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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用力地记住你

2019-11-14李晓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父亲老刘秘书

李晓

亲人之间的爱,在时间的最深处,在暗夜的河流里,我们依然能够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亲人之间的爱,在时间的最深处,在暗夜的河流里,我们依然能够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有天我去朋友老刘家玩,见老刘正给他父亲剪指甲。他父亲斜躺在沙发上,半张着嘴,眼神越来越黯淡,尔后无力地垂下眼帘,像是要在疲惫之中睡去了。突然,老父亲从浑浊的意识中醒来,冲老刘大声喊:“王晓文怎么还没来?赶快给我叫车!”他竟然站起来,大步跨过去,准备开门下楼。在他的潜意识里,单位派来的车已经在楼下等他了,送他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他还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喃喃自语:赶紧赶紧,把我的发言稿拿出来。

老父亲嘴里喊的“王晓文”,是他当年在机关单位任职时的秘书,而今,这个秘书也早已退休了。前不久秘书来看望老领导,抓住他的手轻声喊:“我是晓文啊!”老父亲似乎从混沌的迷雾中恢复了认知,用力拉住秘书的手,说:“你赶快把那个材料写好!”说完还转身去找纸和笔。那一刻,老刘看见秘书的眼眶红了。老刘告诉我,他父亲患痴呆症以前,是一个神情严肃的人,那是长期在机关工作涵养出的一种持重。父亲退休以前,老刘去听过一次父亲出席发言的会议。只见父亲把茶杯稳稳地一放,在麦克风前清清嗓子,目光威严地扫视一下台下人员,会场顿时安静了。老刘说,身材高大的父亲自有一种气场。

老刘眼里的父亲,在三年前的一天发生了改变。那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半瘪着的嘴里一直包着一口水,似乎已经不受支配,无法吞咽了。老刘走过去,拍拍父亲的背,示意父亲吞下水,却不料父亲把水呛了出来,呛得满眼泪花。去医院检查,被告知父亲患了脑萎缩,种种表现就是痴呆的症状。闻听此言,老刘在医院走廊里悄悄抹泪。父亲认不得家人了,吃罢晚饭,看着天黑了,就嚷着要回家,或者翻出一本电话本,要给从前的一个老同事打电话问候一声。老父亲不知道,那位要好的同事已经住进了墓地。

父亲痴呆以后,老刘的生活重心发生了改变,他要留出更多的时间陪伴父亲,哪怕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亲人的血脉在时光中跳动。母亲在老刘43岁那年就去世了,父亲没有再婚,一直把母亲的照片放在床头案前,每天睡前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母亲,还是那么笑眯眯地陪伴着父亲,陪伴着这个宁静的家。

有天回家,老刘看见父亲佝偻着腰,正用手帕小心擦拭着母亲镜框上的灰尘。见儿子回来,父亲发火了,几乎是在冲他咆哮:“你把你妈藏哪儿去了?快去给我找回来!”老刘走到父亲身旁,半蹲下身,摸着父亲满是老年斑的手。他見父亲嘴角嗫嚅着,老泪簌簌而下。父亲终于明白,母亲不在这世上了。那天晚饭后,父亲没嚷着天黑要回家,对老刘努努嘴,又朝柜子指了指。老刘似乎明白了,父亲是要看看老照片。于是老刘把柜子里的影簿找出来,一张一张给父亲翻开,从前的时光又回来了,泛起的河流冲走了父亲记忆深处淤积的泥沙。父亲指点着和母亲年轻时在一起的照片,笑容里有点羞涩。

不过,这一幕很快就被打破,又重新陷入了尴尬。父亲再次起身恼怒地发火,指责儿子把母亲和他分开在两个家里,他要回到那个家里去,和母亲团聚。好不容易安顿好了烦躁的父亲,等他睡去,老刘一个人出门,在夜色笼罩里走了好远的路,抬头望天,有几颗星星在孤独地眨眼。老刘对我说,他多想记忆的星星能够点亮这浩大天幕,让亲人能够在一窗灯火里相认。

我的朋友老郑的母亲,也在82岁那年患上了痴呆症,她一向温顺的脾气一夜之间变得古怪多疑。有时老郑陪母亲吃饭,老母亲竟不会用筷子了,直接用嘴伸到碗边吃饭,常常鼻孔里也沾满了饭粒。老郑有次教母亲使用筷子,母亲突然扬起筷子,重重地敲击儿子的头,老郑抬头喊:“妈,我是您儿子啊!”母亲一把搂住他,全身哆嗦起来,她叫出了声:“石娃!”老郑激动地喊:“妈,您再喊喊我!”可老母亲又呆住了。石娃是老郑小时候在乡下的乳名。

去年夏天,老郑的母亲走了。老母亲临终前的一天,回光返照般神奇地清醒过来,在床前缓缓拿出几张存折和一个本子,那上面一笔一笔记着存折上的存款日期、金额、密码。这是一生辛劳节俭、夜里上厕所也舍不得拧亮灯的86岁的老母亲,在人世间为儿子吐尽的最后一根丝。

亲人之间的爱,在时间的最深处,在暗夜的河流里,我们依然能够听见它流动的声音。

丁强摘自《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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