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化了是什么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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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尽管藕洁事先作了温馨提醒,艾春天还是无可避免地起了生理反应。那截脱离肉身而独立存在的义肢就靠在窗下透明的茶几边,黑西裤、白棉袜,以及白球鞋,整整齐齐地穿在硅胶制成的左腿上,乍看上去显得浑圆而饱满,右腿裤管则因为肉身的离开而变得空空荡荡。
艾春天后来在心里认真地忖了忖,得出一条结论:义肢不同于商场里的假模特,虽说义肢也是假的,可假与假之间到底还是存有差距的,其差别在于与真品的接近程度。
大约一个半小时前,艾春天从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挤出来,拖着拉杆箱走在七月江城,出门前所化的妆已花,后背处干枯玫瑰色亚麻短袖衫早已汗透,远远看去像是一块浓缩版的圆形湿地。这鬼天气真是要命呵,快将人烤成铁板烧了!艾春天边走边发牢骚,就像牢骚具有散热功效,可以让肉身免受其苦,直至视线与“冰泉商务大酒店”七个字迎面相接,方才止歇。
办完入住手续,穿过迷宫一样的连廊,将房卡贴于感应区,扭开厚沉的门,顿觉凉意漫生,正欲将房卡插在取电处,发现上面赫然立着一张卡,一丝惊疑快速掠过,难道已有人捷足先登?比自己还早?艾春天放下拉杆箱,朝里紧走几步,如侦探般仔细查看起来,房里不见行李,床铺平整如熨,地面干净无物,看不出有人入住的痕迹呀!为使查看不留暗角,她还特意朝盥洗室瞟了一眼,发现磨砂玻璃门是开着的,抽水马桶是盖着的,桶腰上还缠着一圈已清洗消毒的纸条。种种迹象表明,该房间无人入住,此前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随之反应过来,如没猜错,十之八九是主办方的安排。这几年,各类会议参加了一些,宾馆也住了不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如此贴心细微的服务,对她这种热性体质的人而言,简直就是瞌睡遇见枕头。
B
艾春天家在市里,人在县民政局上班。单位隔壁是东方丽人妇科医院,东方丽人妇科医院隔壁是回春堂药店,回春堂药店老板翁晴晴是艾春天的高中同学兼闺蜜,因为离单位近,艾春天没事就往她那里钻,有次她去药店买维C咀嚼片和东阿阿胶,和翁晴晴闲聊时,得知她在做药品代理,是区域经理,意欲发展下线,说这行只要做出来了,回报还是挺丰厚的,比上班那点要死不活的工资来菜多了,而且总公司还经常组织一些联谊活动,对销售业绩好的员工,还奖励出国游呢,像什么印尼的巴厘岛、韩国的济州岛、泰国的普吉岛之类的热门景点……经翁晴晴这么一说,艾春天心动了。那天,买完东西,立马就与翁晴晴签下协议,从此加入到药品推销这个行列,而与藕洁的相识,正是缘于省药品总公司组织的一次经验交流活动。
经仔细查看,见房间无人,艾春天心下一松,打开会务指南翻看来,发现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遂走进盥洗室,用洗手液仔细地洗起手来,足足洗了五分钟,然后从包里翻出兰蔻气垫CC霜,在脸上轻轻地按压起来,捯饬完后,又洗了一遍手。正准备往唇上补抹点唇釉,房门哧地一响,随即进来一个身材修长、穿大摆碎花伞裙的女人,看起来还挺潮,波尔多红的发色,烫成雷击小卷,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香蕉丸子头。四目相对,各自惊诧。从眼神可以分析,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大抵不适应与人同住。毕竟先入为主,艾春天出于礼貌勉强挤出一声嗨,女人微笑着回了声你好,然后吃力地拖着香槟金行李箱,轻一脚重一脚地走了进来。
是拖又不是提,箱子也不大,至于这么费劲?艾春天的眼角挂着讥诮的神色。
你叫艾春天?女人说,我在前台登记时看见你名字,你的名字既好听又易记。
是的。艾春天答,想了想,感觉这回答过于精简,显得硬梆梆,于是带着缓和的意味补问一句,你叫啥?
