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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治愈系电影类型特征初探

2019-11-15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100102

电影文学 2019年16期
关键词:家庭日本文化

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北京 100102)

在新时期电影的众多流派中,日本治愈系影片产生着日益广泛的影响。虽然距离明确的电影类型尚有距离,但并未降低观众对其的推崇和喜爱。在日本,“治愈系”一词于1999年入选“新语·流行语大奖”,意指能够令人们放松身心、舒缓心绪的一切文化元素,鼻祖为“治愈系音乐”,后来逐渐发展到文学、电影、动漫、美食等领域,“治愈系”已经成为一种文化,逐渐融入到社会各个层面,衍生出丰富内容,构成了较为成熟的产业体系,对国民日常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究其根源,还在于特定社会发展背景。

20世纪后半期,日本社会经历了长期加速的现代化进程,物质财富增长迅速,快节奏、高效率、重物质成为社会风习,人们心灵渐趋麻木,内心世界渐感匮乏。进入90年代,经济衰退、地震、邪教事件等天灾人祸连绵不绝,民众集体恐慌心理蔓延,人们顿觉灵魂无可归依,纷纷开始质疑生命存在的意义,社会亟须减压和疏解,民众期待安抚心灵、引领生命实现自我修复,抵达圆满之境的文化引路人。于是,注重心灵舒缓疗愈的“治愈系”文化应运而起,“治愈”观念渐成共识,以其为内核的娱乐、文化、商业链条飞速发展,影响日趋广泛。其中,大众色彩最浓郁的治愈系电影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不但引起广泛热议,而且极大推动了治愈系文化在国际上的传播。作为新兴文化标签现象,“治愈系”与电影的贴近相融,本身就非常值得关注。从类型化角度而言,治愈系电影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类型特征:观照、礼敬自然的视觉主题,淡化戏剧冲突的极简主义叙事,集中指向自我认知和生命思考的故事内容,力求与观众建立隐性互动关系,弥合现代化飞速发展带来的内心失衡与伤痛。

以抚慰、疗愈民众心灵创伤为己任的治愈系电影,已经形成了较为鲜明的类型风格,田野、森林、大海等自然景色往往成为电影侧重呈现的视觉主题。诚如本雅明所言,“文明化了的大众那种规范而非自然之生存方式。”缺少主客体交融、物我两忘、各种界限消失的恬然自得境界。这种生存方式正是导致现代人精神危机的罪魁祸首。人类自身源于自然,要想获得疗愈,最好的途径莫过于重返自然。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里,自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治愈作用。恒定不变的自然规律和现象,如四季轮回、日出日落等能带给遭逢变故的人们心灵平衡。电影中明亮清新的自然风景不仅令人感觉惬意松弛,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能最大限度促使观众卸下心防,完成心灵疗愈。《情书》《小森林》《哪啊哪啊神去村》《蜗牛餐厅》《四月物语》《幸福面包》《眼镜》等影片中,都有充分展现自然风光的大量镜头。《四月物语》中北海道绿意丰盈的原野、东京街头浪漫飘飞的樱花雨;《情书》中漫天飞舞的雪花、积雪盈尺的田野;《山中的汤姆先生》里野花遍地的乡间、苍翠静谧的树林……天地万物自重自持,是艰难人生中最终最笃定的安慰和归宿,即使人生历经坎坷,仍有自然可以归去。

电影《小森林》中,自然的四季轮回鲜明而安然,春季如云盛放的樱花,夏日绿意葱茏的稻田,金秋色彩斑斓的树林,寒冬白雪覆盖的山峦……群山环绕的小森林静谧如画,每一帧镜头都仿佛风景画作,这种视觉表现主题不仅使影片风格清新独特,也使节奏变得缓慢悠然。大自然的清新、平静、宽广、沉稳最大限度使人们的心灵自动荡、焦虑中得以舒缓,自然亘古不变而又自循规律的存在,使人们充分感知到生命的安稳与平和。这种将感性元素发挥到极致的艺术手段成为治愈系电影最重要的美学风格之一。

