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蜻蜓镇
2019-11-15邹超颖
■邹超颖
第一章 吹糖人家的少年
“一条青石板街,
枕着蜻蜓河啊,
一艘船,
造就了水乡人家的梦。
这儿的人们,
从来不向往远方。”
——阿公
光着脚丫在街上跑时,蜻蜓河里略腥的湿气会扑面而来。
小淼今年十二岁,每天清晨,听到摇撸的婆婆唱曲,闻到饴糖香甜的气味,她会推开二楼的木窗,阿婆蹲在小河边,正用棒槌敲打着衣服,驶过小船的涟漪一波波地朝阿婆这边荡漾开来。她喊道,“阿婆早!”
阿婆还没扭头,阿公听到小淼的声音,从一楼昏暗的客厅里钻出去,仰着脸像唱弹词般说,“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云嫂为小淼套上裙子,梳洗完毕,小淼从二楼的木楼梯上跑到阿公的身后,吊住阿公的手臂,与他上街一块“皮包水”去。蜻蜓镇上有两家茶楼,一家名为南园茶楼,一家名为崇本茶楼,每日天色空濛,鸡叫头遍,这两家茶楼就开门了,小淼的阿公茶瘾大,如果不是等小淼起床,他肯定是第一个进茶楼的。崇本茶楼离小淼家近,没走几步,肩上搭着白巾的伙计就在门口迎客,“里面请里面请。”
茶楼早上热闹得很,见阿公来了,熟悉的茶客都与阿公和小淼打招呼。阿公有自己的固定的座位和凳子,一杯头开浓茶下肚,阿公舒坦地感叹了一声,然后给了小淼几枚硬币,“去旁边买早饭吧。”
茶楼隔壁是一家阳春面馆,一走到面馆门口,就能闻到骨汤的香味。还没等小淼说话,店家说,“要一碗红汤,一碗白汤,加一块麻糕吧?”小淼点点头,店家说,“行,一会我给端过去。”小淼却迟迟不走,她喜欢看师傅煮面。只见师傅一把抓中二两面,放入笃笃尖的滚水中,焐上盖,调好一碗肉骨熬的白汤,一碗荤油加葱花的红汤,等白色的面条从发白到发黄,加一勺冷水,冷激一下,再用长筷在锅里捞几个来回,又泼些冷水,以免拨过汤的面冷却后粘连,去掉煮锅表面的白沫。最后,将捞起的面条左右摆动一下,折叠式入碗。虽然这一系列动作小淼都很熟悉,但她觉得欣赏师傅煮面的全过程,更能增加食欲。
小淼跟在送面师傅的后面,出了面馆的门。天空上几团乌云聚在一块,遮挡了日光,小淼仰着头看云,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小淼赶紧缩了缩身子,观察起这个男孩。他面容清瘦,眉宇间聚着一股英气。着了一件藏青色短衫,露出修长的胳膊来。小淼记得他,他住在自家的小河对岸,是那每早熬饴糖的爷爷家的孩子。清晨里,河的雾气还没散,那少年就已担着两桶水回来了。小淼没有见过他的爸妈,看到的总是爷孙俩的身影。少年冲小淼扬了扬嘴角,好似也相识。
“你爷爷熬得糖真香。”小淼说。
少年羞涩地垂着眼,说,“我爷爷是吹糖人,有空了来对岸玩吧。”
“我早就想去了,可从我家去对岸,要走好远好远才有桥。”小淼说。
“可以坐船。”少年说。
“阿婆不许,我自己也不会划船。”小淼遗憾地说。
“下次我来接你,”少年顿了顿,“你可以叫我年好。”
“我叫曲小淼。”
空闲的时候,小淼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大柳树的阴翳带来了一片清凉。她望着蜻蜓河的对面,一声声吆喝着“磨剪刀,唻——铲白刀”的磨刀匠沿街走了好多个来回,滚铁环的男孩子疯闹着跑过,“笃笃笃卖糖粥……”的小贩走过,却一直没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
云嫂见小淼坐在门口发呆,她要去取昨晚放在池塘里引田螺的木板,便问小淼是否要一块去,小淼应声答应了。池塘在蜻蜓镇的南面,夏季里一池荷花开得明丽动人,莲子更是多汁鲜嫩。以往的夏日,总要与父母一块泛舟采莲,今年父母忙,还没来及带小淼来。小淼走到额上布了点点汗珠,一池碧绿就在眼前了。云嫂把小淼留在岸边,自个找了条筏子取木板了。
小淼刚出生时,蜻蜓镇来了个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八字缺水,但必须远离水,不然会带来厄运。说完,没人再见过这个算命先生。小淼的家人给她取了个带水多的名字,但从不许她划船、坐船、游泳,凡是和水相关的活动全部取消。
