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本色写作与差异呈现
2019-11-15吴佳燕
■吴佳燕
18岁对于很多作家具有非凡的意义。它让人想到鲁迅先生所说的“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想到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外面世界的新鲜、广阔,各种的未知与可能,鼓荡着一颗颗年轻好奇的心。在偏远落后的西海固,18岁同样也是马金莲重要的人生节点。不同的是,她给自己的成人礼不是从现实世界走出去领略别样的风景,而是走上文学之路去寻求新的人生可能。作为一名生活在西海固地区的80后,她的生活跟其他同龄人相比本身具有太多的不一样。从张承志、张贤亮、石舒清等作家的作品中,西海固的名声是跟贫困、苦难连在一起的。马金莲在这里出生、长大、上学、嫁人、工作,这是生活给予她所有的承受与馈赠,也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特殊印记。她说“二十二岁之前,我一直在扇子湾生活”,扇子湾是她生活的村落,也是她写作的根据地。她的写作初衷是一种自发意识和趋光本能:“通过阅读和书写,日常的辛苦变得可以忍受,苦涩的生活里好像有了一抹淡淡的甜味。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后会一直坚持写作,并且写出了这么多作品,那时候我只是单纯地爱着文字,坚守着这种可以丰富内心、安慰内心的表达方式。”
2018年对于马金莲而言是另一个人生节点。这个在繁琐生活工作事务之余一直坚持勤奋写作的女孩,在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得到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矛盾文学新人奖、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等重要奖项之后,终于站在了中国文学最耀眼的聚光灯下:她的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是最年轻的鲁奖获得者,也是唯一一个获此殊荣的80后作家。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啊”!光环之下的马金莲依然谦逊、沉静,依然想着如何挤出更多的时间来写作,依然有着旺盛的创作欲,她似乎有很多念头和构思蓄积心中等着落笔成文,她也一直保持着在各种稿纸上用笔写作的习惯——这样一种书写习惯和她的生活环境一样具有某种前现代意味,她的写作却已然走在了很多享受着现代生活的写作者前面。我想获奖对她更多的意义或许是可以切身改变她的生活环境,让她拥有更多的写作时间。即便在2018年,马金莲依然在《长江文艺》《民族文学》《红豆》《朔方》《回族文学》等杂志发表了6部中篇小说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多次转载。她的勤勉刻苦,她创作的体量和质量,可见一斑。
回顾与检视马金莲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发现她的写作多是一种逆向书写和本色写作,即一方面是从过去的苦难生活中寻找温情与力量,跟当下的世态人情是一种对照;一方面又是用一种朴素贴切的方式还原一个地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生活样貌与风俗人情。是置身苦难写苦难,感受温暖写温暖,是生活的日常呈现,情感的自然流淌,叙述上的不事雕饰。这样一种让人恍惚的旧时光里的生活与情感的描摹,是西海固这个相对落后封闭的环境造成的。也终有现代的大风吹进来,有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迁移,有种种新旧交替的不适与冲撞以及对女性和底层的格外关注。马金莲笔下的这一个个时间与人的故事既是打捞记录,也是缅怀审视,无论是作为一种生活形态,还是作为一种文学样本,都给我们留下了鲜明深刻的印象。
生死:世俗中的庄严
