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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白 碑

2019-11-15

海燕 2019年10期
关键词:徐公皮匠野鸡

刚入四九,貔子窝降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过后又刮起了七八级的东北风,大风卷起扑天盖地的雪尘,把个世界搞得闹闹扬扬。风从黄昏时刮起,一直刮到半夜才停下来。第二天的清晨,人们起来一看,全镇大多数房屋被积雪埋了半截,踏着积雪能上到屋脊,那些盖在低洼地的建筑很多被埋在了雪里。街道上堆积的雪有一尺多厚,那些临街的建筑屋门都被积雪堵住,人们要出门只能从窗户爬出来……有房屋被积雪压塌导致死人的消息在镇子里流传。

大雪给世界披上了银装,海边的渔船大多被埋在雪堆里,没有被埋的船舱里,雪也堆得像座小山。海边靠山岬的那些贫民居住的窝棚和泥草房几乎都被积雪掩埋。魏皮匠居住的地方就是海边靠山岬的一个山窝里,大雪过后,这个山窝全部被积雪填满,别说找到魏皮匠住的茅草屋了,连山窝前的海滩都有一米多厚的积雪。镇里传说的积雪把屋子压塌而死人的消息,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魏皮匠。

清晨到魏皮匠茅草棚前探望的是个女人,她是卖煎饼的,她与母亲经营的煎饼摊就在魏皮匠掌鞋摊的对面。他们经营的地方叫大白碑,是貔子窝古镇中心街口,离大白碑十字街口不到一百米就是日本人的衙门,衙门后面是日本人居住区。貔子窝古镇最繁华的地段就数这里了,从大白碑往下走,是商业区。两人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因为生意小,摊位都在犄角旮旯,很少有人看到他们之间搭过话。这个年轻女人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他会经常到魏皮匠的鞋摊前玩耍,有时还会从煎饼摊取来煎饼送给魏皮匠吃,俩人亲近的很。

魏皮匠叫魏九章,女人的儿子叫草根。

女人站在山岗向山岬下望着,当她看到积雪把整个山岬埋得看不到任何房屋的影子时,她吓坏了。从山岬向前急走几步,想踏着积雪下去,脚一踏下去,积雪就陷到膝盖,急忙抓住身边一棵树这才稳住,身子没陷下去。一根看似不起眼的竹竿从魏皮匠居住的茅草屋伸出来,穿过积雪一直伸到外面。女人喘了一口粗气,从雪堆拔出脚,来到山岩边。目光放在从雪堆伸出的那根竹竿,竹竿有碗口粗细,竹竿顶处有些许霜,像是人喘气时通过竹竿从下面透上来形成的。左右看看有没有能抓住的地方,一棵小柳树进入妇人的视线。她走过去把柳树拉弯,再拉着弯了腰的柳树把身子贴近竹竿,竟然能听到下面传来轻微的鼾声,女人放心地离开了。

天已半晌午了,镇上的居民都从家里出来清理着屋顶院子里的积雪。雪积得太多太厚,家家户户屋顶还有院子里的积雪被清理堆放在街道两旁的路边,像座座小山似的。衙门里走出来一个日本巡捕,对着在路边堆雪的居民吼叫,“你们把这街道两边都占了,街上的雪堆到哪里?”有两户居民还挨了巡捕的鞭子。居民不敢再往街道路边堆积雪,只好在自家的院子挖开一条雪道,能走出家门就行了。渔民们除了清理院落还要清理船舱,有船的渔民来到海边,看到皮匠的茅屋被雪掩埋的没了踪影,大家都紧张起来说:“这皮匠可能是完了!”

清理船舱的渔民顾不得自家的船,他们跑到皮匠的茅屋前挖起雪来。积雪太多了,整个山岬都填满了,没法子全部清理。有人提议说,挖一个雪道直通皮匠的茅屋,先把人救出来要紧。从海边到山岬有几十米的距离,厚厚的积雪不听人召唤。快挖到皮匠茅屋的时候,积雪塌了下来,挖雪的人只好扩大清理范围。这功夫也有半个时辰,挖到皮匠的茅屋了,看到茅屋好好的,没有被大雪压塌。

人们打开皮匠的柴门,皮匠睡得正香。

“这皮匠命真大,房顶压这么厚的雪竟然还活着。”说话人只顾着担心,却没有注意那根从茅屋伸出来用来透气的竹竿。

酒井武夫向来起得很早,早起有个习惯就是到院子里练他的硬气功。酒井武夫是这个镇子公学堂的校长,他管理的学校每天做的功课就是对中国孩子进行奴化教育:我是日本人,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讲诚信的民族。天照大神是最伟大的神,天皇陛下是代言神。

练硬气功是酒井祖上传下来的。酒井家族早年是倭寇,酒井也是倭人,是日本的天照大神和中国人都厌恶的倭寇。自打日本人开始侵略中国,酒井家族就不是倭寇了,摇身一变成了天皇陛下最忠实的武士。因为此时,日本的天皇陛下和当年专门掠夺中国人的倭寇变成一路人了,都是可以明目张胆掠夺中国人财富的同类,中国人送给他们同样的名称:倭寇!

酒井武夫不再和祖上一样,横眉怒目专做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世袭先祖传承的武士道,成了这个镇子最高学府的公学堂校长,替他的天皇陛下教化中国人成为日本人忠实的奴仆。酒井武夫在镇子里拥有多家生意,武馆是其中一个。

院子里的积雪很厚,佣人们比酒井武夫起得更早,他们已经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得差不多了。在靠墙地方有块很大的花岗岩石板,石板被两块石桩架着,练功的时候酒井武夫会在石板上站桩。虽说他的腰在甲午战争中受过伤,习惯还是没丢掉。酒井武夫来到石板前,心中不禁诧异:石板怎么会从中间断裂?雪再大也不会把石板压断啊?问佣人,佣人说就没看到辽东会有这样的大雪,大雪竟然能把花岗岩石板压断。酒井武夫沉思片刻,若有所思,心存疑虑。转过头向墙上望了一眼,墙头上半尺厚的积雪像一条白色的飘带镶嵌在上面,屋顶树上全都是雪。墙外树上有鸟站在树枝上,听到响动,鸟儿扑棱棱飞走,从树上惊落一团团雪花。

酒井回到屋里,坐在桌前反复思忖着,心里若有所悟,他站起身进到内室,吩咐女佣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失了。警惕也是做倭寇的先祖留给酒井家族的基因,他们在睡梦里睁着眼杀人,也在现实里睁着眼被人追杀。一个女佣查看后说,室内什么东西也不少。酒井武夫点头,另一个在内室的女佣走出来说,主人,书架盒子里那卷中国人的谱书不见了。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急忙转身来到院子里高声喊道:“阿七!你过来!”

叫阿七的佣人手里拿着扫雪的工具走过来问:“主人,有何吩咐?”

酒井武夫说:“去把和部叫来!”

阿七犹豫着。酒井武夫说:“没听见我的话吗?快去叫!”

阿七抬头望着天空,晨曦刚刚从东方海面露出鱼白肚:“和部君这个时候不会在武馆的!”酒井武夫这才想起,儿子酒井和部总是午夜起来到一个被他认为隐秘的地方练柔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暴雪天气,从未间断。

“我找不到他的!”阿七重复一句。

酒井武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脚踩着积雪,发出吱吱的声响。“会是谁来造访呢?”转身来到断裂的石板前,看着断裂处的纹理,茬口很新,不像是无意间弄断的,倒像是有意告诉酒井武夫,我来了!你知道我的来意!

酒井和部半头晌才回家。酒井武夫告诉和部说:“鬼手来了!”

和部吃了一惊:“鬼手?你说的就是当年与父亲决斗的鬼手?不是说鬼手早就死了吗?”

酒井武夫思忖片刻:“也许根本就没死,就是人死了,阴魂不会散!此人的武功很像鬼手!”

和部说:“既然是鬼手来了,我倒想会会他!”

酒井武夫说:“对这部族谱感兴趣的,这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中国人讲诚信,当年鬼手插手这个件事,一直没得到他要的结果,我想即便是鬼手死了,他的后人也不会善罢甘休!追到貔子窝,追到我日本人家里来了!”

和部问:“现在该怎么做?”

酒井武夫说:“找到这个人!”

