至临威。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王朝一人之下的丞相,北疆草原诸部人人恨之入骨的毒蛇,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
“真是令人意外。”罕孤珂看着她,把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那你买我干什么?”
苏溪看完药方,把那几张纸往旁边一递,说得很是漫不经心,“可能是因为,我缺个给我搬书的吧。”
贰
之后,每天都有人来给罕孤珂的伤处换药,三餐也有人定时送来,但苏溪再也没怎么露过面。于是,罕孤珂便把她那日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
可没想到,等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之后,苏溪还真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书房,给她搬书。
罕孤珂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想要羞辱自己,可她说叫他搬书就只是叫他搬书,多余的话一句也懒得说。
很快,罕孤珂就发现苏溪很忙,把自己喊进书房的次数也很少。书房里要做的事情不多,自打他给她磨墨不小心把她的砚台按裂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让他做过除了搬书之外的事情。
但罕孤珂发现自己出不了府,苏溪在府内所有出口处都布置有人。人布置得很隐蔽,罕孤珂只有在靠近时,才能感觉到刀锋的冷意。
罕孤珂估量一番,暂时拿这个没辙,于是只好专心养身体,重新筹划自己逃出临威、重回草原的计划。
有一日,罕孤珂大着胆子把一把匕首带进了书房,给苏溪搬完书之后,他就坐在一边的地上用匕首刨木头。
苏溪像是被他指尖的冷光晃了眼,难得没去看书,只盯着他削木头的手。
等到罕孤珂手中的木头都被削成形了,她才开口说道:“你待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聊?”
罕孤珂收了自己手里的匕首,警惕地看着苏溪。
苏溪像是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学点什么?插秧、除草、插花……”
苏溪越说越离谱,在听到女工的时候,罕孤珂忍无可忍,打断她道:“那我说我要学辰国诸学,你教不教?”
苏溪看着他的表情有点惊奇:“你想学?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对这么无聊的东西感兴趣……”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道:“好吧,那你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我教你。”
罕孤珂阴沉沉地望着她,低声说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你不怕我学成之后带着我的部族越过边境杀进辰国?”
苏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往日里懒散的眉眼之间露出一点峥嵘的神色,震慑得罕孤珂动弹不得。
“你做得到的话,大可以来试试。”
第二天,罕孤珂如约去了书房。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毕竟早在草原上的时候,他就听叔父说过,苏溪这个人,最是心思莫测,她说的话,最好一句也别信。但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说到做到,真的亲自教他,连书房中的书籍也任他看。
六个月后,罕孤珂的辰国话已经说得很好,字也写得可以入眼了。苏溪没说自己对此满不满意,却放松了对他的限制,允许他自由出府。
罕孤珂一开始很高兴,可是等他真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莫名地觉得哪里不对。
罕孤珂在自己的身边比画半天,终于觉出来少了什么。
——是苏溪。
这几个月来,他大半的时间都跟苏溪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她在他的身边,指出他这里写得不好,那里读得不对。
他习惯了苏溪嫌弃他下笔太重,浪费纸又浪费墨水,习惯了苏溪烟灰色的衣袖从他后面环过来,握着他的手临摹字帖。
如今苏溪不在他的身侧,摩肩接踵的,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哪怕他八岁那年独自一人追逐狼群深入草原的时候,他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他有些惶恐,于是忍不住逆着人流开始往回走。直到他回到苏府,看到苏溪的书房的窗扉开着,他才松了口气。窗前的桐树花开过半,偶有花枝不堪其重,飘摇地落下一两片花瓣在桌上,又被她伸手拂去。
苏溪拂去落花时,一扭头,看到罕孤珂趴在窗棂上,挑了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溪。”罕孤珂用辰国话喊她的名字,话尾带一点奇妙的口音,“为什么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心里会觉得很空、很难受?”
苏溪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说道:“大概是你太久没见过外人了,不适应。明天我带你出去跑马。”
三
罕孤珂看到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草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仰头去看自己身边的苏溪:“临威城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马场?”
苏溪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有人牵着马过来,领头的姑娘一身戎装,一看苏溪就笑:“苏相,我京郊骑兵营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马场了?你这算不算是以权谋私?”