尽管西海固确实偏远落后,但马金莲不是为苦难而写苦难甚至消费苦难,恰恰相反,她的文字里充满了浓郁蒸腾的烟火气息。这种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感首先是时间带来的。过去的日子物资匮乏生活多艰难,人们反而更容易获得精神上单纯的满足和快乐。马金莲的短篇小说集《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收录了好几篇题目中以年份开头的小说:《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 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获得鲁奖后还有可能带动一批文学作品命名上的跟风。这样的时间命名,并不是具有特别的年份意义,而只是一种对过去生活的指认,指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苦难生活里从未丧失过日子的劲头与对生活的热情,指认他们在浩渺的时间长河里从未放弃生命在尘埃里的闪光。艰难岁月里的一锅浆水和酸菜被马金莲描绘得热气腾腾、有滋有味:奶奶的精心制作,孩童的偷嘴与欢欣,一年到头的依靠与念想,对二奶奶一家的接济与分享。即使隔着漫长的时空,这些最普通的食物也散发着诱人的馨香和温暖的情意。还有父亲对一辆花七个月工资买来的自行车的珍视,借给舒尔布去相亲后的忐忑不安(《1986年的自行车》);爷爷借着小女儿出嫁带着一堆小孩子,准备去亲戚家吃油香打牙祭,结果被怠慢后的愤怒(《1990年的亲戚》);母亲在分家成功后燕子衔泥般筑巢和当家做主的勤劳与欢欣(《窑年记事),这些过去岁月里的大物件与小心思,被马金莲写得细腻可感、宛然在目。马金莲在小说集的代后记里称这些是“时光缝隙里的碎碎念”,我觉得很是贴切。她有篇小说叫“碎媳妇”,写的就是一个女人当媳妇后的各种琐碎与不易。“碎”就是日常生活的本来形态。与这种“碎”相对应的是马金莲语言上的细碎,近乎白描,又很写实,让我想到王安忆在《乡关处处》里对穿梭于上海各个阶层和城乡之间的女人们生活的描述。两个作家笔下的两种时空里的生活形态,竟然有着相同的忙碌、欢腾与心安,有了隔空呼应的效果,从而赋予世俗生活一种别样的庄严感。
这样的庄严感对于马金莲而言还来自她的民族宗教。对于西海固上生活的人们来说,回族的清真文化不是高悬于顶的,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信仰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常充满了仪式感,并且在生活方式上乃至精神理念里都凸显着洁净与高贵。那些被马金莲音译过来的宗教方面的各种术语、仪式和程序,被她娴熟地化用到纸上生活的吃喝拉撒,生命里的生死爱恨,即使不加注释也能让读者懂个大概。马金莲说:“作为一个回民,我很小就成长在一个信仰气氛很浓厚的环境里,可以说信仰已经成为一个不自觉的习惯和一股潜在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我生命的深处。所以说信仰对我的作品来说就是一种本身存在的品质。宗教信仰影响了我的内心世界和内在气质,我在作品里不用刻意去体现这种影响,但是会在作品中有反映,那是不自禁流露的。因为信仰以及信仰对心灵产生的影响,早就存在,信仰是生活里的盐,从来都没有缺失过;我只要写这片土地上的人和生活就行了,这种影响自然就会流露出来,写作中的审美取向自然而然摆在那里。”这样一种融入日常与生命的宗教信仰,让平民的世俗生活也充满了神圣感,让生活里再多的苦难也显得庄严而超脱。就像《一抹晚霞》里的那对回族老人,即使感受到生命衰老带来的种种不便,仍要艰难地、有条不紊地完成各种洗礼与仪式,这是他们生活的支撑与精神的信靠。
有生的艰难与洁净,也有死的悲凉与高贵。在西海固的生死场上,那些庄严的仪式一直贯穿其中,生死之隔也可借助仪式打通,让亡人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搭救”。马金莲写得最为深刻动人的是中篇小说《长河》。这是时间与生命的长河,也是死亡与精神的长河。小说以季节为序,集中思考和书写了回民的四次死亡:年轻的伊哈在挖井时意外身亡,因家里太穷送埋体时连海底耶都散不起,生活的艰难与乡亲的帮衬冷暖对比,而伊哈的孩子在无意得知母亲改嫁后他们的生活先甜后苦的真相时该有多么巨大的悲怆?素福叶是个跟母亲改嫁而来的小姑娘,美丽纯净得像个瓷娃娃,因为有心脏病。她一方面因为父亲的去世对于死亡有着超乎年龄的悲痛与恐惧,一方面依然保留着孩童的天性与浪漫。小姑娘最后因为跟小伙伴一起上山寻找美丽的马兰花发病身亡,她跟她喜欢的马兰花一样随风吹散。除了两次非正常死亡,还有两次正常死亡。一个是“我”的母亲卧病多年,一边受着疾病的折磨喜怒无常跟父亲置气,一边仍然有对人间美好的留恋和最后的通透;一个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穆萨爷爷的“喜丧”,背后是在动荡困顿的岁月里穆萨爷爷和柯家老阿訇两家人知恩图报、相互扶持的感人故事。这四个死亡故事质朴动人,平淡悠远,从不同角度讲述了死亡的洁净与崇高、生命的静谧与尊严,以及人性的美好与悲悯,是超越民族与宗教的、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探索和思考,别具击中人心的庄严与力量。
