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山河故人》的文化传播与叙事解析

程奇芳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太原 030619)

贾樟柯的电影创作始终根植于山西文化，他的故乡山西成为他观察中国社会甚至世界的窗口，同时也是书写其影像故事的基点。贾樟柯的作品从山西文化出发，覆盖到当代中国社会巨变下的整体文化图景，在文化的变迁当中，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世界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折射在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境遇当中，体现在人们不断变化着的精神世界当中。电影《山河故人》是贾樟柯近期较为优秀的作品，影片从深层次上讲述了一场文化选择的故事，中西文化的传播与融合在影片叙事中逐渐铺展开来，贾樟柯用文化的冲撞再次描摹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困境。

一、贾樟柯电影与地域文化

贾樟柯有着相当浓厚的乡土情怀，他的家乡山西对于他来说是其影视创作的基础，是他的根，山西文化滋养了他的艺术根系，成为他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源泉。从贾樟柯早期作品开始，贾樟柯就将叙事对象选择其家乡山西，山西小县城的人、事、物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电影当中，并构成其强大的具有统一风格的影像故事。

在贾樟柯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小山回家》当中，在北京餐馆打工的河南农民工王小山成为叙事主体，他在春节临近之际，希望找个伴儿一同回老家，但是他认识的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想回家，王小山在迷茫与失落中独自一人踏上了返乡之路。在《小山回家》中贾樟柯初次描绘了人们在金钱欲望中迷失的文化信仰与道德情操。春节曾几何时是全体中国人共同的精神图腾，然而在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却受到了严重威胁，人们的精神世界在物欲的冲击中备受挤压。在1998年的第三部作品《小武》当中，贾樟柯真正开始将自己的家乡文化融入电影创作，山西汾阳县成为故事的发生地。“惯偷”小武是一个十分恋旧和传统的人，但是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无法兼容，从前的朋友都将他看作是瘟神，而他却始终在坚持着自己的信仰，直到小武逐渐在精神世界的分崩离析中开始变得茫然。

从《小武》开始，地域文化成为贾樟柯电影最为鲜明的艺术符号，不仅是构成电影视觉的主要元素，更加成为参与叙事进程的叙事方式之一，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功能性作用。在《小武》的镜头画面当中，汾阳县城的落后与荒凉，与时代发展并没有良好衔接的发展程度，都成为电影中的独特视觉景观。贾樟柯意在表明，城市发展的落后并不能阻挡人们精神世界的发展转变，同时，这种看似落后于大城市的荒凉与落魄，正是中国社会长久以来的文化图景，小县城的人文景观本应代表中国社会最为传统的那一部分。

于是，在贾樟柯的多部电影当中，山西的地域文化成为不可忽视的视觉景观与文化景观，承载着人物的身份与价值。从某种角度来看，山西地域文化成为贾樟柯电影最鲜明的标志，即便大量的媒体与影评人将贾樟柯的地域文化叙事看作是对中国大国形象的负面呈现与贬低，但是从正面积极的角度来看，山西地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对于中国文化的一种呈现，对山西县城的视觉呈现也是对于中国社会人文景观的一种呈现。这种从视觉到精神上的独特性，才是真正将中国文化与欧美等国的文化区别开的地方，只不过相较于中国大都会城市的发展面貌，山西县城的人文景观显得落魄而荒凉，但是这依然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也是贾樟柯在始终坚持着的文化创作。

二、文化空间与文化隐喻

在电影《山河故人》当中，贾樟柯依然沿用了以山西汾阳县为叙事空间起点的创作模式，山西的地域文化依旧是影片的文化底色。只不过在该片中贾樟柯更为灵活而商业化地运用了多个文化空间和叙事空间进行串联，在不同的叙事空间当中游走，将文化的击撞强烈地呈现在大银幕之上。《山河故人》同时具有山西汾阳、上海和澳大利亚三个叙事空间，山西汾阳已经成为贾樟柯电影的固定的文化空间意象，代表了中国的地域文化；上海则代表了经受经济发展巨浪冲刷成型的超级都市，是强大的、现代化的、融合性的中国形象代表，代表了已经经历过相当程度变革的现代中国都市文化空间；澳大利亚则是代表了欧美国家的西方文化空间，也是从改革开放之初就不断传播与冲击中国传统文化的西方文化。

影片故事始于山西汾阳县，汾阳姑娘沈涛与小镇青年张晋生、梁建军展开了一场三角恋。张晋生是山西煤矿老板，家境富裕，代表了金钱与权势；而梁建军家境贫寒，是一名煤矿工人，代表了贫穷与弱势。陷入困局的沈涛最终选择了富有的张晋生，抛弃了与自己是恋人关系的梁建军，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更加美好幸福的生活。但是多年以后，沈涛还是与张晋生离婚了，张晋生带着二人的孩子Dollar前往澳大利亚生活。在看似简单的恋爱与婚姻关系选择背后，沈涛、张晋生与梁建军三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贾樟柯对当代中国社会的隐喻，沈涛做出的更像是一场金钱与道德之间的选择。她与煤矿工人梁建军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关系，而煤矿老板张晋生的追求使沈涛变得迷茫，似乎她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选择与当代中国社会人们的价值观选择如出一辙，选择传统道德抑或是金钱权势，已经成为社会大众普遍的世界观抉择，而多数人往往会选择后者。而贾樟柯在影片中将选择金钱直接视作是对传统道德的背叛，将金钱权势与传统道德二者置于同一时空的二元对立位置上，看似极端，但也呈现了当代中国人在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艰难抉择。

