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兆辉电影的缝合性叙事探赜
2019-11-15程姝
程 姝
沈阳音乐学院 戏剧影视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8)
在当代香港导演中,麦兆辉可以说是值得注意的一位。这不仅在于由其执导(包括与搭档庄文强合作)的一系列电影支撑着当代香港电影的商业与口碑成就,多年来在金像奖等奖项上基本都保留了一席之地,且在香港导演集体“北上”之后,相较于有“水土不服”之嫌的陈可辛、尔冬升、李仁港等人,麦兆辉的成绩也更为理想。还在于麦兆辉是香港导演中为数不多的身兼编、导二职的电影人,其导演的作品往往剧本的编写也由其亲自担纲。他的电影在重视故事性与娱乐性的同时,又能对社会的特殊群体投以深切关怀,在“北上”后迎合内地官方与民间家国情怀的同时,又能充分表达属于个人的思考,这与其电影的缝合性叙事是密不可分的。
一、结构主义下的“缝合”
“缝合”(suture)的概念出自外科学,其原意指断裂或被切开的组织或器官得到重新对合,或新的通道得到搭建。而法国精神分析学大师雅克·拉康在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以及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启发下,提出了“缝合点”(point de caption)这一概念。在拉康看来,众多的能指是处于一种漂浮和滑动状态的,而缝合点则能将它们固定与串联起来,形成一个能指链条,这样一来,一种在意识形态上的询唤效果也就生成了。和索绪尔认为能指与所指之间有着明确、稳定的联系不同,拉康则认为能指对应的是另外一个能指(如词典中以词而非实物来解释词),如果其指向的是一个确定的所指的话,那么语言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语言的存在必然有着某种缺失,因此,能指其实是无法锚定的。有了缝合点,许多意义就能够固定下来,弥补这种缺失。
在拉康之后,法国学者让-皮埃尔·乌达尔和美国电影理论家丹尼尔·达扬则将缝合理论运用到了电影之中。乌达尔在1977年发表了《电影与缝合》一文,达扬则在《经典电影的指导符码》一书中又对乌达尔的理论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认为,观众所看到的“所指”,是电影的制作者希望他看到的,但这种意识形态的传播是被掩盖起来的,这种掩盖就十分考验电影人对内容的组织方式。一个优秀的电影人如同一个魔术师,观众只能看到奇迹式的结果,而不可能了解到魔术师的具体手法。“尤其是产生意识形态的电影术系统,它必定会被掩饰起来,电影信息与这个系统的关系也必定会被掩饰起来。正如在古典绘画中一样,代码必定被信息内容所掩饰。”简单地说,乌达尔和达扬认为,电影进行的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述,作者躲藏在电影“赤裸裸的故事”背后,借助各种各样的手段编制代码,隐蔽地传达着意识形态,这种抽象的意识形态被编码为具体影像的过程,就是缝合。而缝合又包括两种方式:一种为镜头的设计方式,一种则为叙事。在镜头的设计中,观众成为电影场景中一个“不在者”注视着片中人,镜头的更换也意味着“不在者”目光的被替换。如在《战狼》中,演习的特种部队在要与雇佣兵对战时,电影有他们迅速将手臂上代表红蓝军的臂徽换成国旗的镜头,观众仿佛也成为一个陪伴其进入真枪实弹战场,维护国家利益的人,吴京想传达的“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理念则隐隐传递了出来。这与苏联以蒙太奇理论和意识形态宣传的研究类似。而缝合叙事则要稍微复杂和多元,这也即本文所要重点讨论的。
二、麦兆辉的缝合叙事类型