女人终于将行李箱拖至窗边,回答说,我叫藕洁。
本无心知晓,这么一答,倒勾起了艾春天的兴趣,问,哪个ou?哪个jie?
女人说莲藕的藕,纯洁的洁。
你这名字取得还挺幽默的!听起来倒是顺耳,实际经不起推敲,生长于淤泥中的藕哪有洁的?又不是荷花是吧?藕眼里没灌泥就算是万幸了,还藕洁呢,呵呵,我的眼纹和腹肌都快被你的名字给笑出来了。当然,后面几句,艾春天是以腹语的形式来呈现的,其实她本想一锅端出来,细想又觉不妥,故忍而不吐,只在心里嘲讽一下算了。
此时的藕洁看起来甚是疲惫,她纤瘦的身体斜倚在竖起的行李箱拉杆上,尽管艾春天言有所止,可她又怎听不出余下之音?她没去计较艾春天对于她名字的奚落,而是极富涵养地笑了笑,然后郑重其事地说,艾春天,我必须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你认为我是故意吓你,待会我将义肢取下来时,你可别像看恐怕片一样失声尖叫哦!
艾春天起初没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时,后背蓦地惊起一身冷汗,胳膊上的汗毛竖得跟刺猬似的,可为了彰显自己素养不俗,故作平静地说,哦,没事没事,需要我帮忙吗?需要就说话。
不用,你帮不上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藕洁微笑着说。
作为素昧平生的室友,艾春天自认为已尽到一己之责,便不再说什么,也不打算真的帮她做什么。难怪有老外喟叹说,世界上最难懂的话,便是中国人的客套话。这一言论在艾春天身上得到了极好的佐证。幸好是被藕洁婉拒了,若是被她不识相地应允,那可就掉到自己挖的坑里去了,不用说,艾春天肯定会在心里怨责自己多此一问,致使自己陷入左右为难之境。对于藕洁的到来,艾春天心里当然是排斥的。事实上,就算不是她,是另外的女人,她也一样排斥。也就是说,她所排斥的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同住这件事。怎么说呢,引发这种心理取向的主要原因,一是性意识的觉醒,二是洁癖症所致。而这两点,都与一个人不无关系,此人就是她前夫殷劲贤。性意识的觉醒,源自和殷劲贤有了夫妻之实后,和谁同住都会感觉别扭和不方便。而洁癖症,除却二十一世纪初那场轰轰烈烈的非典病毒所引发的后遗症,主要原因便是与殷劲贤的床笫之欢所导致的妇科病。
在以往的同住生涯里,所留下的多是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些同住的女性同胞,总是喜欢将一些来不及清洗的内衣、内裤、丝袜等随手扔在盥洗台上,因为胃浅,加之洁癖,待她去洗漱时,看见这些散发着浓郁酸腐气味的私人衣物,总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并非每次都能成功忍住,有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真的将黄色的胆汁哇哇地吐了出来。还有那些像乱麻一样掉落在盥洗台以及地面的各色长头发,每每见之亦是刺眼恶心,真个是清理了不是,不清理也不是。清理嫌脏,不清理嫌烦。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得罪别人,不说对不起自己。再就是抽水马桶,一想到曾有别人的臀部曾零距离接触过,她就没法再坐上去,即便一个人住一间,也不敢轻易与之触碰,通常情况都是将屁股撅得高高的,就像小时在诊所准备臀部注射,或者干脆舍近求远,去外面走廊寻找公共蹲式卫生间。
严格说来,艾春天起初只是一个比较爱干净、讲卫生的女人而已,并未上升到某种病态,成为一名合格的洁癖症患者,并非简单的非典后遗症所致,而是与殷劲贤不无关系,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的心理和生理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尽管与殷劲贤离婚已满一年,可那种切肤之痛、切齿之恨并未因两者关系的终结和时间的更迭而随之消散,而是像一串囊肿寄居在体内某个器官上,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一旦想起就会难受至极。她曾试着把这种隐痛推至脑后,或是找个什么东西把它挡住抑或稀释,可这只能抵挡一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C
藕洁背对着艾春天,小心翼翼地坐在一个法式软面方凳上,轻轻地撩起长及脚踝的碎花伞裙,在腰间窸窸窣窣地摸索起来,不时传来金属锁扣松开的咔嚓咔嚓声。艾春天既感害怕又觉好奇,忍不住从背后窥视起来,这么大热的天,裙子里面竟然还穿着一条黑色长裤,难怪裙子长得可以扫地呢,原来是为了作掩盖啊!