貔子窝是东北历史上有名的帆船港,与营口港并列为东北两大历史古港。从雍正年间开商埠起,这里就帆樯林立,商贾如云。来自江浙、山东的庞大船队把南方丝绸、茶叶、瓷器运到东北,再把东北的山珍野味和丰富的农副产品运到南方,直至沿丝路运往国外。这给貔子窝的商人带来财富也带来一脉传承的诚信品格。

有一年,一个苏州商人运了一船的瓷器、苏绣过来,刚到码头就病倒了,病中的商家拜托貔子窝一个商人替他打理事务。貔子窝的商人把瓷器运到北方高价卖给了俄罗斯商人,又把丝绸卖给了朝鲜商人。然后采购了大量的俄罗斯和朝鲜货物,这一来一往获利颇丰。等貔子窝商人把货物从北方运回来时,苏州商人已经病逝。对于貔子窝商人来说,这是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苏州商人死了,貔子窝商人不说,没有人知道。当时的通讯条件不好,商船在海上运营海难事件也常有发生,这天上飞来的财富自然就落到了貔子窝商人的手里了。

十几年后,突然从苏州来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一到貔子窝就径直来到貔子窝商人的家,一进门年轻人倒头就拜,连声叫恩人!这件事惊动了貔子窝古镇。

原来苏州商人病逝前曾经给貔子窝商人妻子说过自家的家庭住址,貔子窝商人通过这个地址给苏州商人的妻子写了信。当时苏州商人的儿子才两岁,接到貔子窝商人的信她们母子当时是无法来貔子窝的。现在儿子大了,可以过来承袭父亲的财产,于是他就来了。貔子窝商人带着苏州商人的儿子拜祭了父亲的坟墓,又把苏州商人当年经营所得全部还给他的儿子。这件事在貔子窝这个古老的商港引起很大轰动。

苏州商人的儿子决定在古镇为恩人立一个诚信纪念碑。这一消息引起数百商家的响应。貔子窝港是航海商人的天下,从事海上经营的商人常年与海洋打交道,生死系数无法预料。貔子窝港多年来在经商者的心里从来都是以诚信为本得以繁荣,能在古镇立这样一个诚信碑也是航海商家的愿望。于是,为恩人立碑的创意就成了众多商家的意愿,几乎所有的商家都决定投资来树这个碑。如此的大事是不能草率的,碑石是从黄山取来最上乘的雪花石,碑文请京城里最好的书法家书写,把碑文刻上碑石是辽东最好的石匠。诚信碑正面碑文刻的是:安公承山,诚信载商,稳航致远。这位貔子窝商人的名字叫安承山。碑的背面刻着江浙福建山东数百航海商家和貔子窝商家名字。

对于貔子窝古镇来说,这是历史上最为辉煌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立碑那天,古镇街道张灯结彩,港口停泊的数百艘商船的桅樯上全部披挂红色的彩带。商人们聚集在古镇最高处的十字街口,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声起,秧歌高跷跑旱船把个街口鼓捣得比节日都热闹十倍。苏州商人的儿子与貔子窝众商家站在恩公纪念石碑的两侧,为诚信碑揭幕的是雍正年间主管辽东事务的提督文信。

至此以后,貔子窝安承山的商家诚信就成为古镇的立镇之本。貔子窝安公承山的纪念碑也在整个东南沿海叫响了。

天空除了南飞的云,还有成群的飞鸟。帆船已经扬帆启航了,启航的风帆跟着飞动的云,划开平静的海面。当风帆在视线里消逝的时候,镇子旅馆里一个中年商人正躺在床上,他的头向前耷拉着,脸色灰白,没有半点生气。

站在边上的旅馆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对身边的妻子说:“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妻子说:“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不能找再好一点的郎中吗?”

丈夫说:“郎中是最有名望的世代医家。”

妻子叹口气,把床上的被子拿了起来,轻轻盖在中年商人的身上,转身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中年客商醒了过来,老板很高兴:“你醒了?”

中年客商睁开眼,神志有些清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把头转向窗户,“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信该捎走了吧!”伸手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

老板用手拦住:“还是盖上吧,这样暖和些。”

中年客商说:“谢谢了!”从口腰间掏出一个包裹,眼里含泪,“这是我存放在你这里的全部财产,一共四个箱子,拜托您了!”

老板看着客商:“放心吧,等你的家里人过来我会把这些财物一箱不少交到他们手上!”

客商点头:“我相信您!”然后把一本族谱递到老板手中,“你看到同样的族谱,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您可以把东西给他们了。”

如同前一个故事一样,客商临终前在旅馆老板处存放了很多金银财宝。不同的是,客商临终前托付广东一条商船带信给自己的家人。信中让自己的家人接到信后过来把财宝带回老家。只是客商这个愿望在中间出了意外,为他带信的商船行到东海时遇上风暴,船沉了,信没有捎到。至此,客商存放在旅馆老板这里的财宝就成了无主财富。

一年过去了,春来了,秋去了,隆冬降起了大雪。旅馆老板望眼欲穿,盼着客商的家人快点过来取走财宝,盼来的却是一个很不幸的坏消息。为客商捎信的广东商船中途遇上风暴沉入海底了,这就断了客商与家人的联系。旅馆老板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让客商把家里地址留下来。后悔是没有用的,老板没办法,他只能想办法通过南来北往的商船打听客商的信息。

经历了五年又七个月的漫长等待,终于,有一天旅馆老板从一个来自广东的老船员那里得知了客商的信息。老板喜出望外,他急忙修书一封托这名老船员把信带给客商的家人。

信被广东老船员带走了,老板就等着客商的家人前来认领他的财富了。那天,老板很高兴,找到这四箱的财宝家人,然后完璧归赵一直是旅馆老板多年的心愿。要知道啊,客商当年曾对老板说过,这四箱财宝足可以在他的老家盖一栋大宅院,还可以买数百亩土地。别提老板和妻子有多高兴了。海上日出和海上落日,是貔子窝一天中间最美丽的时刻。老板没有和妻子一起看日出,而是特地划船到海里看落日。丈夫划着浆,妻子站在船边遥望着西天的落日在海面渐渐沉入海底,真是一种享受!从海上回来,妻子为丈夫多加了几道可口的菜,喝酒吃菜对饮,夫妻两人都有些醉意。放下酒杯,两人又来到后室,四箱财宝安静地在这里躺了五年又七个月啊,今天你总算了却心愿了。

这名老板同是安家后人,名字叫安继业。

旅馆的凶杀案一直困扰古镇多少年。旅馆老板和妻子双双被人杀死在屋里。同时,后室的四箱财宝也不知去向。旅馆老板在貔子窝古镇是有名的诚信人,南来北往的客商住在他的旅馆里都是宾至如归。

一个月后,古镇来了一个女人和她三岁的女儿。母女带着家谱找到旅馆,看到旅馆变故,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女儿悄然离开。旅馆管家向镇里办案人讲述:老板曾经为一名南方的商客保管了四箱财宝,老板为了找到四箱财宝的主人,苦苦寻找了六七年,老板终于找到财宝主人的家眷,并托人带信去了。管家说,老板托人带信走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高兴,对他说过,那位客商的家人很快就会到来,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了。想不到老板没等到把财宝交到客商家人的手里就被杀害了,四箱财宝也被抢走。众商人被老板的诚信感动,也为老板的被害感到愤慨!

一定要抓到凶手!这是古镇商人为了维护诚信的又一次壮举!开始是几名商人发起,后来镇里的大商号也都加入进来,江浙、广东、山东船帮商人知道这个消息后也都纷纷加入。商人发起的运动是筹集一笔可观的资金,寻找江湖上一名叫鬼手的侠客。鬼手原来是大内捕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隐身江湖。当年在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鬼手鬼手,大盗授首!没有鬼手破不了的案件,没有鬼手抓不到的凶手!

