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艺谋电影《影》中的女性形象

张 静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三河 065201)

张艺谋的新片《影》在2018年国庆档上映后便话题不断，又获得金马奖十二项提名，成为一大赢家。该电影一改张艺谋惯常的人海战术，只有几位主演上场飙戏。其中的两位女性角色颇为引人注目，一位是同时拥有真假丈夫的小艾，一位是主君沛公的妹妹青萍，这是在战争、土地、朝堂、君臣夹缝中生存的女性，目前学界还没有针对这两位女性的人物分析，本文试论述之。

一、三国女性悲剧形象的银幕再现

《影》虽然架空了历史，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场吴蜀之间争夺荆州的三国故事，的确如此，这部电影改编自朱苏进的小说《三国·荆州》。《三国演义》中的女性是作为战争的点缀品而出现的，学界多认为《三国演义》中的女性不过是“男人的影子、男人互赠的礼品、男子征逐的牺牲、没有好下场的男化异端、有缺点的妇女的急报”[1]，《影》中的两位三国女性也同样难逃悲剧的命运。

影片中都督子虞影射的是周瑜，那么他妻子小艾的原型就是江南美女小乔。《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赞二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甚至说曹操攻打江南只为得到二乔，以此来激怒周瑜。孙俪扮演的小艾的容貌与姿仪，展现出充分的女性之美。她和子虞这对夫妻也同小乔和周瑜一样，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连沛公都知道他们夫妇二人琴瑟在御，合奏天下无双。影片中，从侍药、铺被、撑伞等细节中，可见小艾对丈夫尽心周到的侍奉。面对子虞对权力的执着与强烈的控制欲，她选择了顺从和帮助丈夫。沛公让她弹琴，她拒绝道：“小艾不愿耽于声色，辜负夫君所担重任，已对天立下重誓。境州一日不归，小艾一日不鸣琴瑟之音。否则断指以明志。”充分展示出女性服务于丈夫的从属之性。实际上，一年来丈夫已经形容枯槁、病入膏肓，且自囚于密室，但她还是选择了“忠”和“贤”，一心一意配合着歇斯底里的丈夫，帮助他完成那痴狂的权力梦想。在最后大殿上真假丈夫与沛公三人之间的绝杀中，小艾只能无限恐惧且哭泣地退躲在一旁，显示了女性在力量与身形上的弱小与无奈。从电影结束时她惊悚的表情中，我们大概可以猜想她的结局不是那么轻松，最后她很可能是男权政治争夺下的一个冰冷尸身。《三国演义》中的小乔在周瑜英年早逝之后再也没有出场，可想而知她只能是一个悲惨的青年寡妇而已。所以，小艾和小乔一样，充当了男性的影子和工具。

青萍的对应是吴国国主孙权之妹孙尚香。《三国演义》中的孙尚香“身虽女子，志胜男儿”，爱舞刀弄枪，甚至在闺房中都摆设兵器。电影中关晓彤扮演的青萍也是敢爱敢恨的角色，和孙尚香一样“极其刚勇”，哥哥沛公就形容她是一个“疯丫头”，影片正将其定位为勇烈的武女形象。沛公一心想成为真正的王，而不是都督手下的傀儡。为了重新获得王权，他所想到的妙计就是让唯一的妹妹去境州和亲。当大臣鲁严问道：“那要不要先问问长公主的意思？”沛公回答道：“长兄如父，不用问！”原来所谓的亲情实际上只是政治的工具。虽然贵为长公主，最终她还是王权政治的棋子与牺牲者。《三国演义》中的孙尚香正是被哥哥孙权和亲给了对手刘备，所以说，青萍和《三国演义》中的不少女子一样，充当了男人互赠的礼品。