藕洁先脱掉右腿上的裤子,露出白皙细直的大长腿,然后吃力却又比较熟练地将左腿义肢从大腿根部慢慢取下,再然后扶着软凳缓缓站起身,将碎花伞裙理顺,朝下抖了抖,最后将靠在软凳上的义肢顺在窗下透明的茶几边。这条义肢的存在,彻底惊扰到艾春天。要说,残障人士在生活中并不鲜见,可与残障人士共处一室而眠却是前所未有的事,这种特别经历与心理体验完全可以载入艾春天本年度的大事记,成为与闺蜜翁晴晴八卦的绝佳资料储备。
藕洁虽然看起来疲惫不堪,却没有立马躺下休息,也许有些事情比休息更重要。她一会从包里翻出洗漱用品放在洗手间,一会又拿出几件长裙挂在衣柜里,一会又找出插头给手机充电,由于取下了左腿义肢,她不得不用一条右腿在房间嗵嗵地跳来跳去,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如此往返不断。起初,艾春天觉得没啥,横竖不就是跳吗?就像谁不会似的,小时玩跳房游戏就是这么干的嘛。可是,随着该动作的频繁上演,她的心绪便不再宁静了,开始觉得眼花心烦。
我能和你换一张床吗?藕洁边说边观察着艾春天的反应,你的床离卫生间近些,这样我进出要方便点。
换完床,藕洁整理衣物时,不小心将指甲壳弄断了,对艾春天说,我这指甲壳天生就是软的,随便碰碰就断了,我这次忘带指甲剪了,你带了吗?如有,借我用下行不?
艾春只得不情不愿地从包里取出指甲剪,递给藕洁,且不忘强调一句,这是专门用来剪手指甲的,切记!藕洁笑了笑,接过指甲剪,说尽管放心,绝不剪脚趾甲!待剪完归还时,艾春天心里一阵嫌弃,却又不好拒收,只好空捏于掌心,趁去卫生间洗手之便,在水龙头下冲了又冲,卷纸擦了又擦,方才放回包中。如果不是这个指甲剪超好用,她真想直接扔垃圾桶算了。
终于挨到吃晚饭时间,艾春天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对藕洁说,吃饭了!五分钟后,藕洁将左腿义肢和左大腿跟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艾春天见藕洁行动不便,外面又有其他同行看着,只得违心地搀扶着她往前走,免得被人说三道四。正想着,无意间触碰到藕洁的手,一阵冰凉,残疾人嘛,自是不同,定是血流不畅。行至电梯口,艾春天从包里掏出钥匙,在下行键上点了一下,进得电梯,又用钥匙点击楼层数和闭合键。此怪异之举引起身旁一男士侧目。下电梯时,男士见藕洁年轻貌美,走路却一颠一簸,不禁问,你的腿怎么了?藕洁微笑着答,截肢了。艾春天心里骤然一惊,截肢两字竟然这么轻松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像别人问她吃饭了吗?她说吃了。若是自己,会如何回答?也许会作一番遮掩吧,不小心摔了一跤,脚崴了,骨折了。总之,不能说是截肢了,截肢是一个可怕的词汇,意味着身体的残缺不全,意味着廉价的怜悯之情,以及可能会有的歧视,反正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随便糊弄过去就是了,今后山高水长,恐难有再见之缘,何必让人知其所短。
走到自助餐厅门口,艾春天让藕洁先进去,然后抽出被她紧挽着的右胳膊,径直去了卫生间,用洗手液认真地洗着手和胳膊。平日里,就算洗手的人不小心将水珠溅落到她手上,也会觉得脏,何况身患残疾的藕洁与她有了肢体接触,如若不冼洗,这顿晚餐即便是满汉全席,也会食之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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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开始前,藕洁指着最前排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短发女孩说,喏,春天,你瞧,那个穿苗族服装的女孩,可是医药销售界的大明星哦!因为入行早,现在已是千万身家,听说她还是残奥会火矩手、全国青联委员呢……我昨天在前台登记时和她简单地聊了几句,得知她也是因恶性肿瘤而截肢,和我不同的是,她双肢都截了,原本可以装义肢,只因错过最佳时机,现只能坐轮椅上,怪可惜的。