资金很快就筹集起来了,古镇商号把这笔钱存进A国瑞花银行,然后派人寻找鬼手前来破案。

鬼手很快找到了,找到鬼手的人来到鬼手村子的时候,赶上鬼手与人决斗。正值麦熟季节,前来寻仇的人躺在麦穗上,任风吹麦浪起起伏伏,人却纹丝不动。鬼手知道来人不同凡响,鬼手想了解寻仇人的来历。站在村口向麦田望去,发现麦浪上的人腰间插着两把武士剑,这是一个倭人。

鬼手想起一件往事:多年以前,他做大内捕快时侦破了一个案子,案子是一伙倭寇所为。这伙倭寇的头领叫酒井浅太郎,是日本黑龙会的头领,在中国的东南沿海屡屡作案,犯下很多血案。那一次鬼手调动了很多大内高手和军队,一举消灭了酒井浅太郎一伙,但最后还是让酒井浅太郎逃掉了。十几年过去了,鬼手隐身江湖,酒井浅太郎却找上门来了。

没有大内高手配合,也没有军队做援手。鬼手自然想到这次决斗的残酷性。鬼手隐居的村里没有徒弟,要说有,只有一个叫傻儿的徒弟——说是徒弟也不算徒弟。傻儿每天都带着他五岁的儿子狗儿在村外放羊,偶尔有一天知道鬼手武功高强就要跟着他学武功。鬼手看着傻儿的样子,心想,这哪里是学武人的材料啊,经不住傻儿一再央求,鬼手便对傻儿说,村口有个碾盘,每天放羊经过这里你都用手拍击碾盘百次,什么时候碾盘被你一击能动,我就教你武功。傻儿说这有什么难的,于是每天经过村口碾盘时,傻儿都要击打百余次。五岁的儿子狗儿也跟着凑热闹。后来打上瘾了,一次都要拍击数百上千次。有一次,傻儿伸手对着碾盘一击,碾盘竟然动了。傻儿大喜跑去见鬼手说,师傅,你让我把碾盘打动,现在碾盘动了。鬼手见到傻儿诚心,且又有力,也不食言。只是傻儿太过愚笨,鬼手教授他武功也不能心急。傻儿虽说学得慢,却是学一招是一招。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傻儿一边跟着鬼手师傅学习简单的武功,一边仍然拍击碾盘。此时傻儿拍击碾盘已经不是动的事了,而是一拍碾盘就能滚动起来。倒是狗儿很有灵性,对鬼手的功夫一点就透。

傻儿名字叫魏八斤,此时正和儿子狗儿在山上放羊。

傻儿和狗儿从山上下来时,鬼手与酒井浅太郎的决斗已进入尾声。傻儿爷俩没有看到师傅与对手决斗时是如何地惊心动魄,俩人的武功又是如何地出神入化。山坡、柳林、麦田,任两人飞来踏去,身体像柳条一样随风飘动,俩人脚踏麦穗,麦浪在脚下起伏,刀剑在半空溅出火花,硬碰硬时两人的力量能把槐树劈裂、山岩石块震飞。

傻儿赶羊从山坡走来,看到的情景是鬼手师傅已经把酒井浅太郎击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叫声好,一支袖箭突然从林间飞出,鬼手听到袖箭的声响,急忙闪身,又一个暗器跟着打了过来。这是藏匿在林间的酒井浅太郎一伙。鬼手胳膊受伤。酒井浅太郎趁机把剑架在鬼手的脖子上。从师傅击倒对手到师傅被对手用剑锁住,只是瞬时功夫,傻儿看傻了。

鬼手对着酒井浅太郎露出不屑的神情:“卑鄙!”

酒井浅太郎冷笑:“我酒井浅太郎生来就是倭寇,你鬼手是大清捕快,我做的任何一件事对你来说都是卑鄙!”把剑横到鬼手的脖子上,“当年你追杀我时我就立下誓愿,有一天我会亲自取你的脑袋来祭奠我的兄弟!”

鬼手怒视酒井浅太郎:“恨不能当年就杀光你们这群倭人恶魔!”

酒井浅太郎说不出有多得意了:“我是倭人,恶魔,你恨吗?你们中国人都恨!我今天倒是想看看你这个让恶魔倭人闻听都会惊破胆的鬼手,是怎样死在我这个倭寇手里!”他寻找鬼手数年,亲自用他的倭寇剑取下鬼手脑袋那是梦里都想的事。

傻儿见到师傅陷入险境说不出有多急,他想冲到师傅身边帮师傅一把。坡路太窄,羊群拥挤着挡住傻儿的去路,情急中儿机灵的狗儿把手指伸进嘴里,一声口哨响起,走在羊群前面的头羊发疯一样向山坡下面冲去,众羊群跟在头羊身后只只都像冲锋陷阵的战士。抱成一团的羊群犹如雪山崩陷雪球溅落,直冲到了酒井浅太郎和鬼手的身边。羊群的突然而至让酒井浅太郎身子一动。酒井浅太郎毕竟是久历江湖的强盗,双脚站在晃动的船板上习惯了,身子动,脚纹丝不动!架在鬼手师傅脖子上的剑仍然一动不动。夹在羊群中间,傻儿冲到酒井浅太郎的身边。酒井浅太郎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手挥羊鞭的傻人正冲他傻笑,根本就没在意,但心里却已经升起杀机,杀死鬼手!意动剑到,酒井浅太郎没想到身边傻儿伸出的手掌竟然比闪电要快。傻儿一掌直击酒井浅太郎的手腕,跟着又是一掌直劈他的脸上。傻儿这两掌的千钧之力比巨石砸来还要令人震憾!第一掌击落酒井浅太郎的剑,第二掌竟把酒井浅太郎击出十几米远。鬼手翻身跃起,他不能给酒井浅太郎逃走的机会,鬼手要在酒井浅太郎这个恶魔倒地时抓住他!

狗儿在身后高叫:“爹,好样的!”

又是羊群影响了鬼手的抓捕。几只羊挡在面前,鬼手要跃过羊群才能抓住倒在地上的酒井浅太郎。鬼手翻身跃起,隐藏在林间的酒井浅太郎同伙冲了过来,他们救走了酒井浅太郎。

貔子窝古镇派来寻找鬼手的人目睹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从此,江湖上又多了一个新的传说,鬼手有一个闪电铁掌的徒儿和能吹口哨让羊群拼命的孩童。

鬼手来到镇上,察看了旅馆凶杀现场,鬼手从旅馆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进后室。院子,后花园鬼手都细心察看过了,他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旅馆管家说完老板和妻子被杀的场景,鬼手做出惊人结论:“凶手在你们旅馆里住了至少三天。”管家说对,主人被杀前曾经有两个客商来这里,他们是住了三天。两个客人走后,旅馆就发生了凶杀案。“这两个客商是不是很少说话?”鬼手继续问,“其中一个人的脸上是不是有块疤痕?”“没错,大侠说的对,客人住了三天,店里人根本就没听他们说过话,有个人脸上是有疤痕!”管家回答鬼手,“脸上的疤痕是刀伤!”凶杀案发生后,人们原本对旅馆的管家心存嫌疑,鬼手做出的结论洗去了管家的嫌疑。

鬼手追凶多年,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这就对了,这两个凶手是倭人!”

“日本人?”全镇上下没有人不为鬼手的结论震惊。

鬼手还做出结论:凶手就是曾经被他追捕,又曾经去找他寻仇的倭寇酒井浅太郎!

一张A国瑞花银行的巨额银票放到鬼手手中,这是一笔差不多和四箱子财富一样多的钱。古镇的承诺只有一句话: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从A国瑞花银行里把钱取走!鬼手说:“等我抓住凶手再说吧!”古镇的回答仍然只有一句话:“我们相信你!”鬼手说:“要是我抓不到凶手夺回财宝呢?”还是一句话:“我们这个镇子的品格与大侠一样,都是一诺千金!”

“你慢点来!”酒井武夫把手中的绳索散开,小心地系着绳索的扣子,一定要系个活结,这样当兔子钻进套里才会越挣脱越紧。酒井武夫脚前有一行兔子经过的脚印,下套子的地方是一块地垅,看不出来,地垅上有一棵枯死的桔杆横躺在上面,套子就下在横倒的桔杆下面。

“等着吧,就等进套了!”

和部蹲在林边也在重复着父亲酒井武夫的动作,把绳索系在树的根部。那里也有一行兔子经过的脚印,和部下套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树枝下面。酒井武夫与和部都是狩猎高手,绳结就系在兔子的必经之路上。白雪把山岗、林子、原野遮掩得白皑皑一片,只有在山岗的陡岩处才能看到黑色的土质。酒井武夫把套兔子的绳索系好,抬头对和部说:“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这是中国人的话,鬼手是不会放过我的!”

和部说:“不放弃,你当他还是大清国的捕快啊,现在这里是日不落帝国,他来了只有送死!”

酒井武夫摸摸受伤的腰,冷笑一声,“他也不会想到当年的酒井浅太郎多年后会成为今日的酒井武夫!当年的倭寇会成了这块土地的统治者!”

“沧海桑田!”

“他就差那么一丝就要了我的命!”说着话两人离开雪地向林子里走去。酒井武夫很留恋当年与鬼手的那次决斗。“你也差一点就砍下了他的脑袋!”和部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但他知道父亲那次决斗的过程。“要不是那群羊,鬼手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搬家了。”

“还有那个出手像闪电一样的傻小子,还有一个吹口哨让羊发疯的孩童!”酒井武夫把猎枪放在一棵倒地的树旁,用手掸除树上的积雪坐了下来。事隔多少年了,他仍然还能感受到傻小子那一击的力量,简直就是天雷轰顶。当年的酒井浅太郎从鬼手和他的徒弟手中逃走,之后,他就不再是流窜在中国沿海杀人放火的倭寇了。为了侵华战争的需要,日本军部很希望像他这样在中国流窜多年的日本倭寇来军中服役。这些人太熟悉中国沿海的情况了,有酒井浅太郎这样的人,侵华军就长了眼睛。1894年,酒井浅太郎成了日本大山岩师团的一名武士。

“走,我们到前面再打只狍子!”酒井武夫站起身把枪拎起来,回头看着和部,“哎,你看什么呢,让你去打听的鬼手有消息了吗?”

