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落的纸片
2019-11-14李圣楠
李圣楠
我一口气跑进办公室任泪水肆意流满脸颊,不知是因为伤感于朝夕相处的病人的即将离世,还是感动于病人家属对我们的理解与信赖,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家人。
在临床工作四年,我见过了太多的生老病死。记得实习的时候第一次亲历死亡,那是个出生只有三天的早产儿。当用两个拇指给全身插满各种管路的新生儿做心外按压时,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了生命的脆弱,他才刚来到这个世界,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爸爸妈妈,便匆匆离开了。值班医生把孩子离开的事情告诉了一直守在监护室门外的孩子父亲,我看到那个原本面容俊朗的男人一脸憔悴,默默地看着孩子,深深地给我们鞠了一躬,安静地离开了,没有一滴眼泪,因为他还不能让产后虚弱的妻子知道孩子离开的消息。我知道我们谁都无法真正体会这个坚强的背影心中承载了怎样的苦痛。
四年来,一次次面对死亡,我心中有同情,有遗憾,有感动,有震撼,曾经难过,也曾经落泪。但我知道,越是生死攸关之时,作为医生越须保持冷静,不是因为冷血无情,而是我们深知自己不可以在工作中掺入过多的个人感情,这样才能正确判断病人的病情并给予最正确的治疗。
而在一个周末,作为一名住院醫师,我第一次面对生死现场无法自控,竟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经历了最难忘的一次值班。
那天,距离除夕只有不到十天,空气中飘着浓浓的年味。我早上八点接完班,去看病人。护士站台子上放着病房医护人员合影做成的日历,我经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我们的护士多是20岁出头的小姑娘,照片上的她们,年轻、美丽、笑靥如花、充满朝气,真的好像天使一般。
我们病区共36位病人,其中两位病重。一位是95岁肺部感染、泌尿系统感染的F老,其血气结果pH值已经到了7.06。我认真查阅了他近期的化验检查、病情记录及用药情况,请值班三线医师看过病人,再次向家属反复交代了病情。他的老伴和子女坚持放弃胸外按压、电除颤、气管插管等有创抢救措施。对于这样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家属希望能够尽量减轻老人的痛苦,让他安安静静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这样的选择我可以理解,但同时我也知道如果用气管插管连接呼吸机辅助通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眼下的情况,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回天无力。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持续给予患者各种药物维持生命,做着最后的努力。
与此同时,另外一位病重的患者是97岁的A老,他只要稍稍活动,哪怕是从床上坐起走到床边的沙发上坐下,就会发作心绞痛,但由于年纪大、病情重,他已经不可能接受进一步检查和治疗,心内科的专家依据心电图分析认为其冠状动脉左主干存在严重病变。即便如此,虽然病情也时常反复,但在我们精心的治疗和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下,A老还是在病房里度过了两年半的时间。在这近千个日日夜夜里,A老和他的家人与医护人员朝夕相处,更是建立了亲人般深厚的感情,我们年轻的护士都拿A老当自己的爷爷一样,尽心照料,时常还和老爷子聊聊天,逗他一笑。现在,A老的病情逐渐加重,心绞痛发作越来越频繁,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功能进一步的恶化,继而出现心肾综合征,少尿已有3天。
下午三点,我们送走了F老,老人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唯一遗憾的是老人没能撑过即将到来的他本命年的春节。五点,写完了F老的抢救记录、死亡证明,送走了老人的家属,我随即奔到A老的病房看他的尿量,尿袋里仍然只有那可怜巴巴的100多毫升液体。不行,这样下去心衰不能纠正,加上水、电解质失衡,恐怕很快就会要了老人的命。我再次向患者的儿子交代病情,此前家属是决定放弃有创抢救的,因为他们不愿意老人进入ICU,不忍心把老人一个人放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家人的陪伴,甚至没有他熟悉的医生和护士。而现在为了挽救老人的生命,进入ICU可能是最后一线生的希望。
老人的儿子、儿媳妇、孙女、侄孙女、侄孙女婿,一家人满面愁容地坐在病房里,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最终老人的儿子还是选择送老人进入ICU积极治疗。他原本是个乐观的人,刚刚还像讲故事一样跟我们讲述A老年轻时候的趣闻,而此刻,却已默默地垂着头黯然神伤,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老爷子要是像F老一样能平静地离开该多好啊。”
因为进入ICU,家属就不能继续在床旁陪伴了,照顾A老多年的侄孙女怀着6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坐在老人床旁,拉着老人的手说:“爷爷,你答应过我,等我生了宝宝你要陪他玩儿呢,我给你们俩做饭吃,你还答应给我的宝宝……”她的话没有说完,我的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急忙跑回办公室,联系ICU医生会诊,经过与ICU医生和家属1个多小时的协商,我们决定这个夜晚先在床旁加强监护治疗,做最后的努力。
我再次走进A老病房时夜已深了,老人半坐着睡了。跟家属再次简单交代了一下治疗方案和计划,他们表达了对病情的理解和对医护人员的感激。A老儿子送我出病房,一张纸片从他的手中无意间滑落,侄孙女挺着肚子捡起纸片用稍带指责的口吻问道:“你怎么撕了人家的日历呀?”我转头看去,那张纸片果然是一页日历,正是我早上还看到过的医护人员合影做成的日历。抬眼看A老的儿子,他眼里噙着泪,嘴唇微动,说道:“如果老爷子去了ICU恐怕就回不来了,我拿这个做个念想。”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来不及说什么,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
我一口气跑进办公室任泪水肆意流满脸颊,不知是因为伤感于朝夕相处的病人的即将离世,还是感动于病人家属对我们的理解与信赖,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家人。护士进来看见我哭花了的脸,忙问出了什么事,我把刚才的一幕讲给她,她嬉笑着说我,怎么在临床干了这么久还会为这事哭鼻子。可当我抬眼看她时,分明看到她眼圈早已红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这一夜,A老睡得难得的平稳。
次日,A老的病情仍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我们再次与家属协商后,决定让患者进入ICU加强监护并行进一步积极治疗。然而,这么多人的爱和努力,依然没能留住老人。一天后,老人在ICU去世了。
那之后很久,那间病房都没有收新病人,因为每次路过那里,我们都会习惯性地想进去问一声:A老,您好,今天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
田宇轩摘自《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