苏溪也笑:“程将军,讲点道理,明明是你自己想看,非要让我把人带到你的面前。”
“毕竟是那位的侄子,”程挽红手中马鞭一转,朗笑着说,“谁不想见见呢。”
程挽红说完,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低头看着罕孤珂:“小子,来,上马,让我看看你们草原珂摩部是否骁勇依然!”
罕孤珂眼睛一眯,扯过旁边的马缰,飞身而上,手中马鞭一抖:“谁怕你。”
两个人从马术比到箭术,从短兵相接比到贴身肉搏。除了贴身肉搏的时候,罕孤珂失手输了程挽红一招以外,其他的,他都与程挽红打了个平手。
“才十四岁,跟你当年似的,真厉害。”程挽红伸手,抹去自己嘴角刚刚被罕孤珂打出来的血迹,“以后沙场相见,我一定先取他项上人头。”
罕孤珂刚跟程挽红打过,一身一脸的泥土,额角还有汗,但眼睛亮晶晶的。
他没理程挽红的话,向苏溪伸出了手:“苏溪,跑马吗?”
“不了。”苏溪摆了摆手,“我骑不了。”
罕孤珂眉头一拧。
程挽红插嘴道:“苏相肩膀受过伤,现在拎不了重物,也控制不了马缰。”
罕孤珂霎时想到部族中口耳相传的一件事,说他的叔父察哈尔刚成为大汗的时候,辰国遣使来贺,察哈尔扣下了使团,结果没过几天,使团副使深夜逃出。察哈尔追出千里,一箭将其射落马下。
从此之后,察哈尔在草原上威名更盛。
苏溪瞥见罕孤珂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神色,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程将军,你话太多了。”
程挽红自知失言,趁机打了个哈哈,飞快地溜走,只剩罕孤珂仍将手伸向苏溪。
苏溪看着这个身量已经与自己平齐的少年人,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没有对错,你没必要——”
“我带你。”罕孤珂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收回,重复了一遍,“我骑术很好,以后只要你想骑马,我都可以带着你。”
初夏的风从少年指尖温柔地吻过,然而,最终苏溪没有握上罕孤珂的手。
从马场回来之后,兴许是罕孤珂心里有了芥蒂,他开始有意识地避着苏溪。她察觉到之后,也没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一晃眼就又是大半年时间过去了,整日里忙得毫无空闲的苏溪,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惜,还没等她闲上多久,就有事情找上了门。
苏溪听到那一阵喧哗的时候,额角猛地跳了一下,出去一看,发现是个没见过的老头子带着一帮人,拎着罕孤珂上门来找她要个说法。
苏溪琢磨了一下这好像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于是很是客气地把人请进了客厅。在老头子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说了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她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罕孤珂在大街上,一言不合就把老头子的宝贝儿子给打伤了。
苏溪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看着被人押着的罕孤珂,问道:“是这么回事?”
罕孤珂沉沉地看着苏溪,说道:“他先骂我是杂种,是奴隶,非要让我给他下跪。”
“哦。”苏溪拖长了尾音,似笑非笑地转过去看那个老头子,“周老?”
周老拄著拐杖骂道:“我儿说错了什么吗!他一个番邦蛮夷,本就是下等人!他出手伤人,还有理了吗!”
“那就是令郎当真这么说过了。”苏溪笑意盈盈的,将手上的茶盏在案几上一放,眼底神色一片冰冷,“周老,打狗尚需看主人。我希望您能记住,他是我苏府的人,令郎当真担得起他一跪?”
周老一张脸憋得通红:“苏溪!你这是徇私!”
“徇私又如何?!”苏溪冷眼看他,“我苏溪要护的人,没有护不住的。苏伯,送客。”
周老一行人很快被强硬地请了出去,苏溪走到罕孤珂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查看他伤到了哪里。
“你刚刚是不是在说我是狗?”罕孤珂冷不丁地开口。
苏溪推着他转身,敷衍地应道:“不错,辰国话又进步了。你低下来一点,我看不见上面,头伤着没有?”
