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志》中的岭南海洋文化书写
2019-11-14庄黄倩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
■庄黄倩/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
庾岭劳人的《蜃楼志》是一部以广州十三行为背景,以洋商苏万魁之子苏吉士的读书、经商及爱情故事为线索,展现了清中期广东洋行和官场现象的世情小说,在描绘岭南社会方面,具有重大的史料价值和社会意义。
与异域通商,岭南自古有之。到了明清时期,粤海关的设立,“十三行”的出现,标志着岭南地区的对外贸易已形成体系,此时的商业贸易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蜃楼志》恰恰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以广东洋行商人为对象,描摹了岭南地区的洋行、官场及社会状况,为后人研究清代岭南的风土人情打开了一扇窗户。
有别于中原文化,两千多年的海上丝绸之路为岭南文化输入了海洋的特质。岭南浸润在海洋文明之中,其文化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的姿态。近代沿海地区涌现的商业文化实质上是海洋文化的内容,它接受了西方文明的熏陶,有力地冲击了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凭借着临海的地理优势,岭南人在历史上总是“得风气之先”,特别是在近代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蜃楼志》所蕴含的岭南海洋文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一、主题体现了对近代商业文化的关注
《蜃楼志》作为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描写广州十三行洋商与中国近代海关的白话小说,其主题无疑体现了对近代商业文化的极度关注。它既展示了对外贸易催生的洋商与海关概况,描写海洋给岭南人带来的财富;又描写了对外贸易在带来财富的同时,也滋生了海关官员腐败的现象,还引来了猖獗的海盗。
庾岭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故在其所撰的《蜃楼志》一书中,也极力描写了当时对外贸易的繁荣,如第一回点明 “照得海关贸易,内商涌集,外舶纷来”。虽然小说对广州的繁荣并没有多少正面的描写,但仍可通过富商庭院的雅致、屋内摆设的精美以及商人苏吉士与众高官文士的交往可窥一斑,再透过洋商使用的洋货,比如西洋布手巾、洋酒、洋毯、洋罽炕单、洋藤炕席、自鸣钟、洋玻璃屏、洋玻璃床、洋玻璃灯、洋攒镀金铜盆等等,广州的繁荣与热闹也跃然纸上。
甚至连细微处,如描写的场景、语言等都渗透着海洋的气息。如温盐商的园亭“东边上首挂着‘望洋兴叹’的横批”,洋商使用的外国钱币“番钱”、“花边”等等。“番钱”、“花边”等指的是在岭南地区使用的外国货币。“粤中所用之银不一种……其后外洋钱有花边之名,来自墨西哥。又有鬼头之名,盖外人往往以其国王之像印于钱面也,今民间呼为番面钱,以画像如佛,故又号佛番。南、韶、连、肇多用番面,潮、雷、嘉、琼多用花边。”这种一地使用多国货币的现象,在中国是极其少见的。
小说极力渲染了广州对外贸易的繁荣和洋商的泼天富贵,却也揭露了其背后种种黑暗现象。比如洋商们的财富大部分是通过灰色渠道敛聚而来的,“混行评价”、“任意刁难”、“以多报少”、“以次充好”等是洋商们收敛钱财的手段。除此之外,洋商还通过放债、收取田租等多种方式来聚集财富。
小说还描写了当时海关官员的贪婪与腐败。官差赫致甫就是“因羡粤东富艳,讨差监税,挈眷南来”,一到便下令拘捕洋商,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捞几两银子”。此外,赫公利用职务之便,增加了“耗银”、“火浊银”等正税之外的税收名目来敛财。作者将笔伸向了更广阔的社会,辛辣地指出这绝非个人行为,而是整个官场的溃烂。书中除了两广总督庆公、申公、上官老爷等几位官员称得上廉政爱民之外,其余官员大多昏庸无道、唯利是图。不仅官差如此,甚至连跟海关官员沾上关系乃至身边的小喽喽都刁蛮跋扈。
除了官府的欺凌,洋商还一直饱受海贼的骚扰。《蜃楼志》多处提及“洋匪”(即海盗)的作乱,也提及海盗与山贼勾结的情况。人们连盖房子时也将能否抵御海盗作为条件考虑进去。如苏万魁新盖的房子,“绕基四周,都造着两丈高的砖城。这是富户人家防备海盗的”。苏万魁最后还是因受到田民联合洋匪作乱的惊吓而死。
然而,海盗出没的原因有其深刻的社会因素,书中通过对两广总督庆公的心理描写将之披露:
这日从沿海一带查阅回来,寻思这粤东虽然富庶,但海寇出没无常,难保将来无患。……又想近海州县居民,多有被人逼迫入海为盗者……
——第三回
“多有被人逼迫入海为盗者”,显然,这里指的是被为非作歹的官员所逼。经研究发现,“海盗的基本队伍,主要是破产的农民、疍民、手工业者和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他们还与山寇互相联结。当山寇在陆上被官军逼得不能立足的时候,又变为海盗。”虽不明说,但从整部小说的写作内容看,它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当时官员丑恶的嘴脸,猛烈地抨击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指出海盗亦是社会溃败的受害者,发人深省。
二、思想反映了士与商观念的新变
由海洋带来的近代商业文化造就了岭南人不同中原人的思想。“岭南文化的特色在于它从踏入文明社会开始,就一直呈现物质文化的多元并存格局,其中心线索是商业,而不像中原文化那样始终以‘重本抑末’、‘重农抑商’观念占主导的农业社会文化为主要特征。”岭南远离中原,自古与传统文化有一定的距离,又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尤其是随着对外贸易的发展,商人的财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其社会地位自然不容小觑,因此在士与商的价值判断上,产生了不一样的见解。
《蜃楼志》中的主人公苏吉士的形象正是岭南商人的代表。首先,小说的主人公苏吉士是一位亦儒亦商的商人,他在少年时期也师从李匠山学习四书五经,以考取功名。对于仕途,他也有过渴望,在听到妹夫高中的时候也暗地想自己何时能博取功名。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又否定了这份追求,一副万事随缘、及时行乐的态度。在求学时不忘与温素馨风流缱绻,甚至坦言道:“我要功名做什么?若能安分守家,天天与姐妹们陶情诗酒,也就算万户侯不易之乐了。”这也是他对待功名的态度。他既存在仕与隐的矛盾,又具有“中不中都罢”的变通与豁达。
其次,苏吉士既不排斥功名,也不热衷功名的态度是也岭南人的真实写照,甚至一部分人对当官十分反感,如苏吉士的母亲毛氏就曾说过:“我听得他们说,卞家女婿日夜用功,你还劝他将就些罢。做了官有什么好处?你看屈大人做了巡抚,还被强盗拿去,受罪哩。”
而早在第二回,苏万魁在与李匠山商量辞退洋商职务准备加捐事宜时说道:“哪个真去做官,不过借此躲避耳。”由此可见,与一般人热衷于考取功名以提高自身地位不同,岭南人对当官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因商人身份而妄自菲薄。在苏万魁说完这话后,众人也以为然:
那春才插口道:“苏伯伯不要做官。”匠山笑道:“春郎,你怎么也晓得做官不好?”
