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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角度看《绿皮书》的梦想与妥协

2019-11-15王佳佳

电影文学 2019年18期
关键词:绿皮书托尼种族

王佳佳

山西大同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0)

在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角逐中,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影片《绿皮书》突破重围,一举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剧本三个大奖,然而影片在北美却遭遇了诸多指摘,除了角色与历史原型人物不符的争议外,影片最受诟病的是打着批判美国种族阶级地位差异的旗号,却仅站在白人的立场上避重就轻地维持“政治正确”、粉饰太平。有意思的是,与北美地区褒贬不一的评价相比,《绿皮书》在中国的口碑和票房成绩都相当不错。而且,无论是在北美还是中国,观众明显更愿意接受《绿皮书》,而不是同样聚焦种族问题,更犀利、更尖锐,甚至“政治性大于艺术性”的竞争对手《黑色党徒》。显然,这种差异化的反馈还是肯定了《绿皮书》所做出的努力。

《绿皮书》讲述的是1962年美国著名黑人钢琴家唐·谢利博士(Don Shirley)为了冲击当时不公平的种族制度,舍弃安逸高薪的工作,选择雇用一名意大利裔白人司机“大嘴”托尼(Tony Lip)作为司机兼保镖,去南部巡演的故事。影片直观反映了20世纪中叶美国激烈的种族矛盾以及黑人所遭受的诸多不公平待遇。在影片所述事件发生半个世纪之后,托尼的儿子尼克·维勒朗格以及导演彼得·法拉利等人敏锐地察觉到美国平权运动的发展态势和选举大环境下种族主义抬头的迹象,决定将唐·谢利和托尼为时一年半的真实巡演经历浓缩至两个月并搬上大银幕,通过《绿皮书》呈现出来。

影片通过描写一黑一白两个地位、学识、品位、价值都相去甚远的人物形成的组合及其一路上的遭遇和感悟,表达了实现种族平等权利的梦想。同时,影片通过不涉及任何明显越界冲突的剧情设置,以及幽默、克制、温情的基调,表现出对严肃社会现象的妥协式艺术处理,观众可以捧腹大笑,可以安静流泪,也可以严肃思考。本文将就《绿皮书》所表达的梦想和艺术性妥协手段进行分析,来探讨这部影片的过人之处。

一、梦想的表达

《绿皮书》的梦想是明确的。

大嘴托尼是一名居于社会下层的意裔白人,他非常鄙视黑人,哪怕家里穷得交不了房租,依然会把招待过黑人维修工的水杯扔掉。为了换得高薪报酬,托尼强忍下对雇主为黑人的不满,成为唐·谢利博士的司机兼保镖。然而,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正值种族歧视最激烈的时刻,护送一名黑人一路南下,途经各个“白人至上”的州镇,其难度并非身在我们这个时代所能想象的。为了避免冲突,两人带上了专为黑人设计的旅行指南《绿皮书》。一路上,唐受到的待遇越来越差、冲突越来越激烈,托尼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黑人们正在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即便身为社会上层首屈一指的音乐家,身负才学与技艺、能与政要交游来往,但只要有着一身黑人的皮囊,唐便始终得不到白人社会的完全认同:在肯塔基州的酒吧,因为踏入了只允许白人进入的酒吧,便被白人群殴;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富户豪宅,演奏间隙只被允许使用林间搭建的茅厕;在佐治亚州梅肯的临街小店,黑人买西装不允许试穿;在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县,日落后迷路在外却被巡警关进警察局,因为这是一座“日落城镇”;在亚拉巴马州伯明翰,身为演奏嘉宾却不被允许进入餐厅与观众一起用餐……