小淼看着云嫂乘着筏子去了湖心,自己闲来无事就在周边走走。放眼望去,太阳已把远处的河滩照成白茫茫,身后的小镇也有了明显的光影分割线,把灰瓦白墙划分得更立体。她听见了喧闹声,眯起眼睛,透过明晃晃的阳光,看到了几个少年在河滩那边疯闹。小淼朝河滩走去,原来是一群少年赤着脚,在玩削水片的游戏。
年好也在。他没看到小淼,正扬着胳膊,朝水面削去。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了五六次,激起的涟漪随风渐渐散去,引得一群少年拍手叫好。有人跃跃欲试要挑战,年好环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小淼走到他身后,他像感觉到什么,侧过身子,脸上有些惊讶。
“你……也来这儿?”年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小淼微微笑着,如同刚发芽的柳叶,清甜可人。“我家云嫂今晚要做田螺塞肉,我跟着她过来取昨晚放着的木板。”
“你要玩削水片吗?”年好问。
“好呀。”
年好在河滩上找了几个江南才有的木瓦,在手里掂量,最终选了一个递给小淼。
“像这样,”年好左脚蹬着地面,右脚稍后,“嗖”地一下,瓦片从年好手中飞出,入水轻盈,穿透力强,削出了六个水花。
小淼学着年好的样子,却在刚抛出瓦片时就落入了水中。她吐了吐舌头,望着年好。年好又往她手心放了一只瓦片,说,“如果你能打三个水花出来,明天一早就来接你去看我爷爷熬糖。”
“真的?”小淼眼中闪烁着光。
“当然。”年好晃了晃手中的瓦片。
知鸟在身后聒噪地叫个不停,日头高悬,几场削水片下来,小淼脸也通红了。她又热又着急,年好觉得好笑,他用手掌做成扇子的模样,给小淼扇风,一边说,“别急别急,慢慢来。”
终于在云嫂喊小淼回家之前,小淼成功地削出三朵水花,她高兴地跳起来,她脖子上带了一枚蓝绿色的石头也弹跳出来,熠熠发着光,裙袂飘起,年好把目光看向小淼身后的天空,觉得今天的天格外蓝。
这晚云嫂做了田螺塞肉、清蒸白鱼、盐水河虾、清炒金花菜……一大家人围在桌前,云嫂絮絮叨叨地说田螺塞肉工序太多,又要先取出螺肉,去掉吸盘,剪去尾部的,还要刷田螺壳,做一个菜顶做三个菜的时间了。阿公却说,没这盘菜,饭都吃不下哟。小淼的妈妈看到小淼脖子上的石头露在外面,便说,“这石头你可要保管好,你的幸福可就靠它了。”小淼点点头,吃过饭后上楼去了。
已过傍晚,小淼走到窗前,望着蜻蜓河和它的对岸。这个时候,水乡人家炉灶里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它不是食物的香气,是一种渗透在各家墙壁里长久的味道,它似乎来自于烧过的锅底,又似乎来自于潮湿的空气,但总在傍晚时最浓烈。小淼熟悉这气味,就好像来自母体,令她安全又舒适。她静静地望着年好的家,想象他家里的样子,那个吹糖人的爷爷是否和善……
她一想到明天年好要接她去对岸,心就扑腾地乱跳,直到夜幕来临,整个蜻蜓镇陷入睡眠,她依旧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第二天小淼醒来时,小镇已经很热闹了,河上卖菜的小船堵塞了半边河道,她推开窗往楼下一看,年好正站在柳树的树冠下跟她招手!小淼一惊,脚往后缩了几步。她连忙朝梳妆台上的镜子望了一眼自己的面容,梳了梳头发。
云嫂听到小淼房间里的动静,打来水要为小淼洗漱,小淼却敷衍地接过水盆,“我自己来自己来。”她用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梳洗了一番,换了条浅蓝色长裙,跑下楼。
阿婆说阿公见小淼起得晚,自己已经去了茶楼,让小淼去找,小淼佯装有急事,跑出了屋。
第二章 偷偷坐船去
年好带小淼从岸边的楼梯下去,一艘小船正拴在缆桩上,年好先跳上船,伸手要接小淼过来,小淼却显得很慌张,“啊,我从没有坐过船。”年好笑她,“一个水乡人家里长大的孩子,没坐过船让人笑话。别怕,拉着我的手上来。”
小淼刚一迈脚,船摇摇晃晃起来,她吓得站不稳,险些要跌进蜻蜓河里。年好拉住她,说,“没事,你慢慢坐下来。”
年好摇着船橹,穿过柳叶低垂的帘幕,欸乃声声,一下子天地之间只剩下这美妙的声音。对于第一次坐船的小淼来讲,船上看蜻蜓河与岸上看蜻蜓河是大大不同的,她现在离蜻蜓河是如此近,能嗅到蜻蜓河的呼吸,咸腥味里带着清新的甜。似有似无的风从湖面吹来,轻抚在脸颊上,仰头看天,才觉得天空与蜻蜓河间的纽带忽隐忽现,有种瑶池仙境的感觉。
“你上几年级了?”年好问。
“六年级。”小淼说,“你呢?”