和部没有回答酒井武夫的话,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酒井说话时,他把一只手伸出来示意不要发出声音,因为在前面林子里,正有一只狍子正向他这边走来。

酒井武夫把枪端起来,重新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子弹,抬眼向前看,和部已经把身子伏下来,同时用枪对准了前面的狍子。狍子踏着雪慢慢向前走着,这样的大雪,对于它来说,很难寻到食物。肯定是饿急了,这才踏雪走出洞穴。酒井武夫也看到狍子了,真是心想事成。说要到林子里打一只狍子,这狍子就来了,这是个好兆头。酒井武夫心里说不出的惬意。爷俩儿同时把身体伏下来,两只枪管同时对准了猎物。狍子不知道面前的危险,雪很厚,厚厚的雪地留下狍子深深的蹄窝。

枪响了,狍子应声倒地。

此刻,魏皮匠正带着草根在清水河畔的草丛中下套抓野鸡。大雪把天地都捂得找不到空间了,至少要有几天,魏皮匠是无法到大白碑那里掌他的鞋了。对面摊煎饼的母女也无法做生意,没有生意做,魏皮匠就带草根到清水河西岸抓野鸡。

清水河西岸有大片的洼地,洼地里成片的水草是野鸡的天堂。没有这样的大雪,你要抓到野鸡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了铺天盖地的大雪,这野鸡就容易抓了。魏皮匠是抓野鸡的好手,草根跟着他在草丛里小心地搜寻着野鸡的脚印。

“叔,这里有一行脚印!”草根大声对魏皮匠喊。

魏皮匠回头说:“那不是野鸡的脚印!”

草根问:“那是什么脚印?”

魏皮匠说:“是耗子的!”魏皮匠说着招手,“你过来,看这里,这才是野鸡的脚印!”

草根低下头:“噢,鸡爪吗?”

魏皮匠说:“这是一只母野鸡带着几只小野鸡,刚走过不久!”用手指着杂乱野鸡的脚印,“这只母野鸡脚有伤。”

“这你也看得出来?”

魏皮匠说:“你过来,不能在这里下套,我们到前面。”魏皮匠带着草根走到一处草丛中间。隆冬的水草一片枯黄,但仍然茂密。魏皮匠蹲了下来,他查看着被大雪覆盖的水草,那行野鸡的脚印在这里出现了。魏皮匠把套野鸡的网绳小心的展开,又在水草缝隙处顺着野鸡的脚印把网扣张开,两边的绳子系在草根上,用手抖几下,结实的很。

“好了,”魏皮匠说,“我们到前面去!”

“这样就能抓到野鸡了?”草根问。

“放心!这一次啊,我们最少也能抓到五只!”

“这么多啊?五只,奶奶有野鸡肉吃了!”草根说,“奶奶病了好几天了,娘说奶奶身子很虚弱,要是有点肉补补身子就好了。可镇子里的日本人有规定,不准穷人吃肉!”

魏皮匠一声不吭,带着草根向草丛外面走去。

此时,他们听到了河的对面有枪声响了起来。不是一声,而是两声。是酒井爷俩几乎同时放的枪。

魏皮匠和草根听到枪响,同时抬头向河对岸望去。河对岸的树林很茂密,茂密的林子落满大雪,看不到酒井爷俩在什么地方放的枪。不过,魏皮匠知道,在关东州这地方能用枪在林子里狩猎的,肯定是日本人。他思索了一会儿,对草根说:“我们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等野鸡进了网再回来收。”

魏皮匠知道,日本人不准许中国人吃肉,同样也不准许中国人到这里抓野鸡。来到貔子窝,他早就了解这地方的规矩。

这个魏皮匠不是别人,就是鬼手徒弟傻儿的儿子,狗儿。鬼手为了兑现当年对古镇商家的承诺,和徒弟追凶几十年,一直找不到倭寇酒井浅太郎。狗儿奉鬼手师傅之命,到关东州来寻找叫酒井的人。酒井浅太郎进了军队后改名酒井武夫,狗儿扮成皮匠掌鞋,也是为了寻找证据,来证实这个叫酒井武夫的人是不是当年的倭寇酒井浅太郎。

魏皮匠和草根找到了一处水草茂密的地方藏匿下来,枪声是个警告。管理这个镇子的日本人没几个,清水河沿岸十几个村子,只有一个日本人管着,可就没有一个人敢做一点越轨的事。日本人看似对什么都不管,可一旦抓到哪一个人的错处,就会把人抓进衙门。衙里有鞭刑、老虎凳、辣椒水、煤油,酷刑的手段有十几种之多,哪一种下来都会要人命。抓野鸡在日本人那里是偷猎。也是艺高人胆大,能踏雪无痕潜进酒井的家盗出那本家谱,这武艺该有多高——天资聪慧的狗儿早就把鬼手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尽管这样,身边有草根这孩子,也需小心!

和部先开的枪,枪响后酒井武夫接着开枪。雪地里的狍子先是腰间中了枪,狍子一高跳跃起来,身子撞到树上。酒井武夫的枪本来瞄的是狍子的头,狍子腾空跃起,酒井武夫的子弹打在了狍子的腿上。狍子一头栽在雪地里。酒井武夫与儿子和部跑过去,中枪的狍子还在那里一次次跳起,又一次次跌倒。和部冲上前一把抓住狍子的腿,然后死死摁住。狍子拼命挣扎着,雪地被狍子的鲜血染红一片。

说不出有多高兴了,酒井武夫与在林间拾了许多干柴,把狍子架在树下,把柴点燃。和部剥着狍子皮,“关东这地界到处都是宝!”和部把狍皮剥完扔到地上,又把匕首放在狍皮上擦了擦,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把匕首咬在嘴里,对酒井武夫说,“中国人说的那句话一点不差,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酒井武夫向柴堆里加着干柴:“这都是天皇陛下赐给我们的。不然,我们哪里享受关东如此的美味!”

和部把剥光了皮的狍子挂在火堆上面,火光映红了和部的脸,“父亲以前有这样吃过狍子肉吗?”

“哪里有啊,做倭寇时倒是常吃动物肉。”酒井武夫把手伸向和部,“把匕首给我。”和部把匕首扔过来。酒井武夫接过匕首,在狍子的腿上割下一块生肉放进嘴里,“真鲜啊!”和部从酒井武夫手上接过匕首,也效仿父亲把肉割下来,肉放在嘴边又停了下来。

“怎么,不太习惯?”酒井武夫笑着说,“那些年父亲在中国常被追杀,吃生肉喝生水已经是常事儿,哪有现在这样的条件来享受。”

和部还是没能把生肉吞进嘴里。“吃生肉是生番们的习惯,像我们日本的阿易努人,慕府时代他们生活在日本的深山里,不开化,还常受到文明人的袭扰,想不到父亲那些年会像他们一样生活。”

酒井武夫说:“长见识了吧!”

和部说:“吃生鱼倒是我们大和民族的习俗。”

酒井武夫又向柴堆里加了几根干柴,挂在树上的狍子被柴火烧烤,溢出诱人的肉香。酒井武夫用鼻子深吸着狍子的肉香,“真香啊!”

“你问我查看鬼手的事情了吗?”和部想到父亲在打狍子之前的问话。

酒井武夫点头说:“闻到这肉香啊,和尚也得跳墙!”用鼻子深吸几下,“有结果了吗?”

和部说:“我把武馆里的人都撒下去了,旅馆和近处的村屯也找遍了,近期来镇子里的客人没有一个像鬼手或是鬼手的人。”

酒井武夫不满意儿子这个结果:“粗心!”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和部不解父亲的说法。

酒井武夫说:“近期?我对你使用近期这两个字的思维感到不满!就是头脑简单!”

“为什么?”

“鬼手追我多少年了,这能说是一种近期行为吗?”

“抓到了!”

天色近黄昏的时刻,皮匠和草根从隐藏的草丛抬起头,趴着看不清有几只野鸡钻进网里,只能听到野鸡在网里扑腾的声音。草根非常兴奋,急着要跑过去,被皮匠一把拉住。俩人悄悄向网野鸡的雪地靠近。积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皮匠让草根抓住网扣一边的绳索,自己抓住另一边。收网了,网里竟网着六只野鸡!