麦兆辉于1965年出生于香港的一个警察家庭,父兄的警察职业导致了麦兆辉对刑侦、犯罪类故事颇为熟悉,早在还未步入影坛时,麦兆辉便写下了一个香港警方与黑道互遣卧底的故事。在其以演员身份进入香港演艺圈后,麦兆辉也表现出了对这一类影视剧的兴趣。而在多年之后,当初的卧底故事得到了寰亚电影的垂青,麦兆辉执导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无间道》(2002),影片一举揽获多项大奖,世人也由此对香港电影刮目相看。此后麦兆辉更是执着于悬疑、犯罪类影片,这一类故事也往往成为其缝合私人话语或主流意识形态的对象。
(一)以犯罪故事为主流意识形态的言说机制
主流意识形态对于现代观众而言并不陌生,在缝合上欠缺经验,意识形态的传达缺乏隐蔽性的电影往往会激发观众的逆反心理。在这一点上,麦兆辉可以说拿捏得极有分寸。首先是悬疑感的有效营造,如在宣扬反腐倡廉的《廉政风云》(2019)中,廉政公署的陈敬慈与江雪儿一明一暗查访陈超群的行贿案,一切都必须在七天之内完成,但情节又峰回路转,陈超群被揭示为卧底,廉政公署的努力似乎都要化为泡影,主人公争分夺秒的举动让人看到了“打老虎”的不易与正义性。与之类似的还有宣扬邪不胜正的《窃听风云2》(2011)、《窃听风云3》(2014)等,市区追车、爆炸,赌场行贿桥段以及证券、房地产市场的风云激荡,带给观众以新奇炫目之感,掩饰了意识形态的传达。
麦兆辉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编码也并不局限于当代犯罪故事。如依据麦家小说改编的《听风者》(2012)就是一部讲述解放后国共谍战故事的影片。电影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对历史进行了抽取与重构。电影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情报部门701,而女特工张学宁和小混混式的调音师阿兵则成为隐蔽战线上的精锐。最终张学宁为找到台湾派来的特务“重庆”而牺牲,701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阿兵搜寻电台方式的奇特、张学宁外派时的步步惊心、“007”式的色诱之举等,都让观众备感新异。与之类似的还有遍是摩斯密码、窃听技术的《无间道2》(2003)、《窃听风云》(2009)等。
(二)以警匪争斗为哲理情思的载体
除了让观众皈依主流意识形态之外,麦兆辉还极擅长在电影中进行个人哲思的缝合,这其中最经典的便是普及了一干佛教理念的《无间道》系列电影。
“无间道”的概念来自《涅槃经》,人若陷其间,便受苦无间断,且永世不能轮回。在麦兆辉的设计中,陈永仁与刘建明两人立场各异,但处境却是类似的。同为卧底,他们身在与自己本心格格不入的阵营,笃信“我是个警察”的陈永仁成为黑帮中暴力打砸、做毒品买卖的小头目,刘建明怀着“我想和他换”的愿望而无法实现,与自己喜爱的玛丽姐分开。且由于他们担负的特殊使命,导致了他们注定将背叛自己得到的信任与成就(陈、刘二人实际上都犯了“破和合僧”之逆罪,导致了傻强、黄志诚等人的死亡),这是一种无间地狱式的煎熬。
陈永仁无法改变自己的生父是黑社会老大倪坤的事实,以致被警校开除,刘建明也无法控制地爱上了韩琛的女人玛丽姐,他们卷入争斗,有身不由己的成分。从身份上来说,两人势同水火,在道德水平上来说,两人也有差异,但是在精神意义上,他们则是同道。这正是《无间道》系列中极具东方佛教的辩证色彩之处,也是与以往香港警匪片的最大区别:在人表面的善恶对立、斗智斗勇之下,是人物冥冥之中共同面对、难以逃脱的无间宿命。无论是“我是个警察”抑或是“我想做好人”,都无法实现。因此,在《无间道》一开始,以及《无间道3:终极无间》的最后,陈永仁和刘建明才会阴错阳差地在音像店中见面,共同欣赏一曲《被遗忘的时光》,这意味着音乐在两人间建立起了一种情感联系。