罕孤珂弯下一点腰,声音深沉地说道:“我不是狗。”
“嗯,我知道。”苏溪检查完之后,发现罕孤珂也就身上的衣服破了点,没什么伤口,于是拍了拍手。
罕孤珂转过来,低头看着她,眼里情绪翻涌,像是不满她的敷衍。
苏溪乍一看,有点晃神,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还未完全摆脱稚气,但五官已经变得深邃立体,如今沉着眼睛看过来,竟像极了当年星夜之下,察哈尔看她的样子。
苏溪笑了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捡回来的,是草原上的一只孤狼啊。”
四
罕孤珂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比苏溪高出了一个头,脸上的异族人特征也越发明显,走在街上常常引得少女侧目。苏溪倒是变得前所未有般忙,经常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人。
罕孤珂时不时会跟程挽红去城郊跑马,程挽红不怎么避讳,说自打察哈尔暴毙而亡之后,草原十八部勉强推举了新的大汗出来,但是,内斗不断,最近终于撕破了脸,十八部重新各自为政。
“这局势乱哪。”程挽红隔空抽了个鞭花。
“我是草原的孩子。”罕孤珂一勒马,转头看程挽红,“你跟我讲这些,就不怕我借机生事,让你们辰国内忧外患?”
“呸。”程挽红翻了个白眼,“苏相还在呢,你要跟苏相斗,还早了八百年。”
罕孤珂捏紧了自己手里的马鞭,没再说话。
其实,这些年来,他并非对北疆草原的事情一无所知,苏溪虽然从来不与他说这些事,但早在他刚可以自由进出苏府不久,就有珂摩部的族人找到过他。
他们恳请罕孤珂跟他们一起回到草原,成为大汗,结束草原十八部混乱的局面。
当时的罕孤珂犹豫了。
他推辞说辰国人精通阴谋之术,察哈尔汗就是被人设计,才会暴毙而亡,继而引发了十八部的混战。如今他既然有幸可以潜入辰国丞相的府中,自然要尽心竭力地学习辰国诸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说得光明正大、慷慨磊落,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决定。但现在,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局势,大汗势弱,草原诸部之间的内斗让彼此实力都有所消耗,唯有一直相对独善其身的珂摩部实力仍存。若他此时回归,当可以一呼百应,所向披靡。
所有人都在催促他尽快回去,他终于无法推托。
可他仍然不舍,他想了几日之后,终于决定对苏溪和盘托出这件事情。
罕孤珂知道,因为苏溪收养自己的事情,她在朝中处境也未必轻松,遭受天子猜忌、群臣疑心。既然如此,那不如她跟自己一起走,干脆坐实他们所有不实的猜测,反正自己可以保护她。等到自己一统草原之时,他会让她成为整个草原独一无二的女主人。
可等回到苏府之时,他却被下人告知,苏溪随圣上前往太山祭祀,三个月之内,不会再回临威,让他不要再等她。
罕孤珂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苏溪的意思,苏溪是在让他走,让他回到草原。
罕孤珂不信苏溪连临别的一面都不肯给他,听了下人的话之后,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纵马出城。等出了城,他才有些茫然地想到,他不知道她走的哪条路,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追她。
罕孤珂咬了咬牙,一转方向,向临威城郊的骑兵营奔去。还未到骑兵营,他就看到已经有人在前面等他了。
罕孤珂一勒马缰,在程挽红的面前停了下来。
“苏相说得没错。”程挽红翻身下马,引着罕孤珂往旁边的僻静处走,“你居然真的过来了,也不枉我特意跟别人换的值班。”
“她知道我要来?”罕孤珂低声问道。
“苏相这种走一步算十步的人,什么不知道啊。”程挽红撇了撇嘴,“她知道你这些年跟珂摩部的人暗中往来,也知道你十三岁时拎着把匕首进她的书房是想杀了她。她不说,只是因为你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然,你哪儿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那她也知道……”罕孤珂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
程挽红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对,她也知道你喜欢她。但是罕孤珂,你也应该知道,苏相她不会喜欢你。”
“为了让你死心,”程挽红停了下来,把马拴在树上,“苏相让我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你。”