“叔,六只啊!”草根激动地跳起来。皮匠用手竖在嘴边,要草根不要大声说话。皮匠把网抓起来,网里的野鸡挣扎着又蹦又跳,一齐瞪大眼晴看着皮匠和草根。皮匠说,“对不住你们了,今天来抓你们是要你们积点德哩!”草根说,“奶奶病了,没有肉补身子,叔叔的意思你们懂了吧!”六只野鸡的力量合起来显然很大,它们很想挣脱被网住的命运,雪地被野鸡扑腾出乱七八糟的雪窝。

“别说啊,这几只家伙的力量还真挺大的。”皮匠把网拎起来,自己跪在雪地上,一只手抓住网扣,另一只手伸进网里,“这是一窝,你看,带头的是公野鸡,后面的这只是母野鸡。你把麻袋口挣开。对,就这样!”草根把麻袋口挣开,皮匠抓住公野鸡,用一只脚踩住网扣,把公野鸡翅膀捆住,然后放进麻袋,“这样它就逃不掉了!”

草根问:“一次能抓这么多啊?”

皮匠说:“野鸡出来觅食常常是一个家族在一起,公野鸡在前面带路,其它野鸡一步不差地跟在后面。母野鸡走在后面,这样才能互相照应。”

草根说:“这么说另外的四只是它们的孩子了?”

皮匠说:“不错!这四只是它们的孩子!”掏出第二只,照样捆住翅膀。六只野鸡全被装进麻袋。“好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你奶奶和母亲会着急的!”皮匠把麻袋背在肩头,目光向清水河对岸望去,黄昏的雪野茫然一片。林子也变得寂静起来,带着草根踏着雪地向镇子方向走去。河面的冰上积着厚厚的雪,河上的雪平整无垠,好似一条长长而弯曲的白色飘带。过了河就是河堤,河堤下面有条很深的沟坎。过沟坎时脚下的雪没过膝盖,此时背上的野鸡在麻袋里不耐烦地挣扎着。草根跟在身后说:“它们总在动啊!”皮匠说,“我们抓了它们,它们自然不会安静。”走下河堤,就是河东岸的林子,皮匠看到雪地上有马蹄印,不是一匹而是两匹,并且是双向交替走过。看来,到这个林子里开枪狩猎的是两个日本人,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再向前,隐约看到林间有烟火飘出来,跟着烟火的味道还有烤肉的香味。只是香味已经不怎么浓重了,是狩猎者烤肉后留下来的余香。

快到镇子里了,草根的母亲迎了过来。她知道儿子草根跟着皮匠去了清水河,黄昏临近了还不见回来,自然放不下心,女人沿着铁路向清水河方向寻来。走到水源地的河边,看见皮匠和草根走过来,女人兴奋地向他们招手。

皮匠把六只野鸡送到草根家里,他看见躺在炕上的草根奶奶,面色十分憔悴。走到近前安慰,老妇人对皮匠一再表示感谢,让皮匠坐在炕边说话。皮匠询问老妇人病情,老妇人告诉说,就是头晕,有时还恶心。皮匠问找大夫看了没有,草根母亲说,大夫看了,说没有什么大碍。草根奶奶让皮匠带回几只野鸡,皮匠说,我带一只就行了,其余的都留给您老补身子。说话的功夫,皮匠发现了老妇人的枕头下面有一本谱书,这个发现让皮匠惊喜万分。

想不到在貔子窝古镇找到酒井浅太郎的同时,也找到了当年丢失财宝的主人。

皮匠要离开草根的家,奶奶挽留。草根母亲端来一碗水,奶奶喝水时手有些抖,额头有汗流下来,皮匠怕草根奶奶碗里的水洒了,急忙回身捧住老奶奶颤抖的手,却和草根母亲的手碰在一起,俩人都有种异样的感觉。皮匠有些脸红,女人也有些脸红。俩人不再说话,从草根家走出来,草根和母亲一直送到门口,皮匠回头说,回去吧!看到女人的目光里充满深情,皮匠心头有股热流传遍全身。

皮匠已经走出草根家门好远了,草根母亲仍然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的身影。身后的野鸡咕咕叫着,草根母亲突然对皮匠喊了一声:“哎——!”皮匠回头。草根母亲显得很不好意思。皮匠问,“还有事吗?”

草根母亲嗫嚅着说:“这——”她是说野鸡。皮匠听到野鸡的咕咕叫声,返身走了回来。草根母亲很不好意说,“大哥,我们娘仨都不会杀鸡,你能不能帮助拾掇一下!”

皮匠一拍手:“这事儿闹的!”

十一

入夜,外面又刮起北风,风吹动着雪粒砸在木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草根母亲坐在灶间向锅底加着柴草,柴草映红女人的脸。锅里的水烧开了,屋里弥漫着水汽。皮匠把一只只野鸡的翎毛拔下来,又用开水烫着鸡毛。草根和奶奶早已睡下,灶间只有皮匠和草根母亲两个人在拾掇着野鸡。

屋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圆月挂在高天,把个雪野映得白蒙蒙一片。这个雪夜很迷人。草根母亲手里拿着一根公野鸡的翎毛说:“这羽毛真漂亮。”

皮匠低着头收拾着最后一只野鸡:“好了,这一只收拾完了就没事了!”抬头望了一眼草根母亲,看到草根母亲正用目光深情地望着他,心头又是一热,“你——你——”声音有些颤抖。

草根母亲说:“有——事?”

皮匠缓了好一会儿神才说:“你——读过书?”

草根母亲说:“没有机会上学,我识字是跟母亲学的。”

皮匠说:“难怪我看到草根奶奶的枕头下面有本书哪!”

草根母亲笑了说:“那是谱书!”

皮匠明知故问:“谱书是什么意思?”

草根母亲又笑了,于是她就对皮匠讲起谱书,还有这本谱书的来历。

那一年我和母亲接到这个镇子一个旅店老板的来信,说我父亲六年前病重时在他这里存放了四箱财物,当时父亲曾经托人捎信给我们,捎信的船只在海上遇上风浪沉没了,旅店老板是一年后才得知捎信船沉没了,信没有捎到。他通过各种关系寻找了我们五年零七个月,才找到我家的地址,他要我们带着家族的谱书,前来把这四箱财物认领回去。

皮匠说:是悦来客店吗?

草根母亲说:是,等我们来到悦来客店时,却遇上了这个旅店老板夫妻双双被杀的事件。听旅店里人说,老板夫妻被杀时店里丢失了四箱财宝。我和母亲听了这个消息都吓坏了,母亲说我们不凑这个趣了。后来听说镇子里的商人们对老板被杀这件事非常气愤,说凶手损坏了镇子商人们的诚信。众商人凑集了一笔巨款聚集在大白碑下面立誓,并派人找到江湖上一外叫鬼手的大侠来破这个案子。鬼手大侠来后,说这案子是倭寇做的,他答应了镇上商人的请求,说一定要追回财宝把凶手缉拿归案,恢复古镇商人的信誉。

皮匠把收拾好的野鸡留一只放到锅边,另外五只送到屋外雪里埋了起来。草根娘把一盆水倒在埋野鸡的雪堆上,回头又对皮匠说,这个镇子里的诚信故事早就传遍东南沿海,我们相信他们!皮匠说,你们就这么相信鬼手大侠能把案子破了,把你父亲留下来的财物追还给你们?草根娘说,相信!要是不相信,我们母女也不会在这里等这么多年,那本谱书是我们认领父亲财物的信物。

原来是这样!皮匠点点头。

十二

午夜时分,风停了下来,天上的星斗眨着眼睛,月亮格外明亮。皮匠把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又把帽子从锅台前拿起来。该干的活已经干完了,该离开了。女人把一件棉袄从皮匠的背后给披在肩上,又用毛巾擦拭着皮匠脸上的汗水。皮匠身子有些发抖,差一点回头就把女人抱在怀里。这时,屋里的草根正说梦话:妈!妈,我想吃肉!皮匠冷静下来,我该回去了!

女人说,还有活儿没干完呐!女人把收拾完的野鸡毛塞进麻袋说,这些鸡毛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娘仨可就有麻烦了。皮匠说,给我吧,我回去时顺便将这些鸡毛丢到野外。女人不理睬皮匠的话,把围巾围在头上,和皮匠一起向外走去。开始两人都不说话,头上的星斗寂静无声,偶尔从镇子那里传来一两声犬吠。皮匠抬头望着天空的星斗,北斗星明显移动了位置,转头看着身边的女人,女人低头不语。

皮匠说:“草根这孩子真懂事,不知他父亲现在哪里做什么?”

女人说:“草根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他的父亲现在哪里做什么?”

皮匠听了女人话愣住了:“怎么,草根不是你的儿子,那么他……”

已经走过宋家河了,女人说:“把鸡毛扔这儿吧!”

