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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桃子:意象与概念的区别
——读晓苏《吃苦桃子的人》

2019-11-15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鳝鱼夜色桃子

读罢晓苏小说《吃苦桃子的人》,不禁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则新闻。有一位家境贫寒的考生,以高分考入北京大学后写了篇文章,说自己要感谢贫穷,结果引起了社会舆论的争议。有人认为,贫穷要是值得感谢,那国家还扶贫干啥呢?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贫穷磨炼了她的意志,感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还有人认为,尽管贫穷可能磨炼人,但是贫穷伤害的人更多。对于这样的社会新闻,人们的态度往往是非此即彼,而且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晓苏的《吃苦桃子的人》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一个类似的象征、话题,会带给我们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呢?

我觉得,这篇小说最大的亮点就在于写出了“苦桃子”作为一种生活态度之象征的含混与暧昧。随时随地嚼着苦桃子是村民憨宝的标志动作。可是这苦桃子其实很苦。村民憨宝的生活也苦。他生活负担重,独自一人抚养被弟媳和弟弟抛弃的侄子,奉养年迈的母亲,以至于人到中年却没有成家,也没有能够到外面的世界尝试寻觅另一种生活。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情人,只有交付三条野鳝鱼可以睡一觉的性伙伴——一位被称作“老白菜”的六十多岁的老妇。这是有些令人震撼的。但是他本人却乐天知命。他嚼着自己的苦桃子,似乎乐在其中。漫山遍野的苦桃子,加之太苦了没人愿意吃,不用担心吃不着,支撑着他度过了饥荒岁月,他“慢慢尝到了甜味,后来越吃越甜,竟然还吃上了瘾”,甚至能说出“别人吃是苦的,我吃是甜的”这样的充满哲理的话。

如果小说到此为止,那么“苦桃子”的象征意义也算是完满,它似乎代表了中国农民对苦难的承受、对责任的坚守、以及这承受与坚守背后的乐观豁达。我们甚至可以代憨宝写一篇《感谢苦桃子》,就好像那位考上北京大学的寒门考生一样。

但是,小说却偏偏围绕着苦桃子设置了另外一组细节。小说从一位“车花”的视角写起。所谓“车花”,是给长途货运司机搭伴的女人。她因为所在的货车出了故障,司机进城买配件留下她一人看车,于是也就有了她和憨宝的邂逅。她发现:憨宝有点迟钝,看到美女“车花”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可以拿150元的守车报酬不但不还价,反而还说自己只要100,多了不拿,因为“今天我收你一百五,若是明天别人只给一百,我就不想干了”。夜里守车时,他没有盖“车花”给它的毛毯,因为“这么好的东西,我不敢盖”,“盖了你的毛毯,我今后就不愿意盖我的旧棉絮了”。甚至于“车花”感冒,憨宝为“车花”捉来了野鳝鱼,熬了汤,治好了“车花”的感冒。“车花”想到三条野鳝鱼正是憨宝可以和“老白菜”睡一觉的代价,再加上又为憨宝所感动,于是主动提出陪憨宝睡一次,憨宝尽管内心震撼,可最终还是拒绝:“憨宝结结巴巴地说,我怕跟你睡一回,今后就不想再跟老白菜睡了”。而和苦桃子最直接关联的是他还拒绝了“车花”递给他的两个苹果:

憨宝说,谢谢你,我不吃苹果。

为什么?车花问。

憨宝说:这么好的水果,我不敢吃。

是不是怕吃了我的苹果,以后就不愿意吃你的苦桃子了?车花问。

憨宝说,是的。

正是看到这里,我突然顿悟了。憨宝说苦桃子“别人吃是苦的,我吃是甜的”,这说明他以苦为乐,非常自信。可是他竟然不敢吃苹果,因为害怕自己吃了苹果就不愿意吃苦桃子了。那么,苦桃子对于他来说到底是苦还是甜?还是有点甜但是没有苹果甜?由此,再联系到前面憨宝那一系列的“不敢”,其背后的逻辑究竟是朴素的安贫乐道,还是对于更好的生活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极度的不自信?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种暧昧,或者说含混,是不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如果是作者有意为之,那说明了作者对待苦桃子象征的态度,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既定的概念看待的,而是充满了含混,有赞赏、有质疑、有悲悯。如果作者无心为之,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叙述一段生活流,而不经意地写出了那些细节,那么就更加证明了文学超越一切道德、哲学的特殊魅力和强大力量。它不是简单化、确定的概念,而是意蕴丰富、内涵飘忽的意象。对于意象,你不能简单地去肯定或是否定,你只能不断体会、不断回味,而这不断的体会和回味每次又总会勾起不一样的味道。

