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狂想曲》中的电影人格塑造
2019-11-15刘怡然
刘怡然
长春师范大学,吉林 长春 130032)
《波西米亚狂想曲》是由布莱恩·辛格(Bryan Singer)执导,拉米·马雷克(Rami Said Malek)主演的一部音乐传记片。制作团队历经波折,经过近十年打磨,再现了英国经典摇滚乐团皇后乐队(Queen)十多年波澜壮阔的音乐历程,以及乐队主唱弗雷迪·莫库里(Freddie Mercury)短暂而辉煌的人生故事。影片从1971年弗雷迪偶然加盟乐队开始,讲述了在他的带领下皇后乐队如何一步步尝试新的音乐风格、创造一首首经典歌曲的台前幕后,同时展现了弗雷迪在取得巨大音乐成就的同时,其内心的孤寂与迷失。鲜花和掌声无法抚慰自我认同匮乏带来的焦灼与混乱,在经历了与队友的决裂和一段沉迷声色的时光后,弗雷迪终于迷途知返,回归真我,和队友一起完成了1985年“拯救生命”(Live Aid)大型摇滚乐演唱会的演出,影片到此戛然而止,停留在弗雷迪最激情飞扬的一刻。
《波西米亚狂想曲》既可以看成是对皇后乐队所有成员致敬的一部群戏,也可以看成是缅怀乐队灵魂人物弗雷迪的一部个人传记,它给观众带来朝圣般的音乐体验,同时展现了弗雷迪的人格魅力。弗雷迪·莫库里是英国第一位亚裔摇滚巨星,被《时代周刊》亚洲版提名为60年间最具影响力的亚裔英雄之一,被美国电视台评为史上最伟大的男性歌手……他的创作才华和音乐风格让皇后乐队在英国乃至全球乐坛脱颖而出,成为一代传奇。得益于留存的丰富的影像资料,弗雷迪之于世人,并不是一个平板的传奇符号,而是一个具有灵与肉、集才华与争议于一体的天才。“弗雷迪”这一角色为演员拉米·马雷克赢得了第76届金球奖和第91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这些荣耀得益于演员自身的精湛演技,也离不开人物原型自带的光彩和影片中成功构建的电影人格。
在人格理论被引入电影评论后,电影作为表现人类人格力量的载体这一功能性身份也得到强化。电影人格的确立强调了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意义和展现人独立自由精神的重要方式。在传记电影中,传主既要表现出人物原型显性的人格特点,又要在角色人格设定的基础上加入演员自身的体验及演绎,这是一个既做加法又做减法的过程。成功塑造的电影人格能使观众产生共鸣,让观众走进传主的内心世界,体验人物的喜怒哀乐,甚至接近人物的人格,从中找到投射自身的部分。《波西米亚狂想曲》中的弗雷迪便具有丰富的电影人格。
一、开放、探索、自由的生命理想
本片作为一部音乐人物的传记片,大量的笔墨用于描写弗雷迪的音乐成长历程。毕竟音乐是弗雷迪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表达内心诉求的方式,也是影片展现他人格魅力的重要渠道。
20世纪60—80年代是西方摇滚乐最具有影响力和感召力的时代,皇后乐队无疑是这个时代中最耀眼、最躁动的队伍之一。这种摇滚音乐人的特性让这部人物传记片具有了自由、迷幻、传奇的色彩。弗雷迪最闪亮的人格魅力无疑是他作为乐队领袖所具有的博采众长的态度,以及开放与探索的精神。无论是在音乐的表现上,还是在隐秘的私生活方面,他都不惮于表现自己内心的疯狂和对自由的向往,这是他人格中精神层面的追求和表现。
片名《波西米亚狂想曲》取自1975年皇后乐队第四张录音室专辑中的同名歌曲《波西米亚狂想曲》(BohemianRhapsody),这首堪称乐队成名曲的神曲并没有《我们将击败你》(WeWillRockYou)、《我们是冠军》(WeAretheChampion)那么高的声望和传唱率,却是最能概括弗雷迪短暂生平及人物特色的一首歌曲。在近6分钟的时长中,古典、华丽、史诗、柔情、金属等多种音乐风格融入其中,且独立成段,层次分明。华丽的歌剧唱诗式配乐中糅合大段重金属吉他,既富有诗意又不乏癫狂,这种风格、音调和音速的突然变化是那个时代摇滚乐中鲜有的表现。影片中通过描述1974年这首歌发行前弗雷迪与百代唱片公司之间的巨大分歧来展现弗雷迪的音乐风格和生活态度。公司的金牌制作人希望弗雷迪能延续前期的歌曲风格来再创辉煌,弗雷迪和他的队友们则拒绝延续这种已经被摇滚黄金时代所泛化和程式化的产物。他们说走就走,锋芒毕露。他们要的是创新和突破,因为希望表达内心孤注一掷的生命激情。