皮匠把野鸡毛丢到一条深沟里,回头看着女人。女人语气平静说:

那一年冬天,也是一场大雪。我和母亲的煎饼摊前来了一家老少七八口子,是山东过来的。这家的男人肩上挑着一副挑子,挑子里担着两三个孩子。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不到周岁的男孩。他们在我们这里吃煎饼,母亲看到女人怀里抱的男孩头上插棵草,知道这是要卖孩子啊!母亲不忍心上前询问了几句,男孩的母亲告诉我们说,他们要到北边金矿投靠那里的亲眷,想不到一下船,这孩子就病了。要是带孩子上路,这孩子肯定要死在半道。不带吧,谁能收留一个病孩子?他们在孩子头上插棵草并不是要卖孩子,也不是想指望哪个人收留孩子,而是这孩子生的时候就是生在草上,母亲说这孩子的命啊就像一棵草!我娘不忍就对这家人说,要不你们就把孩子放到我这里吧,等你们到了北边安顿好了,再回来把孩子接走!那家人说不出的千恩万谢。就这样,他们把病孩子留在我们这里了。当时和孩子的父母约定顶多三个月,他们就会来把孩子接走。谁曾想,我们这一等就等了八年。

八年,也是为了一个承诺!皮匠在心里说,这个镇子树的那块大白碑就是为了一个承诺,旅馆老板苦苦追寻财宝的家人也是为了一个承诺,师傅追凶几十年,不是也为了兑现一个承诺吗?这对母女为了等待孩子的父母回来领孩子,放弃了回家的旅程,苦苦等了八年。诚信的承诺份量到底有多重啊!

女人说,草根也是命苦,在我们这个穷家不知了受了多少罪!说着以手拭泪。皮匠不知如何安慰女人,上前拉起女人的手。月亮把广寒宫的寒气撒向人间,雪野如银,女人的手冰凉。皮匠用手搓着,再没有放下,从雪地里回来,俩人一直就这样握着手。

十三

一只飞鸟落在船头,坐在船头的鬼手对鸟儿说:“这冰天雪地,是不是飞累了?”徒弟魏宝贵,也就是当年的傻儿——魏八斤,转过脸,“师傅,你这是跟鸟儿说话啊!”鬼手冲八斤摆手,意思是不让他说话,怕说话的声音惊动了飞鸟。鬼手师傅和鸟儿对视了好一会儿,鸟儿振翅飞起,一头钻向云天。八斤说,“师傅,你看,貔子窝港到了。”

鬼手说:“这种候鸟儿我知道,它是从很远的南方飞过来的,这路途啊少说也有几千里。这是一种极为守信的候鸟。”转头望着港口,没有几艘船,港口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繁荣。

接到徒儿九章来信,知道徒儿在貔子窝已经找到当年杀害旅馆老板的凶手,同时还找到了前来领取财宝的家人,鬼手大侠不知有多高兴。苍天有眼啊!他鬼手终于能在追凶几十年之后,有机会来兑现他对古镇人的承诺了。兴奋之余,心里还有一丝的顾虑。凶手找到了,可是如何处置凶手?财宝的主人找到了,又如何从凶手那里索回这些财宝?几十年了,斗转星移,江山易主,昔日的倭寇杀人恶魔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抓住凶手绳之以法,是鬼手当年对古镇人的承诺,现在大清国烟消云散去了,民国也可望不可及,这绳之可以,但以法却无法实现。追凶追到凶手家里,有法可依的倒成了凶手的看家本钱。

从船头走下来,看到港口的萧条,鬼手心里又生出一丝凄凉——古镇当年的商团现今哪里去了?日本人在这里搞奴化教育,他们要的是日本人对天皇的诚信,对中国人自己的诚信坚守还能有几人?

“师傅,”八斤扶住师傅,“我们直接去找九章吗?”

鬼手沉思一会儿说:“不,那个倭寇酒井浅太郎不是等闲之辈,九章能找到他,他也肯定会找到九章。”

“他会那么神?”

“丢失了那本族谱,酒井浅太郎就会想到我,想到我了,他就会知道我会安排人在这个镇子里寻他,我想他现在可能也正在寻找九章。”

八斤说:“师傅的意思?”

鬼手说:“先找个不被人注意的小旅馆住下,等我想好了办法再见九章不迟。”

走出港口,看到有几辆马车载着货物向港口走来,镇子里的人与马车夫打着招呼,说是酒井株式会社运往大连港的货物。上前与说话人搭讪,话题自然问及酒井武夫。镇子里的人说话时左右盼顾着,然后小声说,你这老爷子是刚来这里吧,不然怎么会不知道酒井武夫的株式会社。鬼手从八斤手中接过拐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朽刚下船。”那人又说,在这个镇子里谁不知道酒井武夫啊,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但真正说了算的日本人是酒井武夫,他是日本人的老大,他的买卖老鼻子了。那人回头用手指着镇子大马路下面的长街,你看这条街,多半的买卖都是酒井株式会社的。不是日进斗金啊,是日进不知多少斗金啊!

吓着了吧?那人在长街拐角处走开,鬼手大侠在长街的街口停下脚步。太阳挂在头上,长街屋顶上的积雪在太阳光线的照射下一点点融化。屋檐下面挂满了冰溜子,一串串商家幌子随风摇摆,幌子中间夹杂着一面面小太阳旗。

鬼手感到这太阳旗格外刺眼!

十四

酒井武夫认定皮匠魏九章的过程很简单。酒井和部和酒井武夫从家里出来,皮匠正在大白碑下面为一个客人掌鞋。头上的阳光很懒散,街道的积雪已被清除干净。客人坐在皮匠前面,眼睛望着对面的煎饼摊。草根母亲一边摊着煎饼,一边用眼睛向皮匠这里瞅着。女人名叫秀,俩人的目光都满含着深情。

草根跑过来,手里拿着煎饼对皮匠说:“妈让你把这煎饼吃了!”伏身在皮匠耳边,“里边是野鸡肉,妈专为你摊的。”说完冲皮匠使个鬼脸,转回身子跑开了。

皮匠把手中的活放下,在胸前的布兜上擦擦手,刚想吃煎饼,酒井武夫和酒井和部来到面前。酒井和部把一双日本军人穿的反毛皮鞋扔到皮匠面前说:“把这双鞋修一下!”

皮匠魏九章抬头,一眼认出是酒井武夫和儿子酒井和部。把煎饼放到身边的布包上,拿起鞋,左右打量着看了看,摇摇头说:“这鞋我修不了!”

酒井和部问:“为什么?”

皮匠说:“你这鞋的皮子我这里没有。”

说话的功夫,酒井武夫来到皮匠身后,他看了看皮匠的背影,又绕着大白碑转了一圈。他的目光在碑前那行字停留下来:诚信载商,远航四海!伸出手摸摸上面的字,仿佛有一股气从里边透发出来。听皮匠的话,回头看看皮匠没有表情的脸说:“不错,这鞋是我在旅顺屠城时穿的,是十几年前的军鞋。这鞋子上沾的血啊——不知有多少!是啊,现今日本军人也很少穿这种鞋子了!”皮匠知道来者不善。本能地向后靠了靠,双腿自然形成弓步。

这一举动,让酒井武夫看出皮匠的底细。当酒井和部对他说,镇子上没有鬼手和疑似鬼手的人,酒井武夫就想到鬼手当年对古镇商团的承诺。中国人对诚信的坚守是这个民族的传统。仁义礼智信,这信字造就了这座古镇商人的品格。而信字又是江湖侠义的核心。面前的大白碑,那是镇魂。来人为诚信而来,就一定会离这座石碑不远。果然,他发现了坐在石碑前掌鞋的皮匠魏九章。酒井和部对父亲说这个掌鞋人来这里差不多一年了。一年是不是太久了些。酒井武夫说,一年太久吗,鬼手追我几十年了!

从皮匠的掌鞋摊离开,酒井武夫说:“不会错的!”

酒井和部仍然还有疑虑:“父亲就这么确定?”

“你看他刚才在掌鞋时的手了吗?”

“手?什么意思?”

酒井武夫冷笑:“他在那里缝补的是一双猪皮兀拉鞋。我仔细观察他缝针时的手劲,完全没有使用指力,而像有一股气在拉动针线的走动,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能做到。”

酒井和部说:“既然确定这个人就是鬼手派来的,干脆抓起来算了!”

酒井武夫摇头说:“你急什么?有这个人在这里,那个鬼手就会来!”说完以后抚腰,脸现痛苦状,“那个徐公谈大夫出诊回来没有?”

酒井和部说:“去金州出诊,走了有四五天了,今天可能回来。”酒井和部突然开窍,“父亲想用这个人来钓鬼手?万一他逃走了呢?”