午休时,房间很静,艾春天的微信滴了一声,听起来分外刺耳,点开来看,面团还好吧?艾春天皱起眉。又滴一声,想你们了!艾春天撇起嘴。复又滴了一声,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想去看看你们。艾春天不耐烦了,将手机调成静音,将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意欲拉黑删除,想想又止住。
春天,麻烦你一下,将空调度数调高点行吗?我冻得受不了。藕洁翻转身,带着商量的口吻对艾春天说道。
春天从床上起身,趿拉着薄薄的纸拖鞋,带着无法释放的怨气,将中央空调重重地摁低了两度,又以极快的速度返回到床上,故意将床铺弄得吱呀作响。
艾春天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不料,又收到一条微信,春天,我们复婚吧?面团还这么小,不能没有爸爸。
情绪愈来愈激动的艾春天,又忆起那如同恶梦般的存在——恶劣的态度,刺耳的声音,张开啊,放松点行不?又不是没行过房事,孩子都生了,你还夹这么紧,让我怎么看得清楚?!再不放松,就下去,别浪费时间,想好了再来,你看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排队……艾春天恨不得将这医生一掌拍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可也只得忍住,抛掉羞耻感,努力去想象美好的事,让自己放松下来。医生终于满意了,也看清楚了,然后扯掉医用手套,扔进垃圾桶,在病历上飞快地写道:重度炎症。边写边说,头也没抬,你的情况比较严重,建议你再做个TPT和HPV。
藕洁轻微地咳嗽着。艾春天连忙闭起双眼。结婚几年了,平心而论,殷劲贤的表现还是挺不错的,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年纪轻轻已是国企某分部的负责人,手上还有家族企业在经营。尽管平时工作较忙,可还是挺顾家的。越想艾春天越难受,接着这种难受变成了生理上的反应,她想吐。艾春天本想坚持走到卫生间去。可是,来不及了,一口秽物从嘴里喷吐而出,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藕洁显然被这一声音惊醒了,连忙翻转身,甚是关切地问,春天,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艾春天此时已无说话的力气,但还是有气无力地将身体状况简要地说了下,说完便像软体动物一样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藕洁无心再睡,掀掉身上的空调被,披了一件衣服,从床上坐了起来,说多半是凉了胃,今早凉东西吃太多啦,空调又开得低,观舌苔颜色偏白,想必肠胃本身并不好,不生病才怪。藕洁一边说着,一边跳到门边,先关掉中央空调,然后又跳到茶几边,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水,又跳到艾春天的床头,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托起艾春天的肩,执意让她喝掉这杯热水,说凉胃了需保暖。照顾她喝完水后,又扶着她躺下,然后艰难地蹲下身,将卷纸摊平,盖于地板上的秽物上,最后用抹布包起来,倒进垃圾筒……尽管此时的艾春天精神萎糜,倦怠乏力,可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通过声音就能判断藕洁在做什么,一种难言的情愫紧紧地笼罩在她的心间。
待清理完毕,离下午的才艺展示只剩下几分钟,藕洁只得打电话向会务组请假,然后坐在艾春天的床头,见她面白少华,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有点低烧,问是否需要去医院看看?艾春天摇了摇头,说全身无力,只想睡觉,先观察观察再说吧。
艾春天昏睡了一下午,藕洁陪了一下午,中途又吐了一次,其实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该吐的早已吐完,只是一些清水而已。天快黑时,艾春天终于醒了,面色看似好了许多,可还是觉得食欲不振,四肢乏力,看来一时半会起不了床。藕洁见此,只好穿上义肢,独自去了餐厅。回来时,给艾春天带了一碗白米粥和一些青菜,胃部已空的艾春天显然有了饥饿感,双手接过碗,将白米粥呼呼地吃了个底朝天,吃完后,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许多,也恢复了说话的元气,用纸巾擦嘴时,一缕目光无意中飘向窗边,又见到那条靠在茶几上的假肢,许是适应了,不复之前的惊恐,有些微顾忌,终又忍不住问,藕洁,能告诉我你的腿为什么会截肢吗?