女性:抗争还是认命
马金莲的创作越来越有意识地去了解和关注身边的女性,她们的生活经历与情感命运。光是2018年的6部中篇,就有4部书写女性。这些女性与我们所熟知的大不一样,她们跟西海固的植物一样有着特定的生活背景,无论走到哪里都携带着自身的秉性和宗教文化的影响。大体而言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乡村传统女性,她们在回族的传统生活方式中更多地承担着家庭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和传统旧观念的双重束缚下勤扒苦做生儿育女。她们的人生舞台,不是在繁重的地里就是在琐碎的家里。而且无论是在大家庭的生活中还是情感婚姻的把控上,女人都少有自主权和主动权。她们以逆来顺受的柔弱姿态,长年累月生活在男权文化的滞重阴影里。一类是乡村新女性,她们或是天生丽质加之家人的娇宠养成的任性和自我,或是生活的阅历人生的积累拓展了眼界和胆识,或是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进入城市工作成为现代知识女性。她们就像出走的娜拉一样开始为自己而活,从负重累累的家庭生活中走出去,从贫困的土地和乡村中逃出去,去寻求别样的生活和自我的实现。然而无论柔顺或抗争,无论身上的旧思想或新意识,这两类女性竟然有着殊途同归的命运。最叫人痛心也引人慨叹的,不是柔顺地认命,也不是决绝地抗争,而是那种矛盾纠结、无所适从、无处安放的复杂心境与两难困境,是在顽固的传统存留、强大的生活惯性、无常的生命遭际面前作为女性的一种深深无力无奈感和难以逃出的宿命感。
《人妻》里的腊冬梅代表着传统女性。正如题目对这个附属角色的强调,腊东梅的一生都在尽人妻之责。为了改善生活顶着婆婆的冷眼到青草镇开一家馒头店,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为了招徕生意想尽办法,毅然扛起生活所有的挑战和重压。而不管在做生意还是招呼儿女方面,丈夫都只是个辅助性角色。能干倔强的女人一门心思扑在里里外外的营生上,却没想到丈夫的身体突然不行了。为此她还多次撺掇丈夫去看医生为他抓药,也忍着他对自己的冷淡。而当她成为小镇上最后一个得知丈夫出轨真相的人,当她在内心反复碾磨要不要跟丈夫离婚的时候,你才发现在这个传统女人身上已然承受了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她唯有更加玩命地干活,“挣那么多钱,好是好,可是,把家挣散了,把心挣凉了,把人也挣散架了啊!”劳疾和心病双管齐下,几乎耗尽了人妻的生命。一个女人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何其不甘和不公?!《底色》里的张桂香也是一个好强的传统女性,但是在她在无尽的沧桑和承担之后,也有鲜明的自我意识。年轻时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不惜和家里闹翻,没想到这个男人中看不中用,像个二流子一样好吃懒做还跟人私奔。张桂香在大怒大伤后一边把子女抚育成人,一边追求自我幸福。可是受到了子女的不理解和亲情的绑架,她们在母亲面前长跪不起,希望张桂香在子女生活境遇改观的前提下不要再去做改嫁这种丢人的事情。但是张桂香说自己再嫁只图“他对我好”,也不想成为子女的拖累。这样一个传统女性,一面肩负起自我选择和为人父母的所有后果和责任,一面坚决不原谅前夫的背弃,有勇气追求个人的独立自主,她的身上有太多生命的坚韧与闪光。