“他不会逃走!”酒井武夫把头转向对面秀的煎饼摊,草根坐在旁边帮母亲往煎饼锅底加柴禾。草根身后的屋檐下面挂满了冰溜子,草根一边加柴一边用手里的雪团砸冰溜子。有一根冰溜子被砸了下来,草根拍手笑了起来。

酒井武夫说:“看到那个孩子了吗?”

酒井和部问:“孩子和鬼手有关系?”

酒井武夫说:“你只要把那个孩子一家抓过来,那个掌鞋的皮匠就会自动找上门来承认他的身份!”眉头皱起,“这个徐的——”咬牙切齿,“八格——!”

十五

鬼手站在小旅店窗前松着筋骨。旅馆紧靠大海,站在窗前眺望海面,小岛与帆影相连。远海的波涛永不停息地涌动着,鬼手心里有一丝恍惚。有黑云杂着白色的云团从海面飘过,转眼黑云就聚拢起来,这云真是诡异。鬼手知道,世间的事物总是这样,诡异与变数是常态。

鬼手和魏八斤知道九章和一个孩子一起被酒井武夫抓起来的消息,已经是来古镇第二天的中午。旅店老板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老板一进门就对着楼上楼下的旅客高喊:日本人在大白碑那里张贴通缉令,说有一个叫鬼手的江洋大盗来到我们镇子。这个江洋大盗危害日本国民几十年了。日本人的告示说,谁要是发现了这个叫鬼手的江洋大盗赏大洋一百!抓到了赏大洋一千!一千大洋,这可老鼻子钱了!老板的话语让旅店所有房客的门都同时打开,一个客人站在房间门口抠鼻屎,惊讶地看着老板。老板眼看只有鬼手的房间没有打开,又抬高了声调说,日本人抓了一个孩子全家,还有掌鞋的皮匠,说这孩子和皮匠都是鬼手的同伙!

声音传进屋里,魏八斤紧张起来:“师傅,这可怎么办,九章被日本人抓了!现在又在外面张贴告示,说我们是危害日本国民几十年的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我鬼手成了江洋大盗?”鬼手冷笑,目光仍然注视着面前的海面,黑云在天空翻卷。帆影迎着黑云远去,成群的海鸟发出叫声,风一样呼啸着向镇子后面的树林飞来。“我追凶几十年,抓的就是这个日本倭寇盗匪,现在乾坤倒转了。”

“师傅,你说这个老板会不会到日本人那里举报我们?这里可是日本人的天下!”

鬼手不语。

“抓九章的一定是那个酒井浅太郎,这个狗杂种,我现在就去活劈了他!”魏八斤怒目圆睁。

“放心,九章会没事!”鬼手从窗前走开,走到房间门口,拉开门,旅店老板正在楼下客厅与一个伙计贴耳嘀咕着什么。听到楼上门响,老板抬起头,鬼手与老板的目光相遇,老板目光闪烁不定,连忙把头转到一边。鬼手回头对八斤说:“把我的拐杖拿来!”魏八斤把拐杖递到师傅手上,俩人向楼下走来。

老板看到鬼手下楼,连忙上前打着招呼:“老爷子想出去啊?”回过头对那个伙计说,“你快去把我吩咐的事办了,要是耽误了,小心我揪下你的脑袋!”

“你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想到海边走走!”鬼手微笑着冲老板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向门口走去的伙计,“小伙子,你慢点。”伙计冲鬼手点头哈腰,神色有些惊慌地走出门口,然后一溜烟向日本衙门方向跑去。

“海边?”老板眼角眨动几下,“海边的雪多,小心滑倒啊!要不要我帮您老招呼黄包车?”

魏八斤上前说:“不用,有我扶着师傅就行了。”

“那行,两位客官慢走。”

走出旅店,俩人沿长街一直向前走着,快到十字街口,魏八斤说:“师傅,我看这个老板贼眉鼠眼,刚才他一定是安排那个伙计到日本人那里告发我们的!”

鬼手说:“他们都要依靠日本人吃饭,这里的商家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商家了。”回头说,“到前面街口,你去招呼一辆黄包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去见个人!”

俩人坐黄包车来到古镇大草市,这里有租借的马匹。把黄包车换成马匹,两人骑着马向北直奔北山庙而去。两人离开半个时辰,十几个身穿黑色和服头扎白色布带的日本武士沿街搜寻过来,带头的是酒井和部。

十六

天气很冷,打马来到北山,上山只有一条路。路不宽,坡很陡,满山铺满积雪。鬼手与徒弟魏八斤在山下找到一户人家,把马暂时寄存在那里,然后步行上山。雪后进庙上香的香客不多,山路少有行人走过,加之积雪造成的路滑,鬼手师徒上山只能多费些功夫。

此时北山庙智赫道长正与一名壮士坐在火盆旁下棋。屋外传来一阵鸟鸣声,智赫道长举棋的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壮士笑着说:“举棋不定这不是道长的风格!”

道长起身向屋外走去。壮士感到不解问:“道长——你?”

智赫道长说:“有贵客来了!”从庙后院来到前院,又从前院来到山门口,壮士追过来,“什么贵客让道长迎出山门啊?”

智赫道长说道:“这种强大的气感是我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这是一位道德武功都盖世的奇人!”

鬼手与徒儿八斤走近山门,智赫道长上眼就认出面前的贵客,竟然会是与师傅智勉道长十分交厚的鬼手大侠!

智赫道长对鬼手大侠的追凶历程充满敬意:“大清国没有了,民国对你追的凶犯也无能为力,有的却是太阳旗和倭寇的通缉令。江山易主,国将不国,对凶手只能声讨以至绳之,却不能以法!不能不令人愤慨万分!”身边壮士一脸愤慨:“狗咬鸡子倒反怪了!对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倭寇,不能绳之以法,干脆杀掉算了!”

智赫道长转头问鬼手大侠:“大侠这次前来一定是要贫道有所为!”

鬼手点头:“法律管不了,总有管得了的办法。我这次前来贵寺,就是向道长讨教办法。”

下面道人送上茶,智赫道长伸手对鬼手师徒说:“请用茶!”

茶香扑鼻。鬼手说:“我一生办案无数,没有一个恶徒凶手能从我手中逃掉。退隐江湖这些年也还在做着惩恶扬善的事,并且件件都有着落,唯有这一次,我不得不来求助道长帮忙。只要能除掉这个倭寇魔头,以慰死去的无数冤魂,也算是我对华夏族人有个交待。”

智赫道长动容,起身说:“大侠请随我来!”

从庙的前院来到后院,智赫道长带鬼手进到他的炼丹室。有道士在丹炉旁向炉底加着柴禾,炼丹炉顶袅袅升腾着微微清烟。从炉边走过,俩人一直走进后室。智赫道长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瓶,瓶里有白色的粉末。道长一脸肃严对鬼手说:“这原本是救人于危难的良药,今天大侠要除恶扬善,这良药便是一件法器。”

鬼手说:“请道长指教!”

智赫道长说:“这样——”道长伏在鬼手耳边小声嘀咕着,“只是不知道这位仁兄肯不肯帮忙?”说完在桌上取过笔砚,“我再给他写一封信。”

鬼手边听边点头:“我明白!”抱拳对智赫道长道谢,“道长如此大义,我鬼手在这里谢您了。”

智赫道长摆手:“道家原本与世无争,遁身世外,享我清静。可倭人杀我同胞,灭我族人,占我土地,掠我财富,是可忍孰不可忍!道本天道,教为民安!天道要民安,倭人恶行要民不得安,除恶也是天道!”

鬼手长揖。

十七

夜色蒙蒙,冷风瑟瑟,打马驰骋。踏雪岗,越冰河,风吹林梢发出涛声,狼在林间啸叫。夜半时分,鬼手与徒弟八斤回到镇里,到大草市送回租用马匹,然后沿大白碑坡路直奔中医诊所走来。

诊所中医大夫徐公谈金州问诊一回家,就遇上几个前来寻诊的病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把最后一位病人送出门。夫人说:“你也该休息了。”

徐公谈问:“福儿睡着了吗?”

夫人说:“你在忙时,他正在里边背药典呢,直到把黄帝内经最后一个章节背熟,这才回去睡觉。”

诊所外面传来敲门声。

但凡这样时刻前来寻诊大都是危重病人,徐公谈连忙上前开门。

来人是鬼手与徒弟八斤。

魏八斤上前打声招呼:“请问,徐公谈大夫在家吗?”

徐公谈说:“敝人就是。”

鬼手暗暗称奇,想不到智赫道长说的名震辽东的名医徐公谈会如此年轻,“你——噢,就是,徐——?”

徐公谈颔首微笑说:“老人家,敝人就是徐公谈,请进吧!”