“我是大哥哥,初二了。”年好憨憨地笑了笑,接着又问,“你从小到大真的都没坐过船?”
“家里大人都不让,想到今天要来坐船,我昨晚一直兴奋得睡不着。”小淼说。
年好指了指小淼身后,说,“你看那边!”
小淼一扭头,除了两岸的迎春花挂在河道两旁,别的什么都没看到。待她再扭回头,年好已经不见了。
“年好,年好哥哥!”小淼惊慌地喊道。
河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有几只白鹡鸰鸟在树枝间叽叽喳喳,跳来蹦去。小淼盯着靠在船尾的船桨,迟迟不敢去拿,她有些着急了,虽然这条小河并非宽阔无边,但对于从未坐过船的她来说,自己划船是不太可能了。就在这时,她感到船体动了一下,紧接着动静越来越大,好像有条大鱼在顶着船尾。
“不会真的像算命先生说的,我跟水八字不合吧,第一次坐船就要掉进河里了。救命啊!”小淼大声喊起来。
“小淼!”船尾的河里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看把你吓成这样了。”
“年好!”小淼有些恼怒地嘟起嘴,“你明知道我第一次坐船,还这样吓我。”
“我们这蜻蜓河安全得很,你还怕有河怪吃了你不成?”年好身体在水面上一起一伏。
“你快上来吧。”小淼说。
“我给你推船!”年好说着,用力地把船往对岸的方向推去。船头把河面顶出两条长长的胡须。
“这得费多大力呀,你上来划船呀!”小淼依旧动都不敢动一下地坐在船肚里。
“好,好,看你是真怕了。”年好双臂往小船上一撑,熟练地爬上来,一身湿漉漉地坐在小淼对面。“我们从小都是在河里游泳长大的,你是怎么长大的?”
“我……”小淼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石头,“小时候我老爱生病,爸爸给我寻来了这块宝石,说能让我的童年无比幸福。有了这块石头后,我真的不怎么生病了,不过,我还是没你们那么幸福,我没有游过泳,也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满镇子跑。”
“你是家养的,我们是放养的。还有你那块石头,多半是心理作用吧。”年好看到小淼的表情有些不高兴,又说,“哪天放学,我教你游泳。”
小淼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万一我真的……”
年好说:“哎,游泳可简单了,哪一天我就偷偷给你扔水里,你扑棱两下就学会了!”
小淼挥舞着小拳头,说:“你敢!”
“我好怕怕!”年好故意做出害怕的表情来。
不一会,对岸的小街已经在眼前了,年好栓好绳索,牵她上岸。快到年好家门口时,一股香甜的糖味扑鼻而来,小淼笑盈盈地说,“就是这个味道!”年好很绅士地一手背后,一手做出请的样子,说,“小淼妹妹请进寒舍。”小淼羞涩一笑,钻进了门里。
和小淼家一样,穿过厅堂,是一处天井。只是他家的墙壁上吊满了小花盆,满目姹紫嫣红,还有几只剪掉了长羽毛的翠鸟在花间鸣叫,让小淼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只有两个男人生活的家,会这样明艳生动,充满情趣。年好的爷爷坐在一个箱笼上,面前放着一只紫铜锅,锅里放着饴糖,下面有一个小炉子。他的脚边有一面铜锣,一副担子,身后还竖着一把稻草棒。见家里来人了,爷爷缓缓抬起头,说,“是年好的朋友啊?”
