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电影《人性的污点》的悲剧主题
2019-11-15张卫静河北工程大学文法学院河北邯郸056038
康 玫 张卫静 (河北工程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2000年,美国著名的犹太裔作家菲利普·罗斯发表了长篇小说《人性的污点》。作为“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该小说以其全面而深刻的视角揭露了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社会的披着虚假外壳的自由和开放,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内涵与社会意义。《人性的污点》被誉为菲利普·罗斯的新现实主义力作,受到读者乃至学术界的一致好评,该小说也因此获得2000年度国际笔会/福克纳文学奖。2003年,该小说由导演罗伯特·本顿改编为同名电影。总体上看,电影版《人性的污点》与其原作小说的故事推陈几乎不无二致。
电影《人性的污点》讲述的是拥有浅肤色的黑人科尔曼·希尔科为了摆脱作为有色人种遭受的各种凌辱和歧视,进而更加顺利地追寻自己的美国梦,毅然选择与家人决裂,撕掉自己的黑人身份,佯装为一位白种犹太人,本想悠然一生,最终却惨被社会流放而身陷身份悖论的悲剧故事。电影将人物形象置于种族以及道德的双重语境中,演绎了一段摧毁友情、梦想和人性的故事:男主人公科尔曼貌似罪恶却深藏最不可触碰的难言之隐,女主人公佛妮娅貌似浪荡却背负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围观的他者貌似崇高却演绎了最不动声色的狡诈和奸邪。该电影以此实现了对美国当代社会历史的深切回望,探讨了黑人他者和女性他者在分别遭受了白人话语霸权带来的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后,所产生的身份异化悲剧和生存悲剧,实现了对人性不同层面的洞察的同时,展现了电影关于美国社会的犀利批判乃至深远反思。
一、身份的自我放逐
生而为人,个体在社会生活中需要在足够的社会空间以及活动场所下,才能够与他人进行正常的交往,进而与社会保持某种联系,从而达成个体人的社会生命存在性,这是一种社会生存欲望。《人性的污点》探讨的实际上是一个在欲望驱使下的自我身份放逐问题,也是一个生存悖论问题。
电影中,年少时的科尔曼是一位成绩优秀且擅长拳击运动的杰出年轻人,不过即使自身优秀,好运也并未垂青于他,有色人种的身份使他不能在拳击比赛中透露自己的黑人人种,也无法尊崇父亲的意愿去往“很愿意谈论黑人”的哈佛大学念医科,更遭受了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白人初恋女友的无情抛弃。被社会流放的命运使他选择了逃避,并在对自我的不断确认中完成身份的解构与重新建构,逾越黑人的身份成为一名犹太人,以更好地跻身美国上流社会,获得令人尊重的身份,以及成功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生活。
身份的确认表明了个人的自我认知,是一种对自身种族乃至文化内涵的认同与尊重。然而,黑人身份对科尔曼来说,不但不被认同,更像是一种难以启齿的侮辱,是一个需要被抹掉的污点,因此他不惜一切地摆脱它,选择割裂自我身份,掩藏黑人血统。即使他妈妈如此评价他的行为:“你考虑问题就像个失去自由的人,你和雪一样白,考虑问题却像个黑奴。”他也在所不惜。然而,对家庭和种族的背叛使他不得不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锁,流放于本族之外,又不被犹太裔所接纳,他就这样游离于所有种族之外,成为一个放逐自我身份的流浪者。不过,如其所愿,科尔曼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接受纽约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教育,前往英国任教,并在回到美国之后成为全国第一批在高等院校执教的古典文学犹太裔教授,并在被任命为雅典娜学院院长期间将这所烦闷且平庸的大学改造成了一所出色的院校;娶了一位白人女子为妻,并且生活幸福。
但是,如同没有根基的楼宇经不得一丝风吹草动,放逐身份的科尔曼也在自己的一次无心之失当中,陷入众人批判的旋涡,他所有得到的一切在瞬间分崩离析。一次上课点名过程中,科尔曼发觉已经缺席了五周课的两位同学又旷课了,便随口说道:“谁能告诉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只是幽灵?”科尔曼言语中提到的“幽灵”一词,他用的单词是“spook”。然而,“spook”在美语中并非只有幽灵、鬼等含义,还有“黑鬼”的贬义,而缺席的两位学生恰恰是黑色人种。由此科尔曼被扣上了种族歧视者的帽子,并且被他奋斗终生的雅典娜所抛弃,被昔日的同僚和邻里所厌弃,他在该退休的年纪被迫离职,妻子也因为难以承受如此大的打击而突患脑栓塞离世。一系列的变故来得不可思议,以一副狰狞的面孔将科尔曼作为社会人的各种特征无情剥离,将他推往文明社会的边缘。
实质上,如果他将自己的身世坦白于世,那么他将很容易肃清事情原委,摆脱种族歧视者的误判。然而,他选择的是缄默,比起崩溃的生活,他更不愿接纳自己的真实身份。科尔曼的种种行为是一种僭越伦理禁忌的乱序,导致他无法厘清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从而深处悲剧中不能自拔。电影借此披露了有色人种在美国社会中的两难境地,无论是选择接纳抑或选择逃离,他们都难以跳脱生存的困境,这是非常值得美国国民深思的问题。
二、女性生存危机