电影《影》一开始就是小艾和青萍在一起占卜的情景。卦象上显示说：“这卦至阳至刚，没有女人的位置。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这卦是乾。”实际上已经暗示着女性在这部电影中被毁灭的命运。最终，青萍死在了境州城的血战之中。在真丈夫弑君，假丈夫变得野心勃勃之后，小艾的命运也可想而知如风雨般飘摇。的确，在古代男权社会的背景下，女子被认为是男子的附属品，她们的地位由身边的男性决定，她们的意志也由男性来主宰。她们所接受的教育始终是服从，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影》中无论小艾还是青萍，皆是男权政治下的悲剧人物，这和《三国演义》中的女性群像无有不同。

二、小艾形象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但《影》中的小艾又比一般的三国女性呈现出多层次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首先，从表面上看，小艾夫唱妇随，是丈夫子虞为了实现权力最大化的工具，但在实际的权力斗争与角色扮演中，小艾却凸显了女性高超的能力与智谋。她不仅仅是丈夫的从属与工具，还是王权政治中重要的参与者，甚至也可以说是弄权者。和《三国演义》中的小乔不同，小艾较之小乔更富有才华与能力。影片一开始就是小艾在从事占卜之术，这暗示了她对事件有着卓越的掌控能力。她具有智慧与心计，能和影子“境州”在朝堂上做一对假夫妻，骗过了众人的眼睛。当境州在训练时悲哀地说：“我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下人罢了。”小艾很快就鼓励他说：“你不是影子，你就是你。你生在境州，是等着回家的人。你的母亲，也许正坐在巷口，望着每一个路过的外乡人，等你回家。”这句话一出，立刻就能戳中影子内心最强烈的渴望，让影子死心塌地去为她丈夫子虞卖命。影片中，小艾用她独特的女性力量，在两个丈夫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推动着朝堂上权力局势的变化。甚至在子虞和影子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悟出破解杨苍拖刀的办法，可见小艾的武功和智慧非同寻常，完全不在诸多男性之下。

其次，小艾具有充分的自我意识。出征前夜，她与影子的情爱之举，本就是她女性自我意识的强烈迸发。而当她的私情被丈夫发现之后，小艾表现得又很淡定。她没有选择忏悔或者认错，而是很坚定地对丈夫说：“世上很多事情本无对错。做了就不要后悔。”这句话表面上看是对丈夫使用影子是对是错的回复，而实际上更是她对自己出轨行为的回答。面对愤怒的丈夫，她没打算求饶或者解释，她只是说道：“夫君，此刻我想与你合奏一曲。”这场琴瑟交鸣，一方面对应着境州城下影子和杨苍的大战，另一方面其实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较量与厮杀。她激昂且凛冽的琴音中，有她对命运卓然的不屈，有她对夫唱妇随现状坚定的反抗。

此外，小艾又显示出矛盾性的人物特征。她顺从丈夫，服务于丈夫，但面对病态的丈夫，她内心是爱恨交织的。在和假丈夫的互动中，她暗生情愫。她曾经劝丈夫放影子回家，她温柔地给影子包扎伤口，她和影子心意相通地练习琴瑟合奏，她用绣花的香囊给影子装上解药，当用沛伞施展破解之法时，她和影子欣喜地相视而笑，她还关心与杨苍大战之后影子的性命会怎样。当影子说：“明日之战，我只是一个诱饵，没有人会在意诱饵的死活。”小艾动情地回答说：“我在意，今夜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说罢，二人皆泪如雨下。那一夜，小艾主动下床去寻找影子，当看到影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曲犹如婴儿，当影子在她怀中悲伤地哭泣之时，小艾内心的理智再也战胜不了自己。但如果细心分析电影，实际上那一夜的小艾更多的是情欲的释放，母性迸发，更多是对影子的怜悯与同情。因为自始至终，小艾爱的还是她的丈夫子虞。影片最后，当她误认为匣子里是子虞的头颅时，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眼泪纵横地大喊：“不！”当影子出其不意地杀了子虞时，她十分惊恐，甚至对影子也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影片中沛公用嘲笑且蔑视的口吻诱惑她说：“换一个年轻力壮的夫君日夜相伴，夫人意下如何？”沛公认为小艾会妥协于情欲，依赖于男人，恰恰是对小艾的轻视，对小艾的不理解，因为小艾这一人物形象是极为丰富且矛盾的。