五
当年的苏溪,实在是名动临威的一个人。十三岁时,她就敢女扮男装混去科考,金殿策问,却女装上殿,最终因才华出众,得圣上御口亲封为探花。而后,她入朝为官,在鸿胪寺扶摇直上,十六岁为副使,出使草原十八部,星夜从敌营遁逃,声闻于朝野。只是,虽然她当时得以从察哈尔的箭下逃生,却废了自己的右臂。年少气盛的她自不甘心,请旨留在北疆任职。当时程挽红正好在北疆带军,两个人便联手与察哈尔对战。
苏溪计策无双,竟真的困住了察哈尔的精锐,战至最后时,她越众而出,要亲自取察哈尔的性命,却被他一刀砍中肩胛。
血雨刀光中,察哈尔对着苏溪张扬一笑,他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苏溪。”
而后,他便带着残部退回了草原。
不知道察哈尔那一刀是不是手下留情,并没有取苏溪的性命,但她的双臂都被他所废,更加心有不甘,發誓一定要在战场上讨回来。
“苏相从那之后自是无法再亲上战场,于是专心坐镇后方。那几年来,苏相与察哈尔各有胜负。”程挽红轻声说道,眼底里有怀念的神色,“也是那几年,苏相在朝中名声渐显。到最后,以文臣的身份威慑北疆,她是辰国第一人。”
然而,天下没有完美的事,很快,圣上就下了一纸诏书,以苏溪对国有功为名,赐婚于她。
苏溪以北疆战事未平为由,拒绝回京成婚。但她没想到的是,被指婚给她的宗室子弟居然千里迢迢地追到了北疆,说愿以功业换得她的青眼。
“说得好听。”程挽红冷哼一声,“后来,我听说,他是被自己老爹一脚踹出了家门,断了银钱,才不得不动身前往北疆。那也就是一个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偏偏还觉得自己能指点江山,第一次随军出征就指手画脚,最后也不知怎么,引来了察哈尔,结果他领的那队人马全军覆没。”
察哈尔取了他的首级,挂在旗杆上,跑到两军阵前耀武扬威地走了一圈,放话说若是苏溪当真要嫁这种人,那她还不如背叛辰国嫁给自己,来做草原上的女主人。
察哈尔如此行事,自然会惹来诸多祸事与非议。全天下的人都知威震草原的察哈尔大汗属意辰国苏溪,那么,察哈尔唯一的弱点是苏溪这件事,自然也为天下人所知。
很快就有人用以假乱真的苏溪的手信,把察哈尔骗了出来。她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她还是执意让程挽红带自己去信上指定的地方。
许是天意垂怜,当真让她见到了察哈尔最后一面。
浩瀚的草原之上,星空之下,察哈尔说:“苏溪,我不后悔喜欢你,也不怪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罕孤珂突然反应过来,他想阻止程挽红继续往下说,可她已经说了出来:“察哈尔要求苏相找到自己的侄子,让他平安无事地长大。”
程挽红有些怜悯地看着罕孤珂:“所以,苏相救你也好,护你也好,都是因为和察哈尔的约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程挽红最后的话一直在罕孤珂的心里回荡,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骑着马回到了临威城门外。他下马走到西市,敲开了珂摩部族人所待的房间,同意了今日便启程回草原。
臨出城门之时,罕孤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盛载了他年少爱恨的城池,看到日光无垠,人群喧闹。
六
四年之后,罕孤珂率领珂摩部重新君临草原,在他登位为草原大汗前夕,他接到了辰国的国书,说他登位之日,将会遣使来贺,并商谈两国国事。
罕孤珂看到最后,忍不住伸手抚上使团正使的名字——苏溪。
罕孤珂闭上眼睛,这四年来,他在生死边缘走过无数次,唯一撑着他走下来的,也无非就是这两个字。
他尚未让自己站到与苏溪同等的地方,让她看见自己,他怎么能死去。
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
即位仪式之后,罕孤珂端坐在龙庭最高处,看着苏溪立在下面说着贺词,觉得恍如隔世。第二日,两方商谈,开场无非是套话,说辰国多年征战,而草原也初初平定,双方都需要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于是开互市,共通有无,止兵戈。
这是双方早有意向、心照不宣的事情,罕孤珂早与臣下商定,如今不过是再商量些细节罢了。苏扎精通诸学,长于商贾,两方商议的时候,罕孤珂便都放心地交给了他,而自己则一心一意地打量起苏溪来。
苏溪如今作为正使,自然没再穿原先在苏府里惯常穿的烟色衣衫,而是一身紫金礼服。她言谈之间进退有度,锋芒藏得恰好,是罕孤珂从来没见过的样子。最后诸事议定时,她依惯例询问罕孤珂的意思。
罕孤珂看着她明明是垂着的眉眼,却含了无人可匹的锐意,心里蓦地一动,话未过脑,已说出了口。
“方才议定的由辰国遣使来我草原教我民众诸事,不如就由苏相来吧?”