藕洁梳头的手在空中停顿下来,显然没料到艾春天会突然这么问,毕竟第一天见面时都没问。说来话长哦!你确定想听?藕洁将梳子放回化妆包,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手握保温杯,注视着艾春天。
那当然咯,否则怎会问呢?艾春天边答边想,原以为藕洁会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看,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隐痛,都有至少一个不愿别人去触及的角落,假使有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也会像看见猎枪的动物,慌不择路,四处逃逸,直至跑到安全地带为止。
那好吧,今天就满足你的好奇心。藕洁喝了一口热茶,说道,在我二十四岁那一年,躺床上睡觉时,感觉左腿内侧有点不舒服,便用手去摸它,这不摸不打紧,一摸发现长了个拳头大小的包块,因为家里几代人都是医生,让我天生就有一种敏感,并未拖延,天一亮就到市医院做检查,穿刺结果显示:恶性肿瘤。我当时就吓懵了,与其说是担心误诊,不如说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怀着一线希望,第二天又在丈夫的陪伴下来到江城协和医院,确诊为多形性横纹肌肉瘤,记得当时医生对我说,这种恶性肿瘤手术后,三年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可如果不手术,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当时其实挺纠结的,做还是不做呢?是丈夫给了我信心以及活下去的勇气,在此后的七年时间里,我一共做了五次手术,第三次手术后,为了保住性命,医生说必须切除左肺上叶和左腿,为了左腿不被截,我和丈夫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到了北京,可得到的答案也是两个字:截肢。所以,没办法了,只好截肢,然后就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样子咯。
藕洁,你太不幸了,还这么年轻,长得也漂亮,却成……真替你感到难受。艾春天说道。
说实话,当时确实挺难受的,可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也没啥,不过是适应变化、接受现实而已。其实,像我这种情况,手术能够成功,并且能够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啊!像我这种病情的,有很多已去世。对我来说,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好啦,不说我啦,说说你呗,出来两天了,咋没见你和你老公煲电话粥呢?
没有老公,前夫倒是有一个。艾春天自嘲地说,我离婚了。
能说说为啥离婚吗?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啥,毕竟这是你个人的隐私。藕洁很小心地说着。
如果这问题搁在昨天,或者上午问,艾春天定然不肯吐露只字半语,谁会傻到自曝离婚内幕呢?顶多就是一句感情不和、三观不一致敷衍了事。可是,经过这一下午的接触和了解,艾春天已经产生了很微妙的心理变化,感觉藕洁是一个大度、坦诚、友善的女人。正因如此,她愿意自揭伤疤,将埋藏在心底的隐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其实这样憋着也挺难受。她认为,很多时候,之所以选择保守秘密,不是因为喜欢保守秘密,而是身边很难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让你放心地说出。当你以为某个人可以交付信任时,结果却是,前一分钟刚和她说完,后一分钟满世界皆知。反过来想,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又能指望谁为你守口如瓶?