跟张桂香相比,《花姨娘》里同样追求个人幸福的花姨娘要决绝得多,命运也悲惨得多。张桂香是承担而不失自我,花姨娘却是为了爱情不管不顾,可以跟家人闹翻,可以撇下年幼的孩子。她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性子刚烈爱恨分明,为了爱情敢于突破世俗偏见,她在出嫁前夜质问姐妹们:“你们对自家的男人满意吗,他们是你们心里一直想要的那个人吗?”这一问在当时的乡村环境里如同石破天惊,花姨娘也难得成为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人。她如此坚定地要为爱情而生,为自己而活,在当时的世俗环境下显得叛逆、另类而不合时宜,“又有一点难以全部把握的迷茫”,谁又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人生呢?华姨娘的悲剧是注定的。爱情不能当饭吃,尤其在贫苦的乡村,花姨娘自己找的男人出车祸腰断了,她坚决要离婚,抛夫弃子远走他乡。回来后的花姨娘仿佛找到了新的爱情,然而因为男人出轨又离了。花姨娘被亲人视为自私、折腾、不懂事,反复结婚、离婚,结果得了精神病,她寻爱路上受到的伤痛可想而知。这个心高福薄、敢爱敢恨、曾经花儿一样的女子最后像牲口一样关在家里悲惨死去。她在黑屋子里爬在地上用木帮敲击窗户的“梆梆”声,是抗争也是绝望,穿过不同的时空砸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如果说花姨娘的悲剧与她的强烈个性和个人境遇多少有关,那么《我的姑姑纳兰花》里的女性是另外一种叙事向度。姑姑应该是这些女性中离女性解放、独立自主最近的那个人。首先,姑姑是知识女性,是通过读书考学第一个走出乡村在城市工作的人,这在当时的西海固无论怎样都具有重要的标杆意义:也正因为此,姑姑才坚持要资助“我”上学并让“我”住在她家里。这不仅是女性的成功范例,还包含某种传承意味。其次,姑姑性格隐忍,深明大义,做人做事从来不会只为自己着想,并且一直努力在家人村人面前保持她的楷模形象。可是就是这样一位经济独立、知书达礼的现代女性,靠读书改变了生活处境,却无法改变自身的婚姻情感处境。女性的传统美德在现代语境下只会宣告它的乏力无效,纳兰花一败涂地、伤痕累累,延续的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的古老模式,遭受的是没完没了的家庭暴力。纳兰花为什么要去承受和忍受这些?她怎么就不愤怒反击呢?她为什么还要去对那个给她婚姻生活带来巨大灾难的初恋男人心存侥幸,导致自己又一次沦为被对方抛弃的境地?所以她最后的割腕自杀是必然的,是无声的抗议,也是认命后的彻底放弃。从纳兰花身上,我们看到了马金莲对女性自身弱点的审视。
值得深思的是,马金莲笔下的这四位女性形象,真正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实现自我的不是现代知识女性纳兰花,而是生活在乡村的张桂香。这需要让我们再一次审视西海固的特殊环境和女性地位,认识到在传统与现代交织、文明与野蛮并存的生存环境下,女性的各种困境跟是否有知识文化、现代意识,浑噩或觉醒,抗争或认命,都关系不大。女性想要追求独立、实现自我,不是像“人妻”那样的传统女性默默活在附属角色里劳苦一生,也不是像花姨娘一样没有任何生存技能阅世经验的任性自私,亦不是像纳兰花一样有现代知识和经济独立的加持却没有在思想观念上真正觉醒;而是像张桂花那样因地制宜,在新旧交替中一边勇于承担自我的家庭责任一面从未放弃自我主见与追求,从而把个体命运真正攥在自己手里,让她的女性意识真正落地生根,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彰显出强大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底色。正如马金莲在《底色》创作谈所说:“那些鲜活的生命,演绎过的悲欢离合,都抵不住岁月的碾压,当颜色逐渐褪去,连底色都开始泛白,我忽然想为他们做点挽留,用文字的方式,缅怀,也是祭奠,记录他们活过的往事,打捞那些繁杂的关系,窥探多层关系夹缝里透出的光亮。”
低处:变迁中的悲悯
马金莲最熟悉也最擅写的,是以前的她记忆中的西海固人们的生活,这是她别有洞天的写作富矿。这种拉开距离的回望与打量会放大童年生活的一点点光与暖,尤其是置身如此苦寒的环境。她对这片土地的书写也多是静止的固态的,犹如一幅幅悠远绵长的风俗人情水墨画。从这个层面上讲,马金莲用深情的笔触怀念和挖掘苦难岁月里人们对生活的庄重和内心的良善,她和萧红的写作是有相通之处的。正因为萧红饱尝到“人生的冰冷和憎恶”,才更加怀念祖父和童年的后花园,并且“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对低处生活的描写,对底层人群的关注,是马金莲写作的“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她本来就身在边地,对低处的生活了熟于心。低处还是一种写作姿态,是对文学的初心和最本质精神的坚守,即方方所说的“文学总是与弱者惺惺相惜”,马金莲自己所说的要有“低处的悲悯”。但西海固的乡土生活不可能是一成不变、永远静止的,外面如火如荼进行中的现代化进程气息会丝丝缕缕地透进来,连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身也会像时代气候下的一只只鸟儿,面临迁徙的命运。马金莲认识到“这是当下很多村庄的命运,这是乡村土地上生存的乡亲们的命运,这是难以挽留的时代脚步,和生存必要”。她对低处的关注也便有了新的视角和内涵。视野打开,目光由远及近,从记忆的深处拉回紧切的当下。由静态到动态,由固守到离开。有时代与生活的变迁带来的各种变化、不适、冲撞,有传统的生活方式、情感连接被打破、割断带给人们内心的波澜起伏,有好奇、新鲜、不舍、疼痛等各种复杂情愫。