事实上,这些只是20世纪60年代黑人真实遭遇的冰山一角,影片中涉及的“绿皮书”“日落城镇”等元素后面有着更为黑暗、无奈的历史、文化现实。美国的黑人最初为旧英国殖民时期贩运来的非洲农奴,他们的生死自由全在白人主人的一念之间。19世纪南北战争以后,美国的奴隶制在名义上被废除,然而由于“黑人即奴隶” 的观念从未消除且南部种植园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所以《吉姆·克劳法》(JimCrowlaws,1876—1965)便应运而生。这部法令规定美国南部各州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以非洲裔美国人为主,同时包含其他族群)实行种族隔离制度。这种隔离制度为了不违背宪法的精神,也标榜了“平等”,所以又称为“隔离但平等”,其做法是基于种族差异将一切公共设施都进行隔离,包括就餐、公共交通、上学、就医、娱乐、如厕、购物等生活的方方面面,无孔不入。所以“有色人种”和“白人专用”的标签会随时出现在不同的盥洗台、饮水机、餐厅甚至是医院和墓地,从人的出生到死亡,种族的藩篱无处不在。此外,美国有数千个城镇被标注为“日落城镇”(Sundown Town),这意味着“非白人必须在日落前离开”,否则可能会被警察逮捕或遭到白人的攻击。1936年,为了应对黑人出行面临的种种危机,一位纽约的邮局工人根据自己和黑人同事们的经验,出版了第一本《绿皮书》,即《黑人司机绿皮书》(TheNegroMotoristGreenBook),这本书在美国畅销了30年,一再增页,记载了从纽约扩展至全美的一些对黑人友善的场所,如餐厅、汽车旅馆、加油站等,可谓为黑人定制的汽车旅行攻略。影片讲述了这趟南巡发生在1962年,正值肯尼迪政府时期,也是美国种族歧视与平权运动之间矛盾最为激烈的时期,其后一年,马丁·路德·金在林肯纪念馆的台阶上发表了震撼人心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

影片中除了提到“绿皮书”“日落城镇”外,并没有反映种族矛盾尖锐性对抗的一面,不过,通过对唐的心理刻画,依然展现出那个时代黑人所承受的社会、心理压迫。影片中有一些意味深长的镜头:当人们看到一个白人兼任司机和保镖,鞍前马后地为衣着光鲜的黑人提供服务时,旁观的白人会露出诧异甚至惊恐的目光,此时唐会略微不自在地改变坐姿,但依然高贵挺拔,保持他一贯的抵抗性的自尊和骄傲;然而,当田间衣衫褴褛的黑人也纷纷停下劳作,静静张望时,唐会感到窘迫,会意识到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在同胞们面前不合时宜,他在这种审视式的凝视中感到悲哀。在旅途中,唐虽然因为自身地位及人脉的优势并没有遭遇实质性的暴力或血腥,却时时遭受着“隐性”的伤害。衣着光鲜的白人盛赞他为杰出的艺术家,为他提供斯坦威钢琴和掌声,簇拥着陶醉于他完美的演绎,然而一转身或禁止他进入餐厅用餐,或禁止他使用盥洗室,只提供幽暗林间的茅厕。他们态度坦然,隐含讥讽,丝毫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无礼或违和,这种前恭后倨差异性的对待清晰地反映出白人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面对种种堪称羞辱的款待,唐始终坚持“我亦平等,我亦尊重”的高雅态度,他拒绝屈就茅厕,也会愤而离席,然而这种基于抵抗的自尊和骄傲隐射出的是背后深深的伤害。这种伤害不在皮肉,而在胫骨血液中。他忧郁寡言,却永远挺胸抬头,不紧不慢;他每晚一瓶酒,把自己隔离在人群外,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存尊严。当唐和托尼因为“阶层”的问题产生争执时,唐才在雨中爆发:“富有的白人让我为他们弹琴,因为这让他们感到高雅,但当我走下那个舞台,对于他们来说我又变回了一个老黑,因为这就是他们真正的文化。我独自忍受一切,因为我不被自己的同胞接受,因为我并不像他们!所以如果我不够黑、不够白、不够男人,那么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这种对身份的诘问将影片中始终存在的错位尴尬直接表达出来:有涵养的黑人要忍受白人的粗蛮无理,而没教养的白人却理所当然地对黑人指责厌恶,种族歧视恶毒至斯!