小淼立马站在了爷爷的面前,连声喊道,“爷爷好!爷爷好!”
爷爷憨厚地笑了两声,说,“想要什么,爷爷给你做。”
小淼看了看年好,年好忙说,“做一个哨子,做一个宝塔!”
“让人家说,你着什么急?”爷爷打趣道。
“我也是想要这两个。”小淼蹲在爷爷的身边,甜丝丝的味道钻进鼻腔,浸润着喉咙,一阵风吹来,让甜丝丝的空气包裹了全身,小淼觉得头发丝都是甜的。
“看你的小馋样。”年好用手指点点小淼的鼻尖。
不一会,爷爷做好哨子,递给小淼,小淼兴奋地吹起来,年好在一边喊着,“再用点力!这个声音好听!”待爷爷做好了宝塔,年好一把抢了去,说,“爷爷就是偏心,我找他做宝塔好久了,偏不给,只做给你。”爷爷道,“臭小子,还给人家。”年好在宝塔糖上舔了一口,然后递给小淼。小淼犹犹豫豫的。年好晃晃手中的宝塔糖,将它举过头顶,做工如此精细,细致到每一扇门,每一个飞檐翘角。黄澄澄的,极讨人喜欢。
年好说,“我没舔到呢,傻瓜。”将手中的宝塔糖塞在小淼。
爷爷说,“小淼要是喜欢,常来。”
小淼点点头,“爷爷,我住在河对岸,每天闻到您熬糖的香气,馋虫早就勾出来了。”
爷爷笑了,说,“好,好,以后爷爷天天给你熬糖吃。”
从那以后,年好常常接小淼来家中,小淼打趣说每天这么吃糖,早晚要吃成个圆南瓜。年好说,你是圆南瓜,我就当长冬瓜。两人一边舔着糖,一边嘻嘻傻笑着。
不过,小淼的家人只知道她常与年好玩耍,却一直不知道她偷偷坐船的事情。小淼对此总有些担心,但玩兴奋了,这件事也就抛到了脑后。
第三章 驼背伯伯
暑假过到一半的时候,年好约小淼出来,神神秘秘地说:“今天我带你去个新地方。”
“哪儿?”小淼的眼睛里放着光。
年好从背后拿出一块搅糖,交到小淼手中,“你把这块搅糖搅成银白色了,我们就到了。”
小淼边走边认真地搅着两根木棍粘着的糖,与年好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昨夜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湿滑,空气里散发着草木的清香。小淼手里的搅糖渐渐由稀变干,黄中露出些白色来。
“我们去东边的那座小山头。”顺着年好手指的方向,小淼看到了满山的金黄色小果子挂在绿盈盈的树间,像一盏盏灯。
“这儿是不是驼背伯伯的枇杷林?”小淼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慌张地问道。
“没错,我今天带你吃枇杷吃个够。”年好说。
“不,不!”小淼往后退着步子,“从小阿公阿婆就告诉我,千万不要去招惹驼背伯伯!他……他可是会吃人的!”
“吃人?你多大了,没毛病吧?”年好笑起来。
“哼,你难道不知道驼背伯伯是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小淼说。
“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他是伤了人被送进大牢的,不是吃了人。”年好说。
小淼依旧不想去,却被年好拉住了手,拽着她往山林跑。光影斑驳的泥巴路,跑得晃眼。小淼说:“我们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年好不理她。
钻进了枇杷林,年好摘了一颗枇杷,剥好了递给小淼,“你尝尝,好吃不?”
小淼咬了一口,一汪甜滋滋的水涌入了舌尖,流到了舌根,她觉得这份清甜是以往没吃到过的。她纳闷地问:“为什么这儿的枇杷格外好吃呢?”
“因为是驼背伯伯种的呗!”年好笑起来,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正好打在他的睫毛上。
小淼一听驼背伯伯几个字,吓得差点把枇杷核吞进去,她往后退着步子,紧张地说:“我们快回去吧。”还没等年好答话,小淼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人,她一扭身子,只见一个吐着红舌头,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她身后,小淼吓得腿一软,跌倒了,搅糖掉在了地上。
“别怕别怕。”年好赶紧去扶她,“你再看看,这是真的假的?”