苏溪略一挑眉,辰国诸人有些已经变了脸色。这种情景下,双方互相遣使,不论是以什么名义,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双方互换人质。若是两国再次开战,他们便会首当其冲地成为弃子。
苏溪身为辰国丞相,真论起来,身价可比草原贵族子弟要贵重得多。无论何种情景,都轮不到她来做这件事。罕孤珂提出这条件,于辰国众人看来,显然是折辱。
苏溪脸色倒没怎么变,将拟好的国书呈上,眉眼间含了点笑意,似是玩笑一般说道:“我可是很贵的。”
罕孤珂接过侍从呈上的国书,在上面按下玺印,眉眼微微一抬:“这千里草原,成群牛羊,黄金万两,只有我有,苏相尽管开口。”
“汗王说笑。”苏溪面不改色地让旁人收好国书,顺带指尖在令史誊写的记录文书上一点而过,轻描淡写地说,“删了吧,不过一点闲言,不必上达天听。”
罕孤珂没再说话,像是默认了她的说法,只将食指的指尖在右手的戒指上重重一磕。
三个月后,辰国再度遣使龙庭,如协议上的约定,带了诸多事物。罕孤珂于王城内接待了使团,在看清下首第一人是苏溪的时候,他垂着眼,右手暗暗握成拳。
苏扎看见他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替他圆了所有事情,把使团安排在离他所居之处最近的外庭。
诸事完毕之后,王城侍从引着使团前往外庭安歇。既是苏溪亲自前来,罕孤珂便一路跟了过去。
侍从都退下后,罕孤珂却没退,他跟着苏溪进入室内,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抵在关合的门扉上,一字一句地咬牙问着:“你既然拒绝了我,为什么还敢来?”
“你不明白?”苏溪呼吸虽紧,但神色仍旧从容,“我因公拒你,自然也是因公而来。都是汗王了,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纵容,像是十三岁的罕孤珂写坏了字,惹来她不轻不重的一句训斥。
罕孤珂颓然放下扼住她脖颈的手,低着头看她,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苏溪,是不是我在你的心里,永远是个孩子?你肯看我一眼,不过是因为我像他?”
“罕孤珂。”苏溪轻轻叹了口气,“我从未把你当成任何人。”
“也对。”罕孤珂扯了扯嘴角,“察哈尔在你心中的地位,应当无人能取代,我不过是——”
“罕孤珂。”苏溪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察哈尔只是让我救你一命,我之后本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你懂吗?”