鬼手进到屋里,客厅摆设古朴典雅,屋中间一桌一椅一脉垫,桌上一笔一纸一砚台。客厅中间有一对联,上联:世上数百年医家为是积德;下联:天下第一等好事唯有施恩;横批:悬壶寸心。旁边是长长的中药柜。室内散发着淡淡的中草药气味,鬼手暗暗点头。徐公谈观看鬼手时心里也在暗暗称奇,老人鹤发童颜,虽说手里拎一拐杖,说话声音也轻,却暗隐深厚内力。迈脚,仿佛有股劲风吹过,落脚又如盘石砸地。中医与气功原本一家,徐公谈也是气功行家,自然明白来人决非等闲。

“老人家请上座!”徐公谈回头对夫人说,“给老人家看茶!”

鬼手豪爽,伸手拦住说:“不必忙乎,我还有要事要做,徐先生你坐,我们说完话就走。”

徐公谈微笑着说:“这是哪里话,这深更半夜,有再重要的事也不在一杯茶的功夫吧,老人家有话请讲。”回头对魏八斤说,“您也请坐。”

鬼手从兜里掏出智赫道长写的信,徐公谈接过信,眉头跟着皱起。信里写道:倭人为恶,我国法不能制,天道能制!大侠与贫僧此举乃替天行道,请仁兄相助!落款智赫。

徐公谈离座对鬼手抱拳长揖:“如此说来,想必您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鬼手大侠?失敬,晚辈失敬!”

鬼手离座抱拳:“不敢称大侠,就是一山野草民。”

徐公谈说:“我从金州回来走到大白碑处看见日本人贴的告示了,你为古镇追凶几十年,在这里早就传为美谈,想不到会在家里见到你,这也算是三生有幸。”

鬼手说:“惭愧,老朽辜负了古镇商团对我的期许了。如今凶手没有到案,倒连累我的徒儿和镇上无辜被他们抓进监牢。”

徐公谈说:“我曾因一疑难杂症去北山请教过智赫道长,在道长那里受益非浅,虽说是一事之师,我与道长还有师生之谊。”

鬼手说:“我与道长商量,酒井武夫这个倭人巨凶常到你这里号脉用药,我实在想不出其它法子惩处,只能请公谈先生相助了。”

徐夫人走进屋里:“老人家和这位大哥请用茶。”

鬼手说:“夫人客气,谢谢!”

徐夫人说:“老人家刚才的话可能让公谈为难了。”

徐公谈沉思不语。

十八

室内烛光摇曳,屋外的冷月照在窗棂上,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鬼手大侠和徒弟魏八斤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徐公谈。徐中医的脚在室内踱着,一步,又一步。八斤等得不耐烦了,他的儿子还有三个无辜的女人、孩子被关在日本人的监牢里。“这个狗头医生是不是也是个日本人的走狗?”魏八斤疑问顿生。

“给个话,行还是不行?”魏八斤圆睁双眼,“就这样耗着算个毬啊?你还算不算个中国人啊?”

鬼手伸出手示意八斤不要说话,八斤愤愤把脸转到一边。

墙上挂钟指针已指向午夜一时,屋内几个人的内心都很焦躁。

外面响起敲门声。这个时候还会有谁前来?徐公谈转过脸,目光扫视一下众人,然后向门口走去。徐夫人上前说:“还是我去吧!”来人竟然是酒井武夫派来的。来人对徐夫人说,酒井武夫又犯病了,要徐公谈快点给他配点药。徐夫人对来人说,丈夫刚从外面出诊回来,接着又来了几个患者,累得不行,刚睡下不久,问能不能等明天早晨再去。来人态度非常蛮横,说酒井武夫肚子痛得历害,他让夫人现在就叫醒徐中医。徐夫人告诉来人说,你在外面稍等,等我去叫醒夫君就是!徐夫人回来说明外面情况,徐中医对夫人说,你去告诉他,我这就给酒井武夫配药,一个时辰以后再来取药就是。日本人说,配一副药干吗要一个时辰?夫人告诉说,有一味药不在这里,需要到库房去取,所以需要些时间。日本人这才离去。

徐中医来到中药柜台,熟练地抓药,又熟练地称出每味草药的剂量。一会儿,十几味草药便配齐了,徐中医配完药,目光一直注视着药不语。半天他抬起头对鬼手说:“为医者,仁心,为药者,善举。即便是十恶罪人,为医者也是医病不害身。这是为医者的医德,也是我徐家世代为医的家训,但今日我徐公谈破例了。”目光转向八斤说,“把道长的药给我吧。”

鬼手起身,肃然起敬道:“徐先生大义,我鬼手在这里谢你了!”

徐公谈说:“不言谢!先辈缉凶更是大义,智赫道长说的对,先辈与道长是在替天行道。我今日所为也是把天道人心法理一道放进药里,要说谢,倒是我这个古镇人应该谢先辈才是。”说着,徐中医把道长的药面放进药里,回头对夫人说,“那个日本人来取药,你让他带走就是。”

鬼手长揖:“徐公大义!”

徐公谈说:“先辈不要这样说话,再说,晚辈会无地自容。”转过话题,“先辈不是有个徒弟被日本人抓了吗?”

魏八斤说:“不光抓我儿子,还有几个妇女和孩子。”

鬼手说:“这里的事完了,我就去救他们。”

徐公谈说:“我随先辈一道去救。”

鬼手愕然:“你?”

徐夫人说道:“先辈不必疑虑,让公谈去就是了。”

徐公谈对夫人说:“你这里安排马车,让车在宋家坡下等我,人一救出,让马车送先辈等众人离开。”

十九

“多年前这里原是我家医药仓房。”徐公谈用手指着一处废弃的瓦房对鬼手说,“1894年日本人在这里登陆,炮弹炸塌了房屋,从此这里就不能用了。”

鬼手点头道:“噢,是不是有什么暗道通向日本人的监牢?”

徐公谈笑了:“不愧是大侠!是的,在这个屋子下面有一处暗室,当年为了储藏珍贵药品用的,暗室通往日本人监牢的隔壁。”徐中医用手指着前面的房子,“那里就是日本衙门关人的地方,从暗屋进去,就是监牢的隔壁。”

鬼手问:“隔壁的墙壁坚硬吗?”

“日本人为了做监牢,曾对房屋墙壁做了加固。”

魏八斤说:“就是铁墙也不怕,我一掌就行了。”

徐公谈说:“要是动静大了,惊动了日本人也是麻烦。”

鬼手说:“先生有办法?”

徐公谈说:“日本人加固的是墙壁,没想到墙壁下面是暄土,进到隔壁,不用一袋烟的功夫就能挖过去。”

此刻,牢里的九章正拉着秀的手:“是我连累了你们全家,不过不用怕,这个牢房是关不住我们的。”

秀说:“你这是哪里话,你来缉拿凶手原本就是为了我的父亲,是父亲留下的那几箱财宝让旅店老板遭到倭寇的杀害,要说连累是我父亲连累了你们。”

秀母亲恨恨地说:“这些该杀的日本人!”

草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跟叔叔一起去杀日本人。”

九章说:“秀,婶婶,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个牢房。”

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

墙壁下面很快挖通了,八斤进到监牢,九章带着秀一家走了出来。

天快亮了,东方露出鱼白肚。一辆马车载着鬼手大侠一行人离开镇子,一直向复州方向走去。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雪野在阳光下闪射着瑰丽多彩的光芒。车过八家子河了,车夫说:“前面就不归日本衙门管了。”大家自然都很高兴。

“这是什么东西啊?”秀翻身坐过来时,觉得屁股下面有东西,伸手拿起来,是一个布袋。

九章说,“我看看,这么多大洋啊!”

车夫回头说:“这是公谈先生给你们准备的,他说这五十块大洋给你们做盘缠。”

魏八斤把手伸出来:“给我,这徐大夫还真的很仗义啊!”

一句话提醒鬼手,他从兜里掏出A国瑞花银行的银票:“不行,这银票跟了我几十年了,我得回去把钱取出来。”

秀娘坐在鬼手身边,她看着银票上面的字说:“日本人一占领这里,各国的银行就搬走了,貔子窝已经没有A国瑞花银行了。”

鬼手问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鬼手说:“原本想过这件事,这个酒井武夫会伏法,钱肯定是追不回来了,我想用这钱补偿你们那四箱财宝,看来老夫这个愿望兑现不了喽!”

秀与母亲望着鬼手满是皱纹的脸,眼角登时挂上了泪水,马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几天以后,从貔子窝镇子传出消息:酒井武夫死了!

据说酒井武夫是清晨出来,走到古镇大白碑旁时,突然心口作痛,跟着,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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