这种对当下底层生活和西海固迁移者命运的关注开启了马金莲写作上的新维度,叙事上由童年视角回归成人视角,由亲历者转到旁观者。这一方面延续了她对过去生活的挽歌笔调,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她把握现实生活的雄心,虽然还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但是如她自己所言:“我需要关注农村的变化和人们内心的变迁,需要紧紧抓着生活的脉搏,不能与生活有隔膜。”
《旁观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城市化进程中打工者的生活。留守的乡村妇女因为陪护受伤的孩子住院,从而有了近距离了旁观和了解邻床打工夫妻的机会。丈夫受了很重的工伤,妻子悉心照顾还被男人斥责。原来妻子在这场工伤谈判中左右为难:赔偿方是她的亲戚。单纯善良的女人在亲戚的精明算计中最后只要了很低的赔偿,又被婆家怪罪。女人把自己放得很低,她心里的矛盾、隐忍,给男人细细洗脚的画面,都格外打动人心,让“我”这样的旁观者也有了融入感,开始想念和渴望在外打工的丈夫。当土地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生存需求,当越多越多的年轻人在城市的召唤下开始由乡而城的流动,西海固的人们同样面临的乡村留守、两地分居、城市遭遇带来的诸多困难和问题。
《低处的父亲》是这场迁徙大潮中的又一个样本。“父亲”的形塑既凝聚着个体与时代的变迁,又折射着变迁带来的家庭关系与人心的变化。“父亲”是个傻子,可是他的傻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当民办教师时因救掉到河里的学生造成的。可是这一失败的义举给他自己和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麻烦:学生没得救,他自己落下病根成为傻子;被村人嘲笑,让家人丢脸。然而,时代的大潮来临,村人从山区搬到川区,解决了吃水困难,也住上了楼房,“父亲”却失踪了。小说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母亲和三个儿子纠结要不要寻找父亲、怎样寻找父亲的问题上。这一卑微的、被家人忽视和嫌弃的父亲因为出走而不得不引起家人的注意,家人的自私、冷漠,父亲的不适与温情,在搬迁后的生活与寻找过程中的回忆中徐徐浮现。过去苦难生活中的那种温暖情意似乎只在傻子父亲一个人身上保留。他的出走与失踪,是对故园生活的深情怀念,是对和谐温暖的人际关系的一再挽留,也是对现代生活下物欲横流人心凉薄的一个反思。
有的人不得不离开,或者像“父亲”那样离去归来,死也要死在故乡,也有的人顽固地守在荒村,如同荒野里的一棵老树。《伴暖》里的老人于海元就是这样的乡村遗老。孤家寡人一个,不愿随村子搬迁,也不愿被安排进养老院。一个人的村庄除了狗的陪伴,也有对人烟的渴盼。当那些可以偶尔回来上坟、放羊经过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老人的沉默更加深重。没想到他这种空洞的守望竟然有了回应,炊烟突然再起,一个女人带着满心的伤痕从城里折回来了。死气沉沉的村庄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加入而重新变得生机勃勃:于海元和女人一起劳作、互相照料,生活充满过日子的精气神和满足感。可惜这样的“伴暖”时日不长,村里的土地被企业承包,留守者失去最后一丝留守的可能。女人又要被抛回无根的生活状态中去,而于海元也不得不去养老院,“哪里都一样,都是家,但是,又都不是家”。两个老人留给乡村的最后背影和缱绻目光作为一种精神性存在,叫人无限怅然,马金莲说:“时代变迁,大地厚重,唯有这紧贴地面的为生存而付出的艰辛和坚守的尊严和留驻心间的悲悯不会改变,相反会日久弥新。”
叙事:在本色中彰显差异
