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去情节化叙事的真实呈现
2019-11-15吕梁学院山西吕梁033000
张 鹏(吕梁学院,山西 吕梁 033000)
张杨导演历时一年拍摄完成的《冈仁波齐》是一部关于信仰的影片,一支藏民队伍前往神山冈仁波齐朝圣,艰辛的路途中浓缩了人生中的种种境遇,展现出信仰对于藏民精神世界的重要意义。这部影片尽量避免了对藏民生活的猎奇描写,运用诸多日常生活细节和去情节化的叙事方法勾勒出藏民质朴的生活样貌,使得影片带有一定的纪录色彩,在虚实之间开拓了电影表达的可能性。
与常规的电影制作流程有所不同,《冈仁波齐》并非按照剧本—拍摄—后期的顺序完成的,这部影片甚至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剧本,即兴创作贯穿始终,一些故事就是在朝圣途中发生后直接被采用的,没有经过任何事先设计,影片的情节随着拍摄的进行逐渐丰满了起来,故事的整体结构也越发完整,张杨试图开启一种新的创作模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提炼素材,而不是预设好内容后去寻找相应的素材,这一更具实验性的创作尝试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试图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去呈现信仰的力量。
张杨在影片创作谈中也提及,《冈仁波齐》是一部小成本的艺术片,在创作过程中几乎没有考虑到商业市场的影响,一年的拍摄过程无论是对于导演自己还是对剧组的其他成员而言,既是完成工作,也是在旅行,并使他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和周遭的世界。对于张杨而言,《冈仁波齐》是他经过了多年电影创作后进行反思的一个节点,影片本身并没有非常明确的目的性,如张杨坦言“也许我并不想传达任何东西”,他只是把自己眼中所见的世界经过提炼后呈现给了观众,这种颇为新颖的创作方式一方面能够尽量避免对藏民生活的过多主观想象与曲解,另一方面也能呈现更多真实的生活细节,让创作者和观众都有机会通过这个作品去了解与尊重不同的生活样态。
一、纪录片手法的运用
《冈仁波齐》讲述的故事十分简单,普拉村村民尼玛扎堆为完成父亲的遗愿与叔叔杨培前往拉萨的冈仁波齐朝圣,正值神山的本命年马年,同村的许多人也想一道去朝圣,队伍最终由11个人构成,其中还包括了孩子、孕妇、残疾人,大家怀着各自的美好愿望,带着同样的虔诚,踏上了2000多公里的朝圣之路。
本片全部由素人出演,去除了技巧的雕饰,他们得以在镜头下自然地呈现藏民的日常生活细节。张杨对于朝圣队伍的人员构成有一个总体的构想,他在访谈中谈到自己的人员预设时说道:“首先要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她)可能会死在路上;要有个孕妇,她的小孩会在路上出生;还要有个屠夫,因为杀生过多想通过朝圣赎罪;要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样会增加很多趣味性和不确定性;有孩子就要有他(她)的父母;还要有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可能是个小流氓,也可能就是一个青春期敏感害羞的男孩,一路上他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还要有一个五十来岁、成熟稳健、类似于掌舵者身份的人,他会是整个朝圣队伍的头领。”辗转于多个村庄寻找后,剧组最终在康巴人形象最典型、村庄空间最独特的芒康村的四个家庭中选出了这些演员。这部影片中并没有常规意义上的男女主角,导演试图用群像人物代替中心人物,分散叙述视点,尽量减少主观的情绪描写和心理刻画,不让个人的传奇性取代群体的丰富性。