是啊,苦桃子是一言难尽的。因为憨宝有憨宝的命。苦桃子是从憨宝的命中结出的一个果实。憨宝在小说中之出场,好像孔乙己,是让人笑话的。那小卖店的众声喧哗给我们留下的深刻的印象就是:憨宝就是傻,傻得不知钱多钱少,傻得不懂色美与色衰。

接下来,便是夜色的降临。夜色下的世界与白天不一样,夜色下的感觉也和白天不一样。白天的喧嚣褪去,社会的背景也渐渐散去,两个纯粹的人的生命就如同那些只有在夜色下才开的花朵一般,悄悄绽放。由此,小说就形成了一种格调、氛围的起伏,又引诱着读者产生了情节的期待。夜色下,憨宝和车花需要打发时间,“休息还早,车花想跟憨宝说一会话”。憨宝自述了弟媳抛夫弃子,弟弟伤心离家出走,于是自己只有独自承担起照顾侄子和老母的责任,没法出去打工挣钱,当然也就没有办法结婚。看到这里,憨宝的形象有点不一样了,不再那么可笑,而是变得值得理解和同情。特别是当我们看到第二天天亮后的憨宝还要照顾、安排侄子和老母的生活,而且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清醒,家事安排得细致周到,简直让人感觉它是个会过生活,懂得关心人的男人。

这时候,我们当然会对憨宝,以及憨宝所代表的最后的传统一代的农民心生敬意。由此,我们当然也会赋予苦桃子以一种有价值的、崇高的、厚重的意义。

但是如果这样,那我们其实就是美化了憨宝以及憨宝们的生活。其实他们过得没那么好,其实,他们也是没办法。憨宝其实又是懦弱的,他完全不敢想象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他留在乡村照料母亲、抚养侄子,究竟是出于高尚的同情,抑或仅仅是出于生活的惯性,而不敢脱离原有的秩序呢?因为围绕着苦桃子的憨宝的一系列“不敢为”让人不能不产生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和“老白菜”之间让人匪夷所思的性爱关系,毫无心灵、情感层面的联系可言。“老白菜”就是他的另一个苦桃子,不用担心吃不着,不用担心被别人抢走,反正三条野鳝鱼就能换。所以,每次憨宝和“车花”一聊到“老白菜”,就会感到无聊。为什么?因为他感受到了“车花”的美,所以他也就感到了自己和“老白菜”之间的无聊。

整个小说即将到来的高潮就是憨宝为了感冒的“车花”,在基本不可能抓到鳝鱼的季节,“把那个烂泥湖挖了三尺多深,差不多挖了个底朝天,才好不容易挖到三条”。在这之前的憨宝,最大的心理特点就是害怕“得不到”,害怕以后没有苹果吃也不想吃苦桃子了,害怕以后没有毛毯盖也不愿意盖旧棉絮了,害怕以后得不到150元报酬,100元报酬的事也不愿意做了,而苦桃子和“老白菜”都是不用担心得不到的。而这一次,憨宝却超越这内心深处的胆怯,在几乎不可能得到野鳝鱼的季节,生生抓到了三条野鳝鱼。这不正是憨宝渴望的自我超越,正是他内心本真欲望与力量的爆发吗?但是他最后还是胆怯了:“憨宝结结巴巴地说,我怕跟你睡一回,今后就不想再跟老白菜睡了。”结果这个高潮还没有到来,就已然消退了。

这样的苦桃子意象,不同于既定明确的苦桃子概念,它是一言难尽的生活!所以,我们能够像有些人批判“感谢贫穷”一样批判“苦桃子”所象征的一切吗?正因为苦桃子是一个意象,正因为它已经沉浸在了憨宝的整个生活当中,所以我们无法给予简单的评价。苦桃子既是憨宝生活的安慰,也是生活的麻醉,既象征了对苦难的主动承受,也象征了认命的被动忍耐,既有着不畏苦难的勇气,其实也是无力超越的懦弱。这就是不同于苦桃子概念的苦桃子意象。

其实小说中一直和憨宝面对面的“车花”,可能要比不少评论者清醒。她对憨宝有好感,可是绝对没有想到要留下来过憨宝那样的生活,她想到的是让憨宝走出来,给憨宝在城里另找一份工作。最后她找憨宝要了一个苦桃子,也绝不是拜服了憨宝的哲学,而是为了感性的纪念。

我最害怕作家美化乡村,这是许多作家做的事情。可我也不喜欢作家将乡村写得一无是处,我觉得那是一种糟践。其实美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糟践呢?难道憨宝就活该一辈子吃苦桃子,让作家们吃着苹果来描写他、赞美他?

晓苏这篇《吃苦桃子的人》,写出了乡村生活、乡村灵魂的复杂意味,以苦桃子意象超越苦桃子概念,在单纯的赞美抑或批判之上,实现了文学应有的对生活的悲悯。这篇小说的价值正在于此。文学的价值正在于此。

金立群,湖北经济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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