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对暴力的反思
201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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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是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代表作之一,通过以日本四国村庄为原型的森林山谷的故事,象征地批判了日本现代化进程中一些暴力的问题,思考了现代人“无所为”的困境。
这本小说的背景是1960年美日新安全保护条约的签署。小说的题目《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揭示了日本以及小说主人公鹰四家族百年的轮回。1960年,鹰四参与反对美日新安全保护条约失败,在美国渡过一段浮萍般的日子。回至家乡,他以组织足球队的方式,鼓动反对超级市场的“现代暴动”,最终失败死亡,和百年前参与暴动失败的曾祖父的弟弟似乎走上了一条相似的命运之路。大江健三郎试图通过这个家族轮回的命运,来叩问日本人颇有些畸形的现代化疾病,探讨如何解决这些共同性问题。
小说的一个核心是对暴力的批判。和三岛由纪夫相比,大江健三郎在暴力的描写中从未有浪漫主义的倾向,特别是暴动中的暴力,他致力于将这种人性本欲勃发下的暴虐行为庸常化,客体化。百年前主人公曾祖父弟弟参与暴动已经变为真假莫辨的历史传说,鹰四每次向追随者讲述其英勇行为后,密三郎就会反驳他并讲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不但传说中的主人公行为不英勇,动机也是可疑的;鹰四将参与斗殴的叔父之死描绘成一幅浪漫主义的图景,密三郎就会说出他的死状其实毫无体面可言,并且他其实是被推出来的牺牲品,并不是真正的领头者。小说中最主要的暴力描写就是在小说后半段山谷人民对超级市场的抢劫。在小说里,除了一心认同超级市场给山谷带来危害的小年轻外,很多山谷人民无非是因为超级市场的主人是他们以前看不起的朝鲜部落民,不忿于昔日“劣等人”如今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更多的还有借此机会抢夺财物的普通人市侩贪婪心理,因此就出现普通民众兴高采烈地大肆劫掠的场景。以曾祖父弟弟、鹰四以及暴动的追随者为代表的这群人,作者也冷峻地指出了他们暴力中令人不安的成分,特别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狂热,其实他们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理想实现而狂热还是对暴力本身的狂热,我们也看不到他们对被波及之人有任何真正的关心。小说一开始就写了友人的自杀。这位友人不幸卷入一场学生集会的混乱中被砸破脑袋,导致患上了躁郁症。在疗养院里修养的日子,本来他已经好转,但是看到护工毫无理由地虐待病友,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友人暴打了这个工人,也因此不得不离开疗养院,最后控制不住病情,自杀身死。友人的死亡充分体现了暴力对于无辜善良之人的戕害,令人触目惊心。
在森林山谷这个象征的国度里,由暴力开启了它百年现代化的进程,但所有暴力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算,沉淀成为了一种沉默中的愤怒,从而导致更多的暴力。百年前最初的暴动是因为地方管理者横征暴敛,加上幕府政府疑似卖国行为,地方上的年轻人因而揭竿而起,他们的暴动虽然失败,因为倒幕运动最终的成功,因此其行为中的暴力非但没有得到彻底的反思,反而被当作是浪漫的传说流传下来。主人公叔父参与的斗殴暴力,则体现了日本现代化进程中极端黑暗的一面,朝鲜部落民是被强制征集到日本本土进行建设的朝鲜人的后代,他们是现代化后变成虎狼的日本国的受害者,在异国他乡倍受欺凌和排挤,不得不形成部落守护自己,和象征日本主流社会的山谷人民屡屡爆发矛盾。这个朝鲜人问题是日本现代化不彻底所遗留下来的问题,但是并没有得到解决。到了主人公这一代,虽然朝鲜人已经在日本社会有了一定的地位,甚至当上了资本家(几家超级市场的主人),但依然不被日本主流社会发自内心的接受。而朝鲜人也用冷酷的资本盘剥,毫不留情地回馈山谷人民。鹰四的足球队暴动一定会失败,因为整场暴动是一场象征性的暴动,鹰四本质目的是试图通过重现祖先的传说行为来自我实现,是对暴动的戏拟。这种文学化的暴动,不仅仅无法带来历史问题真正的解决,还会遮蔽真正的问题。相比于这些职业暴动家,作者更倾向于曾祖父、密三郎这样秩序的守护者。曾祖父、密三郎对于暴力天然的犹豫,相比于冒险,他们对于危险更敏锐。小说中的谷仓是百年暴动的见证之所,也是对暴力进行调控的象征。百年前,曾祖父提前在谷仓做好准备,在暴动快不可收拾的时候出手挽救局面,而后失败的曾祖父弟弟躲在谷仓地下室,继续更温和的反抗行为。在足球队的暴动中,鹰四最后死于谷仓。谷仓后来被朝鲜人的资本家示威式的拆除,可以说,这是小说中一个中心舞台,必有深意存焉。以曾祖父、密三郎为代表的观察者试图对暴力进行遏制和远离,然而作者也怀疑这种旁观者的姿态。这就需要回到日本的现代化问题来解答。
现代问题是一个严峻的命题,无数现代作品都探讨现代人的“无所为”和病态化,以及思考现代人如何在压抑之下找寻出口。鹰四和密三郎这对兄弟是现代人两种对抗姿态的代表。弟弟鹰四终其一生是存在主义的一生,他始终在试图通过实践来获取存在本身的意义。他很早就参加了反抗美日安保的运动,失败后他不得不去往美国向美国市民表达忏悔。作为疑似背叛暴动的家族后人,他背负家族的屈辱感,试图通过模仿祖先的行为来洗刷家族的屈辱感。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有无穷的精力、极强的人格魅力,但是却和自己痴傻的妹妹发生了不伦恋情,导致妹妹自杀死亡,保守这份秘密给他的精神带来了深渊般的压力,以至于大雪之夜他赤裸身体在雪地里打滚来宣泄。鹰四的所有反抗都使自己深陷更为严酷的现代困境中,但从始至终他也没有任何的妥协。鹰四竭力要突破的,是现代人“无所为”的困局,通过积极的行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行动,向一潭死水的生命状态无畏地发起攻击,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是值得同情的。而密三郎,则是毫无作为,庸碌胆怯的现代人的典型了。他容貌丑陋猥琐,更重要的是因为无法承受现代生活中的种种痛苦,刻意使自己的感性麻木,因此显得如同老鼠一般畏缩、安静,惊慌失措。大江健三郎说过:“政治偏向得不到满足的人要求性偏向的满足,这是第一阶段。当觉悟到连性偏向满足也办不到的人,那就更加接近人的真实状态了。”这样的生存状态当然也是病态的。作者不认同鹰四行为的逻辑,但是从解决问题的角度出发,认为现代人应该相互理解,才有解开历史心结,开创新生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