在声音方面,张杨也因为采取偏记录的方式而没有使用配乐,因为音乐的渲染与美化作用会增强戏剧化的成分。在影片中,只有人与自然的声音:溪流声、诵经声、砍柴声、马蹄声……让人有机会回归到最为纯粹的自然空间中。在镜头的运用上,影片极少使用推拉镜头,而是采取了许多固定镜头并主要运用远景、全景和中景来呈现环境的整体样貌,制造一定的审美距离,带有一种纪录片似的客观影像风格,这种冷静与疏离的姿态为呈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更为全面的展示空间。剪辑方面则尽量保持了时空的连贯性,按照线性叙事完成了对朝圣过程的完整呈现,长镜头的运用也使得叙事对剪辑的依赖性减少,而人物与环境的真实性得到了较好的呈现。在拍摄朝圣场景时,经常是采取固定机位,朝圣者一步一步前进的过程被记录下来,真切地展现了他们虔诚而质朴的信仰世界。
在内容的安排上,《冈仁波齐》尽量避免了猎奇性的风俗展现,而是事无巨细地呈现日常生活的样貌。影片开头是对村庄的整体样貌和村民的日常劳作与家庭生活的展现,吃糌粑、做酥油茶、砍柴、放牛、诵经等日常生活场景构成了前半小时的主要内容,在队伍踏上朝圣之路后,则主要是跪拜前行和夜间露宿的场景,这些日复一日的动作看似简单枯燥,却构成了藏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影片试图以一种客观朴实的方式描绘他们的生活,连藏区的风景也没有刻意凸显,绝美风光仅仅是朝圣路上的背景,基本不使用特效和俯拍镜头,而是以人的视角拍摄风景。
完全不同于商业电影的快节奏与戏剧化,《冈仁波齐》在平静的生活与虔诚的信仰之中寻求艺术的表达方式,不是用一次震撼的视听体验来愉悦观众,而是让观众通过带有纪录色彩的影响去理解与接近另一种生活的样貌,在都市人眼中略显重复、缓慢、乏味的朝圣之路却是藏民心中最神圣的一次旅行。
二、对真实事件的择取
虽然《冈仁波齐》采用了纪录片的手法,但它仍然是一部电影,每一场戏都经过了编排与设计,只不过体验式创作为影片注入了许多超出预想的内容。在拍摄的过程中,剧组也遇到了来自其他地区的朝圣队伍,而发生在其他朝圣者身上的故事也被纳入到《冈仁波齐》中,比如撞车的事情就发生在一支来自四川的朝圣者队伍中,创作团队将这一事件加以改编,成为影片中的一个情节。还有一些朝圣途中遇到的事情被直接保留了下来,比如影片中一对兄妹拉着车去朝圣,就被直接记录下来并成了正片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些偶发事件完全出于自然,影片中的雪崩场景就是如此,摄影师在拍摄其他素材的时候恰好发生了雪崩,这个场景被捕捉到之后用在了其他段落之中,仿若浑然天成。
可以说,《冈仁波齐》中的每个镜头都不是凭空的想象,而必定来源于对真实事件的提炼,日复一日地重复才是生活的原貌,因此磕头跪拜、搭帐篷、吃饭、念经、睡觉的循环往复成为影片的主要内容,对于藏民来说,信仰是构成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中,有新生和死亡,也有青年人的成长和屠夫的反省,尽管导演在总体上有生死轮回的设计,但这种形式并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因为藏民的信仰贯穿整个生命历程,每个重要的人生阶段都离不开信仰的支撑。
至于朝圣的路程,更是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貌。在出发之前,他们要做好周密的筹备工作,砍木头做护手板,制作路上吃的干粮,到集市上买胶鞋,万事俱备后才能踏上行程。真正开始朝圣之路后,一步也不能少,遇到雨雪天气就在雨雪中跪拜,遇到水洼就蹚水跪拜,车坏了之后男人们拉车行进,随后必须折返到起点,跪拜着走完同样一段路程。导演既没有刻意为朝圣之路制造不寻常的困难和戏剧化的矛盾冲突,来凸显信仰的弥足珍贵;也没有回避路上的艰辛与危险,来美化他们的实际境况,一次虔诚的朝圣之行只关乎信仰本身,在白描般的叙事手法中沉稳地展现,虽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安排,却有直抵人心的真实力量。