同科尔曼相同,女主人公佛妮娅也是一位无法与社会和解的孱弱个体,多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不能自拔。佛妮娅是个美丽而粗俗的女人,看似沉醉于肉欲狂欢,实际却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一生悲惨而波折:她从小生活在一个无所不有的富人家庭,本该衣食无忧、快乐长大的她在14岁时遭到继父强奸,但却没人相信她,就连亲生母亲都不支持她。倔强且独立的她选择离家独自讨生活,从此便过上了动荡不安的生活。后来又遭受两个孩子死于火灾以及患有妄想症的丈夫的施暴等种种伤害,这最终导致她养成不为任何事所动的性格,面对科尔曼的遭遇,她多次强调不会同情并表示他的经历并没有什么。然而,这位看似冰冷且性格复杂的女性向外界表露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她也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常常去动物协会看望动物,并与一只被人工饲养到无法回归自然的乌鸦产生感情,这表明她的内心是善良且柔软的。她之所以自愿跌落于社会的最底层,并如同一个受惊的刺猬般活着,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也是一位被社会抛弃的受害者,如同她自己所说:“我在挤牛奶的时候受伤了,莫妮卡会关心我吗?我在邮局清理垃圾时,莫妮卡会关心我吗?……继父的侮辱根本不重要,丈夫手持钢管从身后袭击你的脑袋不重要,两个孩子窒息而亡,也不重要……”短短几语,貌似云淡风轻,却异常沉重地诉说了她年纪轻轻便遭受的种种悲惨遭遇,无人同情是她异化的根本原因。在她看来,抛弃社会人的特征而以自然人的原始自我存活于世,将使她更加毫无束缚地生存下去,这不得不说是美国社会之悲。
三、“美国梦”的幻灭
1931年,亚当斯在其写就的《美国史诗》中最早提到了“美国梦”一词。指的是美国是一片不受种族和阶级影响的广袤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个体拥有平等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最终收获美好的生活。在“美国梦”的驱使之下,许多人聚集美国,将未来的发展寄予美国这块充满朝气的国土。“美国梦”是美国文化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推动了美国文学的发展乃至昌荣。
几十年来,美国在“美国梦”的推动之下变成了成功者的摇篮,不过,近年来,美国经济遭遇持续疲软,且社会问题凸显,这导致“美国梦”面临在许多人心中濒临破碎的境地。《人性的污点》中,使科尔曼毅然抛弃有色人种身份的原动力便是心中“美国梦”的粉碎。
年轻的科尔曼生活的20世纪60年代,美国国内的主流文化仍然充斥着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思想,即使在这种氛围的浸染下,科尔曼起初也未为自己的黑人身份而感到羞愧。然而种种来自社会对黑人的无端偏见和束缚使他渐渐迷失了自己,他深知:“如果是有色人种,无论多有学问,都只能在餐车做服务员。”他不想如此,更不想将来被别人冠以“黑人古典文学教授”的名号,也不想再次因种族问题遭到白人女友的抛弃。因此,他选择了隐瞒自己的种族身份来保全自己的“美国梦”。许多年过去,他不负心中理想,不但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更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正当他为自己“美国梦”的实现而沾沾自喜时,他因为无意中说出的“spook”一词失去了所有,原来他心中所谓完满的“美国梦”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终究逃不过破碎的一刻。
四、人性的污秽
小说《人性的污点》中多处出现对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剧本《俄狄浦斯王》的借鉴。《俄狄浦斯王》以希腊神话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为蓝本,塑造了一出典型的希腊式悲剧冲突:一位甘心为民、为国奉献的英雄由于被现实迷惑而屡遭厄运并最终走上自我放逐之路。《人性的污点》中主人公科尔曼不惜一切代价逃脱有色人种身份却最终走向灭亡的悲剧命运与俄狄浦斯之悲如出一辙,因此业界许多人都将《人性的污点》定义为一部俄狄浦斯王式的悲剧。
《人性的污点》中的多位人物形象如同俄狄浦斯王一般被禁锢于身体的共生性场域之中而被拖进命运的怪圈并沾满人性的污秽——科尔曼为追寻自己的“美国梦”而抛弃本我身份走向道德的深渊;佛妮娅为了逃避残酷的生活而选择堕落自我;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他者在未可知的真相指引下自命不凡地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脆弱的个体……诚如法国文化理论家米歇尔·福柯所言:“一个人的主体并非自然存在,它是权力和话语的产物。”可见,人性污秽的出现理论上源于权利和话语权的缺失,也即出现于那些追求权利抑或拥有权力的权利缺失者,他们通常作为社会的底层或者非主流弱势群体而存在,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暴露出人性的劣根性。遗憾的是,犹如希尔曼一众,缺失权利和话语权的他们即便如何努力,也难以跳脱悲惨的命运,这是美国掌握绝对话语权的主流文化所致,原因在于权利话语只为主流文化的道德而服务。
五、结语
电影《人性的污点》以刻画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社会的特定社会政治环境充斥的个体多变的欲望,展现了不同社会历史时期复杂多变的人性欲望及其与生存之间的悖论。电影男女主人公在命运的沉重枷锁下,选择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抗争,虽然收获短暂的圆满但终以悲惨的结局收场的遭遇表明,在一个十分重视种族和阶级身份且社会主流文化占据绝对话语权的国度,渺小的个体觊觎以僭越或者逃避的方式获取安宁注定是失败的。如同科尔曼提拔的黑人教授赫伯特在写给科尔曼的悼词所说的那样:科尔曼和他的妻子“被一个仁义道德的愚昧团体给出卖了,我就是这个团体的一员……”可见,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们即使意识到自己残忍的一面,也选择以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表达歉意。电影借此一方面表明了其对美国社会问题的审视态度,另一方面也表达了源自创作者的深深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