E
殷劲贤自从任分公司老总后,各种应酬就多了起来,那个周末原本是要赶回家与艾春天看电影的,因为有一个小范围私人聚会,加之次日又有一个视频会,只得放弃原来的计划。自从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和各项廉政制度规定下来后,这帮“酒精考验”过的人就都很少喝酒了,也许是太久没沾酒的缘故,难免有点馋,大家一高兴,不知不觉喝大了。殷劲贤也是,平时充其量也就半斤的酒量,那日经不住众人劝,足足喝了八两,喝完就感觉不对劲,中途上个卫生间,就像踩在一堆棉花上。
鲍月月是酒桌上唯一以茶代酒的人,见殷劲贤喝得连路都走不稳,主动说要开车送他回家,其实殷劲贤心里是拒绝的,可后来还是同意了。潜意识里,总担心会发生点什么。这么想,自然是有源由的,并非自作多情。鲍月月是殷劲贤所在公司的部门经理,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性感、妩媚的女人,特别是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透露着万般风情和魅惑。
事情大抵就是这样,那个花事繁茂的仲春之夜,醉酒后的殷劲贤最终没能抵御鲍月月的似水柔情,犯了在特定环境之下男人易犯的错,宽大的双人床上,两具白生生水汪汪的陌生肉体就这样交集了。
几天之后,殷劲贤感觉下体不适,当时也没太在意,以为是皮肤过敏反应,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事实上,的确没忍几天就好了。可没想到,紧跟其后,艾春天竟然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可能是男女生殖系统结构的不同,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感染,而且造成的后果也更严重,殷劲贤靠忍解决了问题,可艾春天忍不了。由于做贼心虚,他实在没有勇气陪她去门诊看医生,车里等待总比现场面对要来得轻松,检查结果出来后,得知艾春天感染了HPV病毒,心里的猜测彻底得到了证实,这使他联想起那个醉酒后的夜晚,愈回想愈自责,却又不敢道出实情,只好回避,隐于书房,在煎熬中度过属于他的分分秒秒。
向艾春天坦白以后,殷劲贤反倒轻松了,就像拆掉绑在身上的“定时炸弹”。可是,他们的关系却从此转到另一种模式。艾春天不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也不再为他做饭、洗衣,因为家事、孩子必说的话,皆通过微信解决。
如此,一个季度就这样过去了。就在艾春天用完所有的药,感觉身体完全康复时,特意站在墙角的美体秤上量了一下体重,数字出现时,她怔了一下,居然只有九十四斤,以前可是一百一十九斤的。需要说明的是,她的净身高是一百七十二厘米。然后,她又特意去照了下镜子,双颊凹陷,颧骨突出,眼皮松驰,脸上无肉作支撑,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好几岁。在单位里,凡是见到她的人,都会吃惊地说,你在节食减肥吗?瘦得改形了啊!都快认不出你了!