小淼捂住双眼,不敢看,年好扒开她的手指,说:“我真的不骗你,你看看嘛。”
小淼这才鼓起勇气,朝青面獠牙的人看去,原来是一个假人。
“这是为了防鸟儿来偷吃果子,驼背伯伯做的一个假人。”年好说。
“驼背伯伯做的假人都比别人家的吓人。”小淼说着,慢慢站起身来。
“哈哈,你胆儿真小,看样子,以后我的任务是练练你的胆。”年好说。
“为什么偏要练成大胆的人?”小淼不乐意地说。
“现在咱们在读书,未来走向社会,去大城市里,不得胆子大点呀。”年好说。
“我不想去外面,我就想永远呆在蜻蜓镇里,我阿公说,这儿比哪儿都好。”小淼说。
“唔……我倒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过你不走,我就陪你呆在蜻蜓镇!”年好说。
小淼有点感动地望着年好,她打小被家人看得紧,又没有兄弟姐妹,这种同龄人间的温暖是她不曾体验过的,她慢慢放松了,也从树间摘下一颗枇杷,放进了年好掌心。“你看看我摘得甜不甜!”
“甜,肯定甜!”年好把枇杷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上去。
“你还没剥皮呢!”小淼笑着喊起来。
“噢,噢,忘了……”年好不好意思地把嘴里的皮吐出来。
这时,一根长长的竹竿拦在了他俩面前,顺着竹竿的方向看去,一个中年大伯苦着一张脸望着他们。
“驼背伯伯好!”年好喊道。
“又来偷我的枇杷?你们比那些鸟还可恶!”驼背伯伯一挥竹竿,小淼赶紧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年好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正牵着驼背伯伯的那根竹竿往山林更深处走去。小淼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走到了一座木屋前,年好和驼背伯伯停了下来,小淼四处看着,木屋的门前有一张桌子,桌子周围放着几张条凳,脚下是一筐汽水和半篮啤酒。
“喂,以前没见过你呀,你是刚搬来的吗?”驼背伯伯说话总是凶巴巴的。
“我……我一直都在……”小淼怯弱地小声回答。
“她是乖乖宝,从小除了上学就没怎么出过门。”年好说着看看小淼。
小淼冲他努努嘴,这时,一只和驼背伯伯一样凶的狼狗从屋后冲了出来,对着小淼狂吠。小淼吓得一声冷汗,直往后退。
“法海!不许!不许这样不礼貌!”年好挡在了小淼身前,用手指点着狼狗的脑袋。
狼狗看到年好,一下子就老实了,摇头晃尾了一阵,又绕到后屋去了。
“它的名字叫法海?”小淼问。
“对,”年好偷瞄了驼背伯伯一眼,他正蹲在一边砍柴,继续说道,“这只狼狗是驼背伯伯的妈妈养的,养了十多年了。”
“她妈妈现在去哪里了?”小淼问。
“嘘!”年好紧张地做了个静声的手势,“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他妈妈,有一次我不小心提起,差点命都没了。”
“我就说他会吃人吧!”小淼急了。
年好把小淼拉到条凳坐下,又取了一瓶汽水撬开,递给小淼。
“我跟你讲讲驼背伯伯的故事吧,他年轻的时候伤了人,蹲了监狱,他的母亲为了多给他寄点钱,没日没夜地绣丝巾,绣团扇,把眼睛绣瞎了。结果有一天没注意,就从这山坡上滚下去,撞到大石头上死了。驼背伯伯出狱后,在这座山上种起了枇杷,还在母亲的坟前跪了一个多星期,最后腰直不起来了。变成了驼背。所以大人们都说,驼背伯伯凶,不要靠近枇杷林。”年好一口气说完,驼背伯伯冲着他这边喊道:“偷了我的枇杷,还喝我的汽水,赶紧过来给我干点活!”
“好,好,就来,就来!”年好连忙站起身,准备往驼背伯伯那边走。
“我要干点什么吗?”小淼问。
“你?”年好往木屋里望了一眼,说:“你帮着他把家里收拾收拾吧。”
说实在的,小淼从小到大都有云嫂伺候着她,云嫂是她家远房的姨奶奶,因为家里的人都不在世上了,在小淼出生那年就来了她家,专门带她。云嫂疼小淼,从来不让她干家务事。
小木屋的光线很暗,只有天花板的屋顶有一小扇窗户。小淼拉了门边的线绳,一盏暖黄色的灯泡闪了几下,亮了。家中堆满了杂物,看上去并不像一间卧室,除了那张一米二的弹簧床和一块破草席,其它都是些肥料呀,做农活的工具。小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收拾,她在屋里楞了半天,捡起了一块抹布,擦起灰来。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年好满头大汗地进了屋,问:“累不累?肚子饿了没有?”