这种博采众长和对音乐开放性、探索性的态度在影片中多处呈现出来。弗雷迪和队友们经常在深夜录歌和创作,大家斗志昂扬,灵感如泉涌。弗雷迪作为乐队的核心人物,善于激发每个人的创造性,他本人也带头表现出对不同声音与想法的欢迎态度。如,“WeWillRockYou”的创作理念就源于吉他手布赖恩·梅对寻找一种能让歌手与观众更好地互动、更释放激情的歌曲表现方式的尝试,这首歌后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影片后段,弗雷迪迷失自我并与队友们决裂后重新组建了队伍,却很快发现新队友只是像应声虫一样屈从于他的权威,根本无法像旧人们一样对他“挑三拣四”、和他一起在音乐道路上碰撞火花。
除了在音乐线上着力,影片在情感线上也表现出弗雷迪包容开放的品性及自由疯狂的特质。对于这个神秘到妖异的先锋人物,导演并没有回避他颇具争议的情感生活。弗雷迪的不守常规和不拘一格源于他过度旺盛的精力和坦诚面对内心的勇气和执着。人们不能要求一位舞台上释放自我的摇滚巨星走下台来欣赏普通人的循规蹈矩和岁月静好,他在世俗情爱上的激情与坦然固然有其耽于肉欲的沉沦,也有其追求自由、开放的生命理想与精神诉求。
二、焦灼、迷失、困惑、孤独的生活现实
影片中的弗雷迪并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物,甚至在他的巨星光环上有着晦暗的裂缝——双性恋、奢侈糜烂的生活以及艾滋病。当然,这些都离不开他作为凡俗之人、根植于内心的焦灼、迷失、困惑和孤独。台前的光鲜亮丽、傲睨一切,与台下的晦暗孤独、羞涩敏感构成生命理想与生活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也构建起角色立体复杂的电影人格。
影片中至少展现了弗雷迪内心的三重焦虑。第一重焦虑源于家庭。弗雷迪出身于一个压抑封闭的印度波斯家庭,从小就被送进寄宿学校的他与父母聚少离多。幼年生长的环境造就了弗雷迪孤独、冷傲、内敛的个性,也让他拘谨敏感,长期处于对情感的强烈渴求中。所以他会依恋温柔又包容的玛丽,会游走于不同的男性情人间、沉溺于无意义的性爱中。
第二重焦虑来源于宗教和文化。弗雷迪和父母一样信奉拜火教,17岁时,他随家人移民伦敦,成为基督教世界里的少数族裔,从此开始在家庭文化与社会主流价值的夹缝中备受压抑并不断挣扎。为了摆脱移民身份带来的自卑感,他对自己移民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也从内心抗拒父亲强加于他的“崇高的思想,美好的语言,有意义的作为”的道德规范,当然,他所做出的努力也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长期被动压抑的环境让弗雷迪从小便弱小又自卑,深陷自我认同危机中,这导致他在人格层面产生了极大的自我冲突。一方面,来自父权和宗教的规训让弗雷迪从小逆来顺受,内心滋长出对自我身份与价值的强烈不认同;另一方面,幼时所受的东方教育与成年后所处的西方文明环境之间产生碰撞,内心对自由、情感的不断渴求,让他具有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在独立生活后,弗雷迪决定开始做自己,他将自己的姓氏改为莫库里(Mercury),因为Mercury代表着古罗马神话中“自由飞翔的神使”,这是他内心对父权和宗教压抑的抗击。
第三重焦虑来源于自己在爱与欲之间的徘徊。无论是宗教的束缚,还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社会对同性恋情的保守态度,都让弗雷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接受自己的性向。当他踌躇着向玛丽坦白自己是“双性恋”时,玛丽却说:“不,弗雷迪,我不认为你是双性恋。我觉得你是同性恋。”玛丽知其甚深,她看出了弗雷迪内心的逃避。