三、青萍形象的反抗性与单薄性

《影》中青萍最突出的性格属性是果敢与胆识。当青萍得知自己要被送去和亲时，她愤怒地问哥哥沛公道：“你偷偷摸摸背着我去提亲，当我是什么？！”沛公安抚她说：“以一人之婚事，换取两国之和平，你是长公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青萍愤怒地放下了“我不嫁，要去你去”的话。当沛公又说让你去当小妾这步棋是假的时，青萍泪流满面地反问道：“你说什么是真的？！”这一切都显示出这位长公主的自主反抗意识。

该工程位于永康市东南的舟山镇境内，地处杨溪水库上游，流域面积50.71km2。小流域属于水力侵蚀为主的类型区。水土流失面积14.28km2，占土地总面积的28.16%。治理措施主要分生态修复区采取封育治理和管护两项措施；生态治理区采取低丘红壤治理、退耕还林还草、废弃矿山开采裸露面治理、节水灌溉与坡面水系调整工程、垃圾处置、污水处理、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生态农业等八项措施；生态保护区采取河道生态护岸、修建拦沙曝气坝、清污清淤等措施；建设人工湿地等措施。

但面对朝廷上君臣之间的冲突，青萍最终还是选择了以大局为重，她收下了杨平的信物——匕首，体现出她对国家的忠义。但她“人活一口气”的激烈个性从未改变，她宁死也不愿意为妾，所以，她竟乔装成为死士，瞒着众人上了境州的战场。青萍本来是被哥哥当作政治和战争中的工具的，但她却亲自出马去凭借厮杀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最后战斗中的青萍，充满了坚毅和决心，可以见得影片想将之定型为女性英雄人物。当她在敌军中发现了那个要纳她为妾的杨平时，她一心要战，巾帼不让须眉地蛮打苦战，导致最后的搏斗十分惨烈。以至于在这场厮杀中，青萍的人格价值一定程度上被男性化了。

当杨平奇怪地问：“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待着，跑来找什么死？”青萍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说：“谁让你欺负我？”杨平奇怪地问：“欺负你？我都不认识你。”青萍气若游丝地说：“你竟敢让我做妾？！我来把它还给你。”说罢就用信物匕首杀死了杨平。临死前，她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在血泊中显得十分绝美。青萍用杨平的信物杀死了杨平，更像是对这场包办婚姻、政治婚姻的反抗。

但相比小艾，青萍的形象还是略显单薄。影片中的青萍虽然是壮烈地死去，但毕竟让人意犹未尽。从《影》中的一些细节可见，大将田战是钦慕青萍的，但青萍似乎只在意她要被杨平纳为妾，全心全意只想恋战。在她和杨平近身死搏的那一刻，他们二人当有惺惺相惜之感吧！也许换一种方式相见，他们会爱上对方，而不是相互搏命。青萍在临死前也应该有诸多的留恋吧！毕竟她还这么年轻。青萍在占卜、听琴等情节中，展现出天真活泼、快言快语、心无城府的青春女性特征。朝堂之上，青萍在屏风背后给沛公传话，而后她又一针见血地指责哥哥：“你心中只有你的王位！”又体现出她识大体、懂大局的头脑和气度。但电影对青萍的这些特征的塑造还是不够，致使这些细节一闪而过，没有充分发挥出这个人物身上的其他闪光点，以至于让这部电影从头灰暗到底。正如有评论者指出：“以为在这个故事中能看到人性的真善美，岂知通篇都是君臣之间的尔虞我诈和‘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以为能在平庸的桥段中汲取一丝光亮和感动，却无法为人和人之间的背叛与算计所动容；以为丑恶的场景中总有人性的光芒在闪烁，却只看到了人性的泯灭与贪婪。”[3]的确，通观这部电影，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算计权势和利益，没有体现出人性的真善美，就像其水墨的颜色一样，只是展现出了一个污浊的世界。其实这一点本可以在青萍身上突破。《影》最经常被人诟病的就是“电影中，除了欲望和权力，就几乎寻不到其他的东西”[4]，如果导演能够进一步完善青萍的形象，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这种不足。