《冈仁波齐》同样没有回避现代化进程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而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在影片中这群朝圣者身上也得到了相应的体现,一方面他们是在现代化的公路上进行的跪拜,这应该要比在原来的土路上跪拜方便一些;但另一方面我们又能看到公路上的汽车不断快速驶过,朝圣者虽然只是占用了公路的边缘,却依旧显得有些多余,并增添了许多不安全的因素。归根结底,公路是为了运输、交通方便修建的,朝圣者只能承担相应的风险,两种生活方式行进在同一条道路上,看似并行实则矛盾,体现了现代化进程对这片古老的异域土地带来的复杂影响。在行走跪拜与疾驰而过的强烈对比之中,影片并没有做价值判断,而只是将真实的情况展现出来,留给观众自行解读,有些人可以从中看到信仰的崇高与坚韧,有些人看到的则是行为的枯燥与愚昧,不同的理解方式背后隐含着不同价值取向的碰撞,折射着当下中国复杂多元的社会心态。
三、去情节化与反高潮处理
《冈仁波齐》中的所有情节基本都来自对现实生活的观察,这正契合了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的观点:“绝不去虚构一场表面真实的演出,而是把现实处理为一场演出。”巴赞作为纪实派的领军人物,主张消解影像与真实世界之间的距离,认为以蒙太奇为代表的形式介入会破坏与歪曲客观真实性。巴赞的理论观点对于现实主义电影有着深远的影响,就《冈仁波齐》而言,它最大限度地取消了形式上的安排,拒绝意图先行,没有设置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和剧作上的悬念和高潮,只是尽量客观地展现了十一个人的朝圣之路,真正“把现实处理为一场演出”。
在面对路途中的各种困难与意外时,影片的处理也极其克制,次仁曲珍在夜里突然要生产,尽管大家一开始也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就安顿好了孕妇,让她顺利地生下了孩子,短暂休整后就继续上路。路上意外发生了车祸导致车头损坏,电影却并没有在这里安排冲突,他们听说对方的车上有呼吸困难要立刻前往拉萨进行救治的乘客之后立刻就让对方上路了,丝毫没向对方要求索赔,这种淳朴与善良令人动容。不能继续开车为他们的路途更添了困难,但朝圣队伍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选择由队伍里的男人们拉车前进,虽然每次拉车行进的距离他们都要折回原地重新跪拜走完同样的路程,但大家没有一句怨言,默默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影片中对死亡的处理也极为克制,老人杨培到达冈仁波齐山脚下之后在睡梦中安然离开了人世,死于神山脚下被视作是一种福气,大家没有因他的死亡而沉浸于悲伤中,尼玛扎堆回顾了叔叔甘于奉献的一生后,大家默默为他念经,帮他安顿好后事,以天葬的方式让他回归到自然之中。在他们眼中,死亡并不是一种终结,而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开端。
在影片的结尾,朝圣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拉萨,但导演依旧未费心着墨于情绪的渲染,继续用长镜头展现布达拉宫和冈仁波齐神山的景象,没有过多着墨恢宏的建筑和壮丽的景致,以最质朴的方式展现藏地风貌。当朝圣者开始转山时,似乎终于切入了“正题”,但镜头却逐渐拉远,直到画面中只剩下一片洁白,朝圣队伍的身影越来越小,在雪地中继续坚定地前行,重复着同样的磕头跪拜,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冈仁波齐》克制的表达方式留下了许多值得回味的空间,影片没有用奇观化的方式呈现藏地空间,也没有将宗教与信仰崇高化,只是将这种信仰与生命天然融合的状态尽量客观地传递给观众。在信仰者眼中,冈仁波齐被认为是胜乐金刚的住所,代表着无量幸福。朝圣能尽涤前世今生的罪孽,增添无穷功德,并最终脱出轮回,荣登极乐。因此在朝圣的路上出生或死去都是一件值得被祝福的事情,队伍中的每个人也都带着各自的心愿出发,他们将信仰灌注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之中,并不需要一个戏剧性的时刻来证明这一切,坚定地践行才是最为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