艾春天有苦难言,只得从凹陷的双颊里挤出一丝笑。回到家中,再也不复以前的感觉,感觉哪里都不对了,这种生活着实让她感到憋闷和窒息,想吼吼不出来,想骂骂不出声。不行,她要做出点什么,改变这种局面。事实上,这个念头已缠绕多时,今天终于挣脱内心的束缚,她找出纸和笔,拟定一份离婚协议书,并摆在殷劲贤的面前。殷劲贤呆呆地看着,问非离不可吗?得到的是斩钉截铁的回答:非离不可。基于对自己妻子的了解,尽管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做,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心里还是难受至极,毕竟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也是素来坦诚的他,一直不敢告知她的一个重要因素。可是,令他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是,在提到离婚财产分配问题时,艾春天只要了一套原本在她名下的居住房,以及女儿面团的抚养权,除此没要一分钱财产,尽管他主动说要补偿给她三百万。可是,她断然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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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浓,窗外的虫鸣声渐渐弱了下来,两个女人的聊天状态从初始的稠密转向后来的稀疏,后来不知怎样就都睡着了,许是太累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不断地、交替着在房间里响起……
艾春天不离婚不知道,离婚之后才知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以前总以为离婚女人是没有未来可言的,为此她还打个不甚妥贴的比喻,就像一辆被使用过的汽车要出售,就算颜色很新性能很好,只开了几次,也只能按二手车来处理。也就是说,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只能找一个大自己很多的老头凑合着度过余生,要么形单影只孤独终老。然而,事实情况并非如此,原来还是很有市场的。
与殷劲贤离婚后,不断有同事和朋友给艾春天介绍对象,艾春天风格突变,一改从前的高标准严要求,只要对方四肢健全、不痴不傻,她都会去相亲,带着一种赌气的性质,殷劲贤不是婚内出轨了吗?那为什么我不能有别的男人?何况我现在还是单身。
其实,你这是性洁癖。当艾春天断断续续地讲完她的故事后,藕洁说,春天,既然你如此信任地将个人隐私告诉给我,恕我直言,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以及你的讲述,我更加可以确定,这就是典型的洁癖症。当然,你的洁癖不仅表现在日常生活中,还表现在感情上。有的人,就说你吧,或许是因为对感情的期望值太高或者因为自己一向的感情状态太正常,一旦出现“感情不洁了”这种非正常状态,便因强烈的失望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进而无法自拔,从而做出并不理智的事情。凡感情洁癖的人,应该大多是完美主义者,明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但眼里又揉不下沙子,所以有感情洁癖的人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一种自虐行为。其实,无论是感情上的洁癖,还是日常生活上的洁癖,都是需要进行调整和心理治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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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品推销和保险行业一样,从来都是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业务员从来都是以销售业绩立足,不然很难坚持下去,能够做满三年,算是天大的奇迹。艾春天因为有些人脉资源,起初做得还行,发展了好几个客户,后来医药市场竞争异常激烈,药品滞销严重,很长时间也供不了一次货,好不容易有商家来电要货,可数量总是那么微小,加上她的洁癖症,又得罪了不少客户。有次,她给一个小药店送感冒药,恰巧女老板刚给自己的宝宝擤完鼻涕,未及洗手,便来结账,看着那擤完鼻涕的手以及污渍斑斑又皱哩巴叽的人民币,艾春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赶紧戴上一次性手套,将钱放入随身携带的塑料袋中,而非自己的钱夹。事后,女老板再也没给艾春天打过一次电话。当艾春天热情地打电话问药品销售情况时,女老板总推说还没卖完。