当然,治愈系电影对自然风景的呈现绝非仅仅拘泥于表面,而是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以自然为主的视觉主题既与日本的地理环境有关,更与这种环境熏陶出的民族文化息息相关。日本人对“哺育他们成长的土地总怀有一种深深的眷念之情……有一种对自然美的特别强烈的意识”。[1]因为身处岛国,生存条件不容乐观,因此,他们将自然视若神明,格外崇敬,也将人类社会视为自然的组成部分,时刻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与虔诚。在日本电影中,经常可见饭前双手合十地祷告,祈祷对象不是上帝,而是自然,感恩自然的恩赐,使自己获取食物,得以生存。

不同于西方商业性影片固定的程式化叙事结构,治愈系电影采用极简主义叙事策略,放弃繁复的叙事技巧,回归日常叙事,讲求留白,巧用省略,淡化情节冲突,在生活日常的细水长流状态中传递出内蕴的生活哲理。看似随意,实则张力暗含;貌似无为,却讲究章法,言有尽而意无穷。

治愈系电影主动放弃了连续性完备的故事主线,采用生活日常叙事,极力避免情节冲突,淡化戏剧性。着力书写日常生活的细微琐碎,通过对生活样貌的本真描绘,实现对人类生存状况的展现和复归,上田音导演的《山中的汤姆先生》就是这样一部典型作品。影片中阿时是单亲妈妈,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花姐则是独身,小明升学受挫,村中的老奶奶只身来自异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只是一带而过,影片有意将故事内核包藏在生活的水面之下,只着墨于他们每天耕种、放羊、做饭、进出来往的生活片段,琐碎淡然,却又发人深省。作为近年来备受国际影坛关注的导演,是枝裕和的作品一直堪称治愈系电影的代表。影片叙事无不温和淡然,叙事重心都放在日常生活的细节呈现。《海街日记》中,香田家三姐妹原本生活平静,因为父亲去世,邀请同父异母小妹一起生活。小妹意识到因为自己妈妈的介入,姐姐们失去了家庭的完整:父亲远走,母亲离家,未成年的大姐独自承担起家长的重担,为此错过了结婚的最佳机缘。如今姐姐们各有工作和感情困局,自己的到来和母亲突然返乡又使矛盾变得错综复杂。但导演并未在这些矛盾冲突上过多流连,而是将叙事重点置于四姐妹的生活日常,春天的梅子酒,夏夜的焰火,海边漫步,一日三餐,这些生活细碎的片段连缀起亲情、友情、回忆以及喜怒哀乐。

《如父如子》本身故事戏剧性很强,英俊能干的野野宫良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惠美丽,儿子乖巧听话。安宁突然被打破,他被告知:因为人为医疗事故,他和另一个家庭抱错了彼此的孩子。但是枝裕和并未将这种戏剧性作为影片的表现重心,而是将镜头转向了两个家庭尝试让孩子们各自回归原生家庭的努力,以及这种努力过程中,双方家庭成员的内心情感波动。中产家庭与平民之家在生活习惯、教育理念上的诸多差异,两代人之间日积月累、超越亲情的情感力量,夫妻之间貌似和谐、实则疏离冷漠的情感现状,都借助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得以纷纷呈现,引发人们的反省和思考。

荻上直子的《海鸥食堂》几乎完全放弃了情节的戏剧化冲突,影片讲述了芬兰一家名为“海鸥食堂”的餐厅,经营者是三位素昧平生的日本女人,合伙人以及在餐厅中进出的客人们各有自己的秘密,但影片对此并不进行任何深究,只是着力表现他们的日常生活瞬间,三位经营者购买食材、用心烹调、迎送顾客、打扫、吃饭、聊天。顾客们进进出出,抱走咖啡机的男人与丈夫离家出走的女人,或沉默,或哭诉,不深究背后的故事与心境,只是透过日常生活细节,呈现着各人内心暗暗涌动的心绪张力。

除此之外,北野武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菊次郎的夏天》、森淳一的《小森林》、河濑直美的《澄沙之味》、武正晴的《百元之恋》、荻上直子的《眼镜》等治愈系电影也都极力避开集中尖锐的戏剧冲突,将笔触集中于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在日常点滴之间彰显并探究人性深处的波澜。治愈系电影的风格形成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深受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叙事风格的影响。小津在电影表现手法上总是采用不经意的态度,间接表达情感,“他限定他的世界,为的是超越这些限定……这种创作打破惯习和常规,回归到每一句话、每一幅影像原始的鲜活和迫切。在所有这些方面,小津的手法,非常接近于日本的水墨画大师,以及俳句大师与和歌大师”。[2]