对唐进行细腻的心理刻画足以引发观众共情,为影片平权梦想的表达奠定了基础,两人态度的转变让梦想的表达更加直接。在认识唐之前,托尼会嫌弃黑人用过的水杯,而旅途开始后,托尼从基本履职,到惊艳于唐的琴艺,再到敬佩唐的为人,继而将他引为知己,将唐的痛苦感同身受;而唐也从强忍托尼的粗鄙野蛮,到饶有兴致地指导他写家书,再到向他敞开心扉。两人通力协作应对一个个突发状况,并从彼此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世界,逐渐发展出一场跨种族、跨阶级的珍贵友谊。一场关于种族间平等、宽容、理解的梦想表达就此完成。

二、艺术的妥协

与前文所述的沉重的时代和文化背景相比,《绿皮书》在触及“种族”和“阶级”矛盾时显得举重若轻。影片给人的观感是轻松、愉悦、温情的,有一些时刻甚至让人产生美国南部风光公路片的即视感。诚然,这种轻松惬意与美国20世纪60年代方兴未艾的民权运动和如火如荼的抗议示威游行是格格不入的、是妥协式的,然而,《绿皮书》毕竟不是一部政治片,温柔的路数也未必不能表达平权的政治思想。就像影片中唐·谢利所坚持的那样,即便遭遇不公平的待遇,也要用尊严去赢得尊重,只有内心的尊重,才是改变歧视的根本。

那么,影片是如何从艺术层面来实现这种“妥协”的呢?

首先,人物身份的错位形成了某种天然的幽默感。托尼是一个性格非常鲜明的人物,大大咧咧,聒噪市侩,然而粗俗却不鄙陋,虽不循规蹈矩却也不失原则和情义,对人有基本的尊重和宽容,思想也不狭隘。他看不惯唐的高高在上、吹毛求疵,但不妨碍他欣赏唐的音乐和原则。他最终接受了唐的建议,努力改变自己的语调和措辞,并津津有味地模仿唐的腔调来写信。他热爱黑人的音乐,也并未对黑人做出直接、实质性的侮辱举动。与其说歧视,他更像是对黑人有疑虑和困惑。如果再考虑两人身份、地位等的差异,将其纳入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托尼的身体里才像住着一个黑人灵魂。

相反,唐更像一个披着黑色皮囊的白人,他与权贵精英交游,措辞考究,音乐技艺高雅,坚信尊严使人强大,在强势的种族歧视的环境下克谨节制。他宁愿放弃安逸的高薪演出也要南下,希望以自己的持重、端方与高雅去冲击、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敌视。这种有勇气、有担当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但同时也显示出唐性格中想当然与理想化的一面。讽刺的是,这种理想化与美国白人文化里标榜的所谓“平等”如出一辙,而这种“平等”正在被绑架着奴役黑人。

将托尼和唐这两个地位、个性、思想迥异的人放在一起同行,就像让孤独自律的禁欲主义者去搭配聒噪放纵的享乐主义者一样,两人间势必会产生摩擦。庆幸的是,这种摩擦不是针尖对麦芒的你死我活,而是挑衅、容忍中夹杂点无奈与好奇,两人互相影响,在彼此的攻防间逐渐了解和接纳,过程让人忍俊不禁。

其次,从剧情上看,本片开局很大,落脚点却非常小。影片在种族矛盾的视域下让非裔、意裔、德裔、犹太裔、印度裔、亚裔等不同种族背景的人齐聚一堂,而且在黑人与白人这一对核心对立体中遵循的思路是“一个白人是如何认识一个黑人,并为其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打抱不平”,也就是说,将托尼与唐看作一个小团体,那么种族矛盾和冲突都来自小团体外,而种族和解与共融则由小团体内部来实现,这种以点代面的设置巧妙地规避了激烈的冲突,并顺利实现了团圆性和解。

最后,从影片的整体架构上来看,外显的冲突矛盾要让步于唐的内心戏,在整个旅途中,唐一直在寻求自己两重身份的和解:一重是高雅的音乐家,另一重是黑人娱乐工作者。对前者而言,音乐是沟通心灵的语言;对后者而言,音乐只是用来消费的符号。唐居于由白人主导的上层阶级,有着音乐家的素养和尊严,却受迫于现实扮演着娱乐者的身份,唯有以强烈的自制力和理性的方式来抗议规则;作为黑人,他完全不了解黑人平民的生活状态及流行文化,直到影片结尾在黑人酒吧尽兴演奏时,才第一次感受到黑人团体的温暖。当他敞开心扉时,又获得了与托尼家人共进圣诞晚餐的机会,于是也体验了白人世界的温情。影片用了大量镜头来强化唐的自我建构,并通过唐与自身的和解,实现了与黑人文化、白人文化的和解,最终轻松“妥协地”地完成了对“梦想”主题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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