幼年的弱小无助让弗雷迪迷恋高大、健壮、粗犷的男性躯体,常年内心的孤寂和对情感的渴求又让他向往女性的爱意与柔情。爱与欲对他而言具有不同的抚慰意义,灵与肉的分离让他陷入人生的灰暗境地。正如玛丽所言——“你的生活将会无比艰辛。”弗雷迪在很长的时间里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一个自己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另一个自己却蜷缩在角落,只能靠不断举办聚会,借助人群拥簇的喧嚣来转移注意力和逃避孤独,曲终人散后再卸掉轻浮滑稽的面具,疲惫且悲戚。影片中有过一幕,在弗雷迪与玛丽分手后的一个夜晚,他曾给住在对楼的玛丽打电话,要求她同他站在窗前用灯光的明灭来感知彼此。然而他很快察觉了玛丽的敷衍,只默默放下电话,黯然神伤,不再故做轻松。
弗雷迪的难处在于,即便明确了自己的性向,却依然对玛丽有着“缪斯女神”般的眷恋,无意义的性爱毕竟无法弥补感情的缺失。而另一方面,这种疯狂发泄的世俗激情能带给弗雷迪巨大的创作灵感,还能排遣释放舞台上尚未消耗殆尽的能量,带给他逃避内心空乏虚无的勇气。此外,乐队的崛起、自己的才华被欧洲主流社会所承认,以及万人瞩目和探索自由所带来的快感,这些让弗雷迪的自我变得强大起来。于是,从前的过分拘束怯懦逐渐转变为放荡不羁,以至于在小人的挑唆下逐渐忽视了爱人和朋友,让他们相继离开。此时的弗雷迪众叛亲离,只能沉浸在功成名就的幸福感中醉生梦死,在暗无天日的精神地狱里忘我沉沦,并深深地自我厌恶。他改变了弱小的自我形象,确立了新的身份和地位,正视了自己真实的性向,然而,却还是无法认同自己。
三、爱和救赎
影片中,弗雷迪的救赎来自玛丽和吉姆在雨夜的一番劝解,他们让弗雷迪真正体验到亲人、爱人和朋友的关爱与守候,并最终找回了自我。之后,弗雷迪赶走了搬弄是非的小人,完成了与乐队成员的和解,向家人坦陈了自己的性取向,并接受了自己已患上艾滋病的事实。他彻底走出了与自己的纠缠,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在“拯救生命”的摇滚舞台上,斗志昂扬地完成了生命里最美的华章。在最后20分钟的音乐片段中,影片也回归到音乐叙事的思路,通过弗雷迪在舞台上挥洒的汗水、驻足与奔跑、全心投入的演唱来表现他在经历一系列对抗与挣扎后,不再为肉欲和声名所累,已重获新生。
向往爱、珍惜爱、播撒爱,这是健全的电影人格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弗雷迪身上,它包括:对摇滚乐的爱——身患绝症的弗雷迪全心投入并沉醉于音乐的表达中,充满穿透力的嗓音回荡在巨大场馆上方,激起人们内心的疯狂和歇斯底里,展现出摇滚乐最纯粹的愉悦和刺激。弗雷迪用自己的经历告诉人们,摇滚乐的精髓不在于刻意的叛逆与特立独行,而在于不屈从、不媚俗,以及永不迟疑的开拓与创造。
对爱人、朋友和家人的爱——是玛丽和吉姆的不离不弃让弗雷迪走出阴霾,是队友之间的信赖友爱才成就了彼此才华的碰撞,是父母沉默的亲情一直默默守护。这些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犹如实质,在你放下身段,愿意听、愿意看的时候,无处不在。
对生命的爱——影片将弗雷迪确诊艾滋病的时间提到“拯救生命”演唱会之前,以此凸显他在舞台上以单薄之力抗争生命无常的激情张力,与慈善音乐会的主题相得益彰。弗雷迪用自己最后的人生向世人展示,全情投入自己所爱的事业中,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生命才能最大限度地绽放。经历过痛苦与曲折,真正为自我而活,克服空乏与虚无,最终投入更高意义的追求中去,这样才能实现人格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