“本色”一词曾被我国明代戏曲理论家引入古典剧论,用来阐述艺术与生活的关系。臧懋循说要“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元曲选后集序》),王骥德提出要“模写物情,体贴人理”,“一涉藻缋,便蔽本来”(曲律》)。它要求艺术应当体现出现实生活的本质状态,语言和情感都要质朴、自然,如关汉卿戏剧的“本色当行”。由此观之马金莲的小说创作,其“本色”特点十分明显。
马金莲的本色写作首先是用一种贴己的视角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她对过去的西海固乡土生活的呈现,多是她耳闻目睹或亲身经历的事情,她是在为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民族和地区代言。她坦陈“我拿起笔开始书写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写我熟悉的生活和村庄,和村庄里的那些人。可以说乡村记忆对于我来说,扇子湾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座宝藏,是一个生活的支撑点,是精神世界的一个温暖寄居点”。而且她的相关叙事,采用的多是儿童视角或少年视角,这既贴合她当时的人生阶段,又蕴含着个人成长。马金莲的童年生活也有两个讲故事的人,她的奶奶、外奶奶给她讲的那么多故事让她更深切地走进了祖辈父辈们的年代与生活。她用孩童的眼光来打量过去的生活和成人的世界,让苦难生活里的温馨与欢乐变得格外真切可感,又对岁月的艰难、生命的沉重、死亡的悲伤有一种不知世事的间离效果。
马金莲的本色写作还在于她用最质朴的语言,去呈现普通人的生活,表达朴素的生命情感。贴着生活写,贴着生命的本真感受写,带动自己所有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体验,不炫技,不弄巧,在最原始的路径中去触及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和宏阔的文学主题。她的写作每每让我想到《摔跤吧爸爸》这样好评的印度电影,想到《追风筝的人》这样畅销的文学经典。在一个高度科学高度技术的年代,为什么不以技术追求为目的的作品仍然可以获得广泛的赞誉仍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还是那些人类最原始最普通最基本的情感在打动我们,还是那些人类朴实共通的生命,人性与情感命运在牵动我们产生共鸣。永远如此,不分时间地域不分民族文化。质朴,真诚,悲悯,真正地回到初心,回到生命的源头和文学的基本精神。因此这样的作品可以在各种层次的受众中找到最大的公约数。马金莲的写作,也让我们我们看到了当下文学现场的“技术之惑”,在写作中一味地沉迷于各种现代技术的运用可能会被技术蒙蔽到生活生命的本色,而少用技术却具有深厚生活能力和朴素生命经验的写作可能会抵达一种清明与本真。
这样的本色写作在他者眼光和大众接受中是一种差异呈现。这种差异有横向与纵向两个方面。横向是多个地区、多个民族、多元文化视野下的比照。无论是在地理位置还是当代文学的版图上,马金莲对西海固人们生活的描摹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凝聚了一个地域、民族与时代生活的印记。边地,异域,贫困,缓慢,有宗教信仰的生活,充满仪式感的日常,有艰难处境下对生活生命的无尽热爱与坚韧,亦有贫穷与发展、传统与现代、守望与迁徙大背景下的各种冲突与遭际。这样一种为大众所不熟知的生活形态和生命情感,在接受上具有异质性和陌生化效果。横向是在西海固的书写谱系上,无论在张承志、张贤亮这样的以知青身份进入的外来作家眼里,还是在石舒清、郭文斌这样土生土长的作家笔下,马金莲对这些写作经验怎么吸纳承接,怎么彰显自身写作的特点,在这样的书写谱系上占据什么位置。作为一位年轻的女性写作者,她运用自如的儿童视角,她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她对新旧冲撞下西海固人们生活和内心的震动,无疑是对这种书写谱系的延伸和拓展,并具有新的差异性和自身的辨识度。但是在一体化发展时代与同质化写作背景下,在城市与乡村、中心与边地、民族个性与文化差异越来越界限模糊、生活越来越大同小异的现代生活中,如何去揭开、把握传统的遗存与纷繁的现实,怎样去找到和持续个体写作的自我标识度,这对马金莲而言是一个漫长的历练和考验,也有无尽的探索与可能。对此,我唯有祝愿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