与之相近,治愈系电影叙事方面有意进行的大量省略、留白处理也可以窥见中日绘画及诗歌艺术的影子,与东方诗学叙事有着重要的承继渊源。电影在叙事上呈现出的只是事件的一部分,其余内容则深藏在日常叙事之下,留给观者自行想象补充。那些退却戏剧冲突外衣的生活片段,看似寻常普通,实则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与张力。

二战之后的日本,伴随着社会各领域现代化程度的提高,个体欲望迅猛膨胀,加之现代性理论中对主体性张扬和身体解放的推崇,个人主义不仅成为时代热潮,也带来了身体欲望的放纵,传统家庭概念受到了猛烈冲击。随着20世纪90年代经济危机的到来,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和压力重重的现实,更多人选择在欲望放纵中进行自我逃避,个人精神危机以及引发的家庭危机,日益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这种危机既具有日本现代社会的独特性,也有着全球现代社会的普遍性,也成为20世纪90年代治愈系电影异军突起的重要诱因。

现代社会主体欲望的膨胀,特别是身体欲望的泛滥,直接导致了日本传统家庭观念的危机,许多治愈系影片都对此进行了揭示。《步履不停》中的母亲念念难忘丈夫多年前的背叛,家人之间的情感因此变得纠结而疏离;《宛如阿修罗》里道貌岸然的父亲暗地里出轨生子,女儿们的婚姻情感生活中也纷纷遭遇外遇危机;《海街日记》中父亲的出轨直接导致原生家庭支离破碎,温婉坚强的大姐在成年后竟然也爱上了有妇之夫……

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迅速铺展开来的城市化使日本人与人之间更加疏离,经济低迷,职场艰难,使年轻人对未来失去信心。频发的自然灾害、核泄漏导致的环境危机、匮乏的自然资源,各种因素的累积,使人际关系日趋漠然疏远……上述问题都成为治愈系电影的关注焦点。部分电影从业者继承了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等前辈导演对于此类社会问题的关注,也超越了前辈们只揭示变化,未给出答案的状况,开始进行文化矫正和重建,尝试弥补失控的“现代”对“传统”构成的伤害,力图通过艺术审美去医治社会痼疾,治疗药方则来源于备受西方文化和现代文明冲击的传统文化。具体而言,传统文化在治愈系电影中的重建尝试包括两种趋势:拥抱自然与重建家庭。如前所述,对于自然的崇敬一直是日本文化的核心,治愈系电影始终致力于强化民众对自然的珍惜和回归,这种思想与“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息息相关。

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的电影作品中,已经开始出现对于重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链接,重建家庭等问题的关注,治愈系电影对上述领域进行了更深入的开掘,致力于发掘吃饭、散步、聊天等日常生活细节中蕴含的诗意,《海街日记》《比海更深》《步履不停》等皆为此列。那些看似散漫不经意的生活片段,包蕴着家人的真挚情感,维系着亲情纽带。重建家庭尝试中还有一个重要手段——重建家庭中的父亲形象。《菊次郎的夏天》里,临时“父亲”对临时“儿子“正男态度发生逆转,由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真情流露、精心呵护,是对父爱缺失的一份忏悔和弥补。《如父如子》里中产父亲在孩子纯真情感感化下由冰冷变得温暖,平民父亲则自始至终充满了慈爱与包容。

借由对家庭生活日常的关注与父亲形象的重建,致力于重建家庭的凝聚力,进而实现对传统文化的回归,是治愈系电影尝试借用电影艺术疗愈社会痼疾,进行文化矫正重建的关键环节,也暗合了日本社会对传统两性、家庭观念的回归。[3]现代性发展带来的文化创伤具有普世性,并非仅仅局限于日本。因此,治愈系电影尝试借用“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重建人与自然、家庭及他人之间的亲密链接,疗愈现代性创伤的药方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值得关注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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