罕孤珂低头看着苏溪,眼底燃起一点希望。
苏溪继续说着:“你伤好后不久,我就知道珂摩部内有人想要寻你回来继承汗位。你十四岁时得我允诺出府,我本是想放你自由,让你与珂摩部的人一起回到草原,我没有想过你会回来,但你回来了。”
苏溪抬手,像是想要如以前一般抚上罕孤珂的脸颊,但她终究放下了手:“罕孤珂,我有私心。你是第一个让我看到可以平息北疆战火的人。我教你这么多,是想让你能统一草原,能成为草原大汗,然后与辰国订立双方平等的合约。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日后草原诸部不靠掳掠,依然能存活下去。我想尽我之力,保边疆百年太平,你……”
苏溪说到最后笑了笑:“是了,你大概是不懂的吧。”
七
那日最后,罕孤珂离开了苏溪的房间。因为他突然之間想明白了,纵然他那日把她困在双臂之间,但最终他还是困不住她的。他喜欢的人啊,心里装了天下,便再无余地留给他人。
但是,就算明知如此,罕孤珂发现自己依然没法放下苏溪。白日里,如非必要,他几乎不与苏溪见面。然而,到了晚上,苏溪就寝以后,他却会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间外面,在她房外的月色如水的廊下,枯坐一夜。
苏扎最先发现了这个事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日里例行汇报的时候,简明扼要地说完公事之后,还会再说说苏溪的事情,比如,她今天又教了什么东西,谁又不服管,最后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或者察扎思跟她比军阵,又一次输了之类的琐事。
罕孤珂对这些事情不置可否,但听得很是专注。
如是一年之后,按照约定,苏溪将离开草原。
苏溪走的那日,罕孤珂罕见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彼时,她正在跟那复杂的头饰战斗,见他来了,一只手按着头上的金冠,另一只手上拿着金簪,冲他招了招手,姿态自然地仿佛没有任何争吵存在。
罕孤珂知道,苏溪在这种事情上格外生疏。当年她在苏府中只要不见人,就懒得打理自己的头发。她嫌那些金石银饰重,经常只用一支玉簪随便绾一下头发,窝在书房的椅子上看书。
罕孤珂那时还在苦大仇深地跟笔做斗争练字,有时苏溪看书看着看着睡过去了,他看着她一头长发蜿蜒而下,跟自己笔下歪歪扭扭的墨迹似的,就恨得牙痒痒。一来二去,恶向胆边生,他就喜欢趁她睡着去把她的长发编成各种样子。
苏溪醒来,看见也不生气,还会嫌弃他编得丑。
罕孤珂不服气,竟真的向苏府中的侍女学习梳妆,长年累月下来,对于苏溪头上的那一应饰品,他倒比她要熟悉得多。
罕孤珂沉默地走到她的身后,接过那支金簪,绾住她的长发。
等他插完最后一支钗,苏溪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非常满意:“手艺没退步啊。”
罕孤珂从她发间落下去的双手在身后紧了又紧,终于嗓音发涩地说道:“苏溪,能不能不走?”
苏溪没回头,从镜中望着他,笑了笑。
罕孤珂抿了抿唇,没再说话,转身往门外走去。
“罕孤珂。”
苏溪喊他,罕孤珂下意识地回头,紫金色的衣袖烟云般落在他的耳侧。
苏溪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罕孤珂下意识地用珂摩语反问道。
苏溪笑了,眼角弯如少女,但她没有再解释任何事情,伸手推门,先罕孤珂一步迈出了门。
罕孤珂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却被候在回廊拐角的苏扎拦了下来,说有事相商。
罕孤珂与他说完之后,苏溪的仪仗早就已经启程离开,他不过慢了一步,此后却也无缘得见苏溪。
结
罕孤珂终其一生镇抚草原,坐守龙庭,其治下鲜少有战乱,边境安康。他晚年时,有一队从遥远极西之地而来的商队恰逢宴会之时前来谒见,并为他献上歌舞。
罕孤珂看过歌舞之后,仿佛十分中意这支舞曲,问舞女这首歌里重复最多的歌词的意思。
舞女行礼,说这是他们家乡的歌曲,大意是一位少女送别自己的爱人,她知道此一别永远无法相见,于是在临行前对爱人诉说自己的爱意。
“汗王,”舞女轻柔的声音说道,“那句歌词的意思是,再见了,我心爱之人,若我不在你身侧,你会如何。”
罕孤珂低头看着酒盏里映出的自己苍老的容颜,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知晓了当年苏溪所说的那一句话,他隔着遥远的时光向她举杯,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但他当年是有话想说的,在那个从西市跑回苏府的午后,他望见苏溪窗前的桐花半开半落,惊起他少年心事。他本来想问她,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可苏溪没给他机会。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罕孤珂闭眼,笑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于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他说:“苏溪,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