小淼说:“不累,只是觉得驼背伯伯住这么破的房子,日子一定很艰苦吧。”
年好说:“他习惯了,他去玉米地里掰玉米了,一会煮给我们吃。”
小淼问:“你经常来这儿吗?”
年好点点头,说:“驼背伯伯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来陪陪他。”
“以后我和你一块来。”小淼说。“不怕他了?”年好笑了。
“没有想象得那么吓人。”小淼说。
晚餐时间,夏季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从小山坡上可以看到大半个古镇,似乎有一道道红黄色的流光穿梭于镇子之间。吹着风,啃着玉米,小淼觉得好惬意。她仔细地看了看驼背伯伯的脸,粗糙而黝黑的皮肤上有刀刻般的皱纹,乌红的嘴唇上泛着白色的皮,像鱼鳞一般一圈圈贴满了两瓣嘴唇。他的话不多,只是偶尔从嗓子里咕隆两声,好像在表示他的存在。
火烧云退去后,天色完全暗了,吃过玉米,年好跟驼背伯伯告了别。驼背伯伯装了两小袋枇杷,给了年好和小淼一人一袋,他只是简单说了句:“今天的工钱。”
小淼提着枇杷回了家,阿婆和阿公都问:“枇杷是哪里来的?”
“朋友给的!”小淼头也不回就往楼上跑。
云嫂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喊:“小淼,吃饭呀!”
小淼站在楼梯上,说:“不吃了,不饿!”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云嫂说:“小淼好像变了。”
“变野了,开始不着家了。”阿婆说。“女大不中留哟!”阿公长叹了声。“才多大呀,”阿婆顶了阿公一句,“估计又是跟年好那个小子出去玩了。”
大人们的声音从耳畔渐渐弱去,消失了。小淼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一条蜻蜓河,蜿蜿蜒蜒的,像一曲欢歌流淌在她的心中。
第四章 驼背伯伯相亲
周末的一个晚上,小淼正坐在窗台前数着夜晚的星星,她想起一首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有灯光的地方,小飞虫围着光亮打转,这样一个夏季的夜晚,显得无比的宁静。
楼下,爸爸今天回来得早,烧了他最拿手的盐水鸭,小淼吃了一个鸭腿和两只翅膀,肚子撑得圆鼓鼓。妈妈是学校里的音乐老师,今天喝了点黄酒,吃过饭给大家唱昆曲。她唱了游园惊梦,美目流转,唱腔华丽又婉转,引得邻居们都站到了门口。趁着热闹,小淼上了楼,小学五年级后,她总是喜欢留一点自己的时间,想想自己的心事。云嫂给她送过一次水果,就没再来打扰她。
一楼大厅里传来阵阵笑声,爸爸也跟着凑热闹,与妈妈对唱《长生殿》,“你我好情缘谁能匹,两心之间有灵犀。”“从今后破镜成圆璧,幸我残春有存依。”两人你一段我一段,观众掌声不断。
这时,她看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头探脑地挤在听曲的人群中。
“年好!年好!”小淼对着窗外招手。
年好仰着头,也向她挥挥手,“下来!下来!”
“好,我马上!”小淼换了凉鞋,冲下了楼。
爸妈不得空,唱得正起劲,没注意到跑下来的小淼,阿公看到她慌慌张张地往外冲,一把拉住她手腕。“大晚上干什么去呀?”