在佛经中,“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在麦兆辉看来,死亡反而是一种命运的馈赠,意味着人得到了解脱。陈永仁和刘建明都努力回归正常生活,陈永仁牺牲了,这看似是一种失败,但他实际上得到了解脱,包括之前的卧底罗继贤等,他们赢得了被立碑正名的待遇,而侥幸生还的刘建明还要继续在无间地狱中忍受煎熬。《无间道3》中刘建明妻离子散,精神错乱,自杀未遂,就是麦兆辉根据自己的道德判断做的设置。这种处理有违陆港观众的观影经验,但催生着观众注意人物的内心挣扎和人生态度,电影的深度也由此产生。
三、麦兆辉的缝合叙事得失
人们早已承认:“叙事化的话语适合道德教化判断的目的。”尤其是中国电影人,更是高度重视电影在艺术表现中的宣教作用,不满足于电影仅作为具有娱乐价值的商品,这就使得他们必须在鲍德里亚所谓的“消费社会”中,取得电影在社会效应与经济效应、个人表达与为国家机器代言之间的平衡。在这样的情况下,麦兆辉缝合叙事的得失是具有借鉴意义的。
应该说,在被剥离了“宏大叙事”或“哲理寓言”的所指后,能指,也即故事本身的精妙,是麦兆辉缝合叙事值得肯定的关键。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无间道》被好莱坞“拿来”。马丁·斯科塞斯将这部港产电影改编成了以美国波士顿黑帮和警局博弈为故事情节的《无间道风云》,除了地点被改换外,几乎全盘保留麦兆辉电影中的人物关系与重大事件。电影在上映后斩获了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奖,这无疑证明了麦兆辉剧本在艺术性及对电影工业工序流程上的符合。在斯科塞斯的电影中,由于斯科塞斯本人的基督教信仰,以及考虑到西方观众的文化背景,麦兆辉原本缝合于其间的“无间”佛家哲思被全部拆解,而故事本身则可以顺利“拿来”,如开场后不久警匪双方就毒品交易而激烈对峙,两个卧底都被各自的上司推向危险搏杀的前台等,麦兆辉在故事设计上的极具可看性的“双雄对决”被毫无窒碍地沿用了。如果麦兆辉在叙事上让戏剧性和趣味性让步于让人感怀伤神、难辨是非的哲思上,那么电影被翻拍的空间也自然会随之逼仄。
但这并不意味着麦兆辉的缝合性叙事都是成功的。如前所述,麦兆辉擅长悬疑、犯罪类型片,而一旦跳脱了这一“舒适区”,就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例如在《关云长》(2011)中,麦兆辉依然想将其对人性复杂性的思考缝合进故事中,然而观众对三国故事的审美期待却使得他们无法接受麦兆辉设计的能指与所指。在电影中,曹操对关羽的偏爱被放大,如曹操声称让他做小人,让关羽做英雄来替关羽杀人,关羽过关斩将时遭遇的阻碍被归结为汉献帝的指示。同时电影中又有个别情节令观众无所适从,如曹操给关羽下春药,关羽抵御着自己对刘备小妾绮兰的喜爱等,由于观众对关羽忠义形象的熟悉,这样的让关羽于美色之前的挣扎便是一个难以让观众产生认同感的文本,《关云长》也被诟病渗透了麦兆辉刻画香港黑帮时的思维。相比之下,张艺谋在意识到缝合真实历史的难度后索性脱离三国文本,在讲述替身故事的《影》中虚构了一个时空,则是一种较好的选择。
电影被认为是话语的行为结果,它描述着世界与人们的生活经验,无限的事件被有限的符号概括,这其中必然渗透着某种意识形态,但并非每一部电影的意义生成机制都是成功的。麦兆辉在其电影中,或是将主流意识形态,或是将个人哲思缝合入悬疑、惊悚、犯罪叙事中,复杂、一言难尽的现实与历史问题被简化为因果逻辑清晰、二元矛盾分明且节奏感极强的故事,观众从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属于他者的话语。可以说,对于在香港已经日渐没落,且在内地电影强势发展下越来越难以找到自身定位的港片,麦兆辉做出了特殊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