——第二回
从李匠山一句“你怎么也晓得做官不好”的“也”字可看出,“做官不好”这一观点已受多人认可。其实,岭南人长期经商,一直在官员与洋人的夹缝中求生存,并不如外表那么光鲜,他们对于官场的黑暗深有体会,加上还有出海经商这一条路可走,因此大多对仕途并不看好,对士与商则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尽管并不热衷考取功名,但他们仍然礼遇贤士,对具有真实才学的人持尊重的态度,也懂得学习的重要性,因此苏万魁敬重李匠山,并让儿子苏吉士跟着他学习。
《蜃楼志》反映了岭南人对待士与商的态度,也较为全面地交代了其背后的诸多原因:海洋赐予岭南人财富,成为他们打拼的另一片天地,使之不像中原人一样只能通过跻身士大夫阶层来改变生活与命运;另外,海洋也让岭南人承受着伤痛,让他们在夹缝中看清官场的腐败,从而降低对功名的渴求。
三、人物具有开放性与务实性的性格特质
一方面,岭南人通过海洋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开拓了视野,也在长期从事海上活动的实践中,形成了如不拘于古、灵活变通等极具开放性的一面。小说主要表现在男女之间的礼节以及性观念上,尤其是温素馨在择偶方面表现出的超前的婚姻观。
总体上看,《蜃楼志》展现的环境氛围是非常宽松的,青年男女之间也有机会自由交往,这得到父母的默许甚至提倡。如温盐商在定下小女儿蕙若与苏吉士的婚事后,故意隐瞒她,并叮嘱大女儿素馨说:“你不要对妹子提起,省得又添出一番躲避。”在第五回中,温春才喝醉将苏吉士扯进上房,要他与姐姐妹妹们玩,史氏听罢也招呼他不必拘束。小说作者对于这种现象则发出了“男女杂坐,何恶不作?不论尊卑,暗中摸索。任他贞洁,钗横履错。戒之戒之,恐羞唯薄”的告诫。
在性观念上,也显得十分开放。小说里的年轻女子,连温素馨、乌小乔等千金小姐也在婚前与苏吉士有过肌肤之亲,更别说婢女。更令人讶异的是,苏吉士帮助施家渡过难关后,施延年提议让小妹施小霞主动献身,其母也赞同。而温素馨的风流故事,更像一把利剑将封建礼教劈得支离破碎。从最初与苏吉士幽会到与乌岱云成亲,她的择偶观体现了一种感官至上的快乐追求。
另一方面,出海经商是一项十分凶险的活动,“岭南人在与海洋搏斗的生存空间中,‘如无一种随机应变、灵活敏锐的个性,避险趋易,化险为夷,则很可能时刻葬身鱼腹’。”岭南人善于趋利避害造就了他们性格中又有务实的一面。
小说人物身上也体现了变通和务实的特点。比如苏万魁被官差讹诈之后当机立断辞去洋商的职务、苏吉士毁掉借条笼络乡民、施家母子怂恿施小霞以身相许报恩、施小霞将计就计报复乌岱云等情节,生动地反映了他们善于审时度势,从现实出发,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
另外,不仅《蜃楼志》中的人物形象是岭南人开放性与务实性的写照,连它的面世也是岭南人性格特质的使然。庾岭劳人作为土生土长的粤人,同样秉承了这种海洋文化的优良传统,体现在创作上就是他能杂取众长,兼容并蓄地创造了新型的人物形象。而且作者也是第一次在中国小说史上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塑造了一个正面的洋商(中国买办资本家)形象,这无疑也体现了广东人“敢为天下先”的精神。
四、结语
虽然《蜃楼志》在艺术上存在瑕疵,但它反映了在海洋文化浸染下的岭南近代商业发展局面,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官差、洋商、儒士、恶僧、好汉、海盗等无不在笔端,勾勒出一幅广阔的世情百态图,展现了社会变革前夕岭南地区独特的社会风貌,在岭南社会与地域文化研究上独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