“一会就回,一会就回!”小淼喊着。
“这个囡囡!快去快回!”阿公说。
挤出了人群,小淼看到年好拿着一把扇子,扇着风。他见小淼过来了,对着她扇了扇。
“你这是什么扇子,看上去娘里娘气。”小淼故意说道。
“送你的。”年好把扇子递给她。
这把团扇上绣了对鸳鸯,小淼接过来,说:“干嘛送我扇子呀,今天又不热。”
“可一会我们去的地方蚊子多,你拿着它赶蚊子。”年好说。
“又要去哪儿呀?”小淼问。
“今天我们要去做给驼背伯伯把把关。”年好说。
路上,两岸灯火的照耀在蜻蜓河上,每家每户的门都大敞着,一些孩子的读书声,大人们的闲话声,草丛深处的蛙鸣声,柳树上的虫鸣声,混在一块,让蜻蜓镇的夜晚愈发生动了。小淼心想,所以阿公才说,蜻蜓镇的人都不向往远方。
“我们要去给驼背伯伯把什么关?”小淼问了一句。
“你反应真够慢的。”年好说。
“哼,你再说我就不去了。”小淼用扇子敲了敲年好的胳膊。
“昨晚我帮爷爷买糖时,听到镇上的黑皮婆说今晚要给驼背伯伯介绍个女朋友,咱们一块去看看那女的怎么样?”年好说。
“你怎么关心起这个了,像我阿公阿婆一样!”小淼说。
年好一时语塞,缓缓说:“有时候我在想,驼背伯伯会不会是我爸爸。”
“啊?”小淼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了,我就爱这样想。从小爷爷给我带大的,爷爷说爸妈去城里打工了,但十四年了,为什么他们一次也没回来看过我?”年好说完,随手扯了路边的一片叶子含在嘴里。
和年好比起来,小淼幸福多了,她不自觉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石头。好像自己的幸福生活全是这块石头给的。
很快,他俩到了枇杷林里。山顶上,一盏橙色的灯亮着。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声传来。年好压低了嗓子,说:“我们绕到屋后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狼狗法海的窝在屋后,它听见有人靠近,狂吠着。驼背伯伯对着它的方向吼道:“别叫!睡觉去!”
年好从后面抱住了法海的脑袋,手给它的下巴颏挠了挠痒。法海蹲下身子,半依靠在年好的怀里,小淼躲在他们的后面,一起看着前屋的人讲话。
“小香香是我农村表弟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老实本分,你看要是合适,就跟你搭伙过日子。”黑皮婆天生长了张媒婆脸,虽然嘴巴没有一颗大痣,但整个五官凑在一块就是媒婆的样子。她说话声音尖声尖气,很像《西游记》里金角银角大王的压龙洞老怪奶奶。
驼背伯伯不停地嗑着瓜子,不大说话。
那个名叫小香香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体态丰满,能装下两个驼背伯伯,虽然年好和小淼只看了她的背影。那浑圆的屁股压在条凳上,就像一只大象坐在一朵荷叶上。
“要是驼背伯伯跟这个女人结婚,估计他的枇杷再也不用卖了。”年好刚说完,就听到黑皮婆说:“小香香哪里都好,唯独就是饭量大,她一顿能吃二十多个馒头或是三斤大米。每餐得用盆装肉,鸡鸭鱼猪不挑。”
驼背伯伯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小淼捂着嘴不住地笑。
“小点声,别被他们听见了。”年好说。
黑皮婆又抓了把瓜子放在自己面前,麻溜地剥了枇杷,递给小香香,小香香一把塞进了嘴里。
“孩子,你有什么想说的,也说说看。”黑皮婆对胖女人说。
小香香的小腿被蚊子叮了个大包,她不停地抓挠着,似乎不解痒,干脆将粗壮的腿搬到条凳上,结果凳子歪了,她摔到了地上。小淼说,感觉到大地都震了一下。
坐在她对面的驼背伯伯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扶,结果小香香稍微用点力,驼背伯伯摔了个大跟头。
年好冲到屋前来,看到驼背伯伯捂着腰杆,疼得咧着嘴直叫唤。
“你还能起来吗?”黑皮婆问。
“没事,没事。”驼背伯伯勾着年好的脖子,缓缓坐在了凳子上。
“今天不早了,明天我再带小香香来。”说完,黑皮婆带着胖女人走了。
“你怎么来了?”驼背伯伯扶着腰问。
“小淼也来了,来看看你。”年好担心地看着驼背伯伯。
驼背伯伯叹了口气,说:“黑皮婆一天来我家三趟,硬是要我娶个老婆过日子,还说……”
“还说什么?”小淼好奇地问。
“还说我娘生前希望能抱孙子。”驼背伯伯说。
“可是,刚才那头大象也太恐怖了吧!”年好说。
“我这般模样,别人不嫌弃我就好了。”驼背伯伯说。
“我不同意。”年好直摇头。
“小孩儿,别掺和了,快回去睡觉吧!”