大抵因为诸如此类的原因,艾春天的销售业绩渐渐滑落下去,在这一行当,从来都是胜者为王,业绩不佳自然矮人几分,每次开业务员会议,只得灰头土脸地坐在最后排,后来连最后排都无颜去坐,强行硬撑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看不见多少收益谁又能坚持?最后只好退出,老老实实地上自己的班。
就在艾春天的人生陷入谷底的时候,藕洁成为治疗她心理隐疾的一根救命稻草,此时的艾春天抛掉裹身的铠甲,又一根根地拔掉身上的刺,将自己完全交给藕洁,任由她去医治。
第一阶段主要是摆事实,讲道理,让她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而不是简单的比别人更爱干净,并且告诉她这是一个需要治疗的心理疾病,时间可能还还较长,如果不进行治疗,就无法保证更好的生活质量。这种改变她认知的疗法,在心理学上有个专业词汇,即“认知疗法”。
由于不在同一城市,第二阶段的治疗主要借助现代通讯方式,其中又以微信视频居多。那天上午,视频通话接通以后,藕洁认真地对艾春天说,现在拿出纸和笔,把你害怕的东西和场景,以及经常做的事情,从轻度到重度依次写出来,然后每天从最容易的事情入手,控制自己的强迫行为。比如说,你不是特爱洗手吗?如果以前每天洗三十遍,每次洗八分钟,慢慢减少到每天洗二十遍,每次六分钟,就这样逐日递减,直到只在饭前便后才洗手,每次不超过二分钟。另外,在手腕上戴一个橡皮圈,记住要戴质量好的,不容易断的。一旦出现强迫行为而不可自控时,立马用橡皮圈弹自己的手腕数十乃至数百下,一直弹到强迫观念消失,有疼痛感为止。
尽管改变很难,艾春天还是依此照做不误,并且坚持了下来。当时的她,自然不知藕洁采用的是“系统脱敏疗法”和“厌恶疗法”。
一晃就是半年,经过藕洁持续的心理治疗,艾春天的洁癖症得到有效缓解,最明显的改变是,不再用钥匙开关电梯,不再频繁地清洗双手,与人握手也不再神情紧张。重要的是,对于个人情感问题,似乎也有了新的认识。在艾春天所见过的男人中,不乏情商智商俱佳的优质男,尤其是中学里某化学老师,初次见面,相聊甚欢,感觉遇见投缘之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也许是得到了某种暗示,或者说他自认为得到了某种暗示,化学老师的胆子渐渐粗壮起来,周末的夜晚,他们先去澳门豆捞吃了火锅,然后去爱沫看了夜场电影,最后走进丘比特情趣主题酒店。浪漫温馨的情侣房里,挥着翅膀的爱神在墙上飞舞,圆形大床上洒满新鲜的玫瑰花瓣,樱花粉宫廷床头罩灯下,化学老师搂着艾春天的杨柳细腰,紧贴着她柔软的耳垂,热烈地喘息着,就像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沉醉在自己超水平发挥的抒情诗里,借着这醉意,化学老师将手缓缓地伸进艾春天的衣衫里,一寸一寸,往上游动,就像顺着肌肤纹路,快要到达目的地时,突然拐了一个弯,移至后背,解开胸衣,继续向目的地探寻,游动……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坚挺饱满的乳房时,艾春天像从一场催眠中陡然惊醒,感到无比的恶心和肮脏,抬起头,再看那爱意绵绵的眼神都是脏的,充满了细菌和病毒,在一股巨大力量的推动下,她从身体里猛然抽出那只手,重重地甩掉,飞快地跑出去。回到家,迅速脱掉衣裤,拿着淋浴花洒狠狠地冲洗,一遍又一遍,打完香皂,又抹沐浴露,恨不得连84消毒液也用上。
继化学老师之后,艾春天又分别和两个男人相过亲,前面的事情皆很顺利,可每次到紧要关头,她就难以继续,总是推三阻四,最后总是闹得不欢而散。
2018年,南方普降大雪,少数地方甚至出现银冰锁湖的现象。艾春天来到藕洁所居的城市,她们临窗而坐,品着香茗,轻松地闲聊,一如一年前在冰泉商务大酒店。
你和殷劲贤还有联系吗?藕洁问。
偶尔会出来吃个饭什么的,他在追我,艾春天说。
没那么抗拒了?藕洁问。
比之前好多了,艾春天说。
他还是想复婚吗?藕洁继续问。
是啊,他一直都坚持复婚,艾春天说。
那么你想复婚吗?藕洁问。
顺其自然吧,艾春天微笑着,望向窗外结冰的湖面。
冰融化后是什么?艾春天托着腮问。
是春天吧,藕洁说。
艾春天看着湖面上白茫茫的一片,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听冰封的湖面上传来细微的咔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