再者，电影中青萍之死虽然刚烈，但却有荒谬之感。实际的情况是，敌方杨平说纳她为妾也只是想让沛国望而止步而已，她又何必为了这样一句搪塞的话而拼个你死我活？杨平甚至都不认识她，她还要用最后一口气杀死杨平，这就将她轰轰烈烈的死衬托出一定的微不足道性。另一方面，影片最后揭示说，原来，沛公是一个雄才大略之人，他将妹妹许给杨平做妾不过是他的一个计策而已，但妹妹却信以为真，白白误送了性命。如此看来，在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的男性政治中，无论如何，青萍的死都是可叹且可笑的。虽然在夺取境州的战争中，她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她的出发点却是——凭什么让我做妾？难道她反抗的，不应该是为什么让她去和亲吗？为了这样一个敌我双方都没有认真的事而去做惨烈的牺牲，青萍之死倒变得没有价值可言了。

四、女性塑造与电影主题的相符

在《影》九位主演人物中，女性只占了两位，数量虽然不多，但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因为电影中女性人物的塑造能够和“阴阳调和”“以柔克刚”的电影主题相配合。

再者，老子《道德经》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影片虽然是在讲权谋，但自始至终笼罩在阴雨连绵之下，正是想通过水的至阴至柔来化解刀剑的刚硬血腥。还有朝堂屏风上《太平赋》的草书笔画、都督家中屏风上洁白的玉兰花纹、沛伞的浑圆、大殿前方湖水的流淌、死士们幽媚的相貌都在宣扬一种阴柔之美。就连天下第一的杨家刀法最后也要依靠小艾想出的阴柔之道来破解。小艾对真假丈夫参悟道：“看了你们多次，我也略悟出一二。伞，阴柔绵长，为水器，为阴。刀，骄横刚烈，为火器，为阳。阴阳相克，以女人的身形入沛伞，方能对抗杨苍的拖刀。”《影》中的杨苍其实影射的是三国大将关羽，他的刀法，因为至大至刚，天下无人能破，电影中想出来的破解之法便是“以柔克刚”。

中国古老的典籍《周易·系辞上》云：“天尊地坤，乾坤定矣。”“乾，阳物也；坤，阴物也。”“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夫坤，天下之至顺也。”男子为天为乾，女子为地为坤，男性是刚健有力的形象，女性则是卑弱顺从的角色，这是中国古代传统的性别观。但通过上文的分析可见，《影》中的女性人物同时显示出以柔克刚的属性，并没有沦为男权社会的附庸。影片结束时，小艾疯狂地跑向大殿门外，似乎想要把真相公布于众，但她看罢了殿外的场景，眼神中百转千回，一言难尽。小艾最后的眼神，似乎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选择的纠结，有对命运的抗争，有对形势的妥协，有对丈夫的内疚，有对权力的欲望……但谜底并没有被揭开，影片也到此结束。这种类似于水墨山水中“留白”的手法，实际上对塑造人物提供了多种的可能。如今的朝廷局势究竟如何变化，还要取决于小艾的选择，充分显示了女性举足轻重的力量，还有电影“以柔克刚”的主题。

小艾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左右政局，青萍可以杀死敌将扭转战局，这部电影较之《三国演义》强化了智慧型、力量型女性在政治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认可了女性的自身价值。影片从小艾面临最艰难的选择开始，又在小艾的选择中结束，影片开头和结尾都是小艾的偷窥镜头，反映出女性对外界的掌握欲与控制性。小艾与青萍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女性人物形象，为整部灰暗阴郁的权谋电影增添了“阴阳调和”的独特魅力，也符合了“以柔克刚”的叙事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