第五章 有趣的枇杷宴
这天,年好划船把小淼接到家门前,说:“驼背伯伯请我们都去他那儿吃饭。”
小淼跟着年好走在路上,见一个老头儿坐在不远处摇着铃,小淼被吸引过去,年好连忙跟着。只见老头儿面前放着一面木盘,盘面上画着彩色的放射线,在放射线的尽头摆着糖果、毽子、弹珠、洋片、娃娃、泥人、哨子等玩意。盘中间竖着一根小立柱,柱子顶端绑了一根横竿,竿头上系了一根粗棉线,穿上一根钢针。
年好说,“这不是转洋盘吗,小淼你玩过吗?”
小淼摇摇头,说,“以前我没见过呢。”
年好说,“你喜欢什么,转转看!”
小淼的目光滴溜溜地在盘中的小玩意身上转,说,“喜欢那个扎小辫的娃娃。”
年好拿了几枚硬币放在老头儿手中,说,“我们转三次。”
小淼轻轻一转,落了空,她有些遗憾地摊了摊手。年好说,“再试试。”她怀着紧张而兴奋的心情转了第二次,第三次,可小淼仍什么都没转到。她很失望,对年好说,“我们走吧,我运气太差了。”
“不是你运气差,”年好瞪着转洋盘老头儿,“是他搞了鬼。”
小淼疑惑地看了看年好,又看了看略显惭愧的老头儿,年好蹲下身,抓住老头儿的手,小淼看到了老头儿手中黑色小石块,很纳闷。年好对老头儿说,“手拿开,我们重新玩。”
老头儿摆摆手同意了。
小淼终于得到了她心仪的布娃娃。年好看着小淼兴奋地捧着布娃娃,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转着圈,显得格外动人。
转过身,小淼好奇地问年好,“那老头儿到底搞了什么鬼?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本来和小淼并肩走着的年好,忽然跳到小淼跟前,说,“叫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小淼笑了,嗲哩嗲气地说,“好哥哥!告诉我呗!”
年好点了点小淼的鼻尖,说,“黑石头其实是吸铁石,那老头儿把手放在木盘底下动一动,将指针吸偏,你自然会落了空。所以这转洋盘看着简单,被人玩了花样就不简单咯!”
他们一路玩着到了驼背伯伯家,他还在厨房里忙活着。年好与小淼坐在院子里给狼狗法海挠痒痒,法海很听年好的话,年好说:“起立!”它站得笔直笔直,不说“停”是不敢趴下的。小淼也完全不害怕法海了,她给它的下巴颏挠痒,法海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这时,小香香来了,她扭着粗如木桶的腰,穿了双厚底凉拖,走了过来。看到年好和小淼,她涂满腮红的脸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说:“你们也在呀。”
“驼背伯伯邀请我们的。”年好说。
小香香把年好往旁边挤挤,嘟囔着说:“明明是我俩约会,边上去,让我坐下。”
年好只得让开。
“开饭了。”驼背伯伯喊,“年好,小淼来端菜!”
端菜时,小淼“扑哧”笑了,她悄悄对年好说:“驼背伯伯真够坏的!”
小香香扭着滚圆的屁股走到厨房门口,用手帕给驼背伯伯擦了擦汗,说:“辛苦了,辛苦了,快一起吃饭吧。”
驼背伯伯跟着坐到了餐桌前。
结果,小香香一看到桌上的菜时,脸都绿了,她的脸和嘴像都在抽搐,眼睛珠好似要掉出来。
她指着一桌子的菜问:“这……这……都是些什么?”
“这黄澄澄的是蒸枇杷,这碗汤里飘着树叶的是枇杷绿叶汤,这道像白雪一般的是油炸面粉裹枇杷,这像羊肉串的是道凉菜——树枝窜枇杷。以后你嫁给我,鸡鸭鱼猪虽然很难在餐桌上见面,但我这全枇杷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驼背伯伯严肃地说。
年好配合地夹了一筷子的油炸面粉裹枇杷,说:“味道棒极了!”
小淼也拿了一窜枇杷往嘴里塞,说:“上哪儿能吃到我驼背伯伯这样好的菜!”
小香香气得鼻孔喷火,站起身:“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说罢,她晃着几百斤的身子走了。
她一走,驼背伯伯把厨房里的烧排骨呀,炖老鸭呀都拿了出来,说:“孩子们,多吃点,我总算把她打发走了!”
年好和小淼笑得前仰后合,说:“驼背伯伯真有本事!”
风柔和地吹拂过山间树林,远处的狗吠不停传来,孩子们和驼背伯伯此起彼伏的笑声像这个夏天跳跃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