在沈涛与张晋生婚后多年生下了儿子张到乐(Dollar)后，贾樟柯赤裸裸地将张到乐的降生看作是金钱欲望的产物，代表了沈涛与张晋生之间丝毫没有任何爱情成分的存在。离婚后的张晋生选择再婚并前往上海生活，张晋生的选择是多数富有的中国人的共同选择，最终选择移民澳大利亚。贾樟柯将张晋生代表的中国富人阶层的价值观与文化选择最终归结为西方同化的议题，张晋生最终选择移民澳大利亚也是选择西方文化的一种生活姿态。然而他的金钱虽然在不断增多，但是归属感丝毫没有增加，他老了以后与儿子沟通需要靠科技产品翻译，并且一身不搭调的唐装，都表明了张晋生在金钱膨胀和文化同化过后的心理落差与文化脱节。贾樟柯巧妙地利用三个截然不同的文化空间承载了叙事内容，其背后是贾樟柯设计的隐喻，从个人不断升华到社会与国家，最终勾勒出社会洪流推动下的人们的精神面貌。

三、地域文化的影像传播

由于贾樟柯从他的第三部电影作品《小武》就开始以山西汾阳县为基本的叙事空间，以至于山西文化已经成为贾樟柯电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成为贾樟柯电影的艺术标志。在贾樟柯电影镜头下的山西是真实而不加修饰的，贾樟柯用现实主义的视角呈现真实的山西的城市空间风貌。有评论者对于贾樟柯用家乡山西汾阳县作为电影创作的基础空间颇有微词，认为贾樟柯有刻意呈现当代中国的未开发的落后一面，抹黑中国国家形象的嫌疑。然而，贾樟柯进行的是现实主义电影创作，镜头中呈现的形象需要是真实的，否则就违背了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原则。

纵览贾樟柯一直以来创作的电影作品，山西地域文化以多种形式出现在他的镜头画面当中，尤其是多部影片中从头到尾的山西话，是最能够从声音的角度表现山西地域文化的。贾樟柯作品中的山西话强调了影片的文化叙事空间，令人物形象和城市空间都变得鲜活生动。这不仅是贾樟柯对于自身电影作品做出的文化标志，同时也是对于自己家乡山西地域文化进行影视传播的一种方式。

在电影《山河故人》当中，普通话、山西话、上海话和英语同时出现，将贾樟柯在电影中构建的三个文化叙事空间灵动地架构起来。山西晋语在片中不仅是塑造人物角色形象、强化地域文化叙事空间的工具，更是代表了一种文化态度。贾樟柯在其绝大部分电影中都沿用了方言这种语言形式，也是在不断强调自己影片的地域文化内涵与文化身份。语言承载着文化绝大多数的内容内涵，不仅仅是一种沟通的工具，而是一种传承千年的独特的民族文化。然而，看似简单地、单纯地用方言进行对白，实质上也是在潜移默化地传播山西地域文化。贾樟柯在其电影中不断地使用方言也是对方言的一种保护，方言唯有不断地去使用，才能不被强势文化所同化。

而在《山河故人》当中，山西晋语、普通话和英语的同时出现，也代表了文化侵袭与同化的一种过程与结果。在山西汾阳县时，沈涛、张晋生和梁建军都说山西话，代表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地域身份，而从小就随父亲张晋生漂泊的张到乐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文化根系，零碎的普通话和一口流利的英语都表述了他的多重文化身份。贾樟柯更是将故事情节的时间节点设置在2025年的澳大利亚，长大成人的张到乐和自己的父亲失去了沟通的语言工具，张晋生只能用手机翻译软件与自己的儿子沟通，将张晋生企图融入另一种文化而不得的姿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同时，贾樟柯也将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形态在其影片中推向了重要位置。张到乐跟中文老师米娅学习中文，贾樟柯也将这种语言的学习过程看作是张到乐企图回归中国文化母体的过程。在童年的记忆碎片早已消失时，他忘记了自己母亲的模样，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涛”字。于是，张到乐将米娅代表的母体文化与自己的情感缺失相融合，爱上米娅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渴望回归母体而不能，导致了张到乐与米娅的忘年恋。

因此，贾樟柯在其电影《山河故人》中依然践行着自己的文化推手职责，潜移默化地在城市空间的现实主义真实呈现，山西晋语的完整运用、文化意象的诗意勾勒，都是一种文化传播的形式，也让观众感受到了山西文化的魅力。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文峰塔，不仅是作为一个独特风格的建筑存在，更是代表了一种空间文化意象。年轻时候的沈涛与年迈的沈涛两次站在文峰塔的背景之中，将一种人生历尽沧桑后的感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在如今文化走向趋同的今天，贾樟柯电影中的山西文化依旧独特而富有魅力，这也成为另一种文化欣赏与享受。

四、结语

电影是文化的产物，文化是连接电影每个部分的黏合剂，文化不仅可以成为电影的艺术表征，更可以成为电影的叙事工具，同时电影也承载着文化传播的重要功能。山西地域文化早已成为贾樟柯电影的艺术标签，是他的电影最弥足珍贵的一部分，观众从最初的猎奇到如今的认同——因为多数中国城市依旧是如此的景象。地域文化同时也是贾樟柯塑造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基点，由小及大地阐述了人们在追求新奇文化的同时，丧失了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贾樟柯也在不断对山西地域文化进行传播，在他多部电影的耳濡目染之下，观众感受到了山西地域文化的独特人文魅力，山西晋语也成为观众感受山西文化的一个途径。在《山河故人》中，不仅有文化冲撞与融合后的悲观与失落，更加能够感受到一种地域文化的自豪感，正如沈涛离婚后依然回到了山西汾阳，是她做出的一种文化回归。她本应还有其他的选择，但是片尾她在文峰塔的背景下翩翩起舞也表述了一种惬意洒脱的人生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