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困境与无效的突围
——评周燊小说《辛红的纱布》
2019-11-14刘永春卞慧敏
刘永春 卞慧敏
山东90后女作家周燊,近几年创作渐趋成熟,她的小说《辛红的纱布》 中主人公辛红反映了现代社会盛行的“恐婚”“恐孕”现象。小说中辛红对怀孕的恐惧逐渐演变成病态的厌恶,在这种心态的支配下,她甚至厌恶自己出生的过程。同时,对生育的厌恶导致了辛红对男性的厌恶,也进一步让她陷入对社会的怀疑中。对男性、生育的厌恶和对社会的过度怀疑最终导致辛红的神经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惊恐,这让她一直走在逃亡的路上。但从现实意义来看,辛红的形象正是现代某些年轻女性的缩影,她集中了大部分女性所具有的恐惧,是当代社会女性所面临的命运困境的极端个例。周燊的作品大多采用女性视角,在这个视角下没有细致刻画人物形象,而是抽象人物性格,对人物进行模糊化处理,《辛红的纱布》正是采用这样的写作手法。《辛红的纱布》是周燊所有作品中最直接揭露女性困境的一篇小说,展现了她作为年轻女作家所看到的性别突围困境,对中国的性别观具有强烈的冲击性。
一、“辛红”的双重隐喻
《辛红的纱布》这个题目可以从两个层次来解读,既可以指辛红这个人,又可以指一种辛红颜色的纱布,题目一语双关,迎合了文本中辛红和纱布共同表现出的对生育和男性的厌恶。小说里辛红从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怀疑生命,她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感到恶心,因为从生下来身上就沾着母亲的血和粘稠物,所以她是整个医院哭得最惨的婴儿。这种从妈妈肚里就顺承下来的对生育的厌恶绝不会是辛红简单的自发行为,作者忽略掉的正是厌恶产生的原因,把这个原因留给读者去设想,更符合小说对情节、人物模糊化处理的风格。整篇小说没有涉及到辛红的父亲,所以可以设想辛红是私生女,那么她的存在就是不被这个世界认可的;或者辛红是在传统到封建的环境下长大的;又或者辛红在某个时期遇到大的感情挫折。当然这些设想是附加给文本的,但是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正是某些原因导致辛红对生育有异于常人的厌恶,而这种厌恶又是导致辛红自我封闭的原因。辛红的封闭已经演变成内在的自发行为,她对生育的厌恶已经不再只是外界重压下的应激反应,而是发展成了一种防御机制,所以她选择用纱布把自己缠裹起来,保证自己不被任何人污染,可以说辛红是欲望世界里一朵洁身的莲花。一开始纱布最大的作用是保护辛红的贞洁,它是辛红防御机制的保护罩,但是在李蝶出现后纱布又有了保护李蝶贞洁的任务,这个任务是辛红赋予它的,她想用纱布填满自己与李蝶之间的断崖。
辛红,在文本中是一种带有讽刺意义的颜色,它代表了辛红这个人物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是辛红的另一个代名词。纱布的颜色最初是洁白的,但在李蝶恶意报复使其染上毛毛的血之后,就变成了辛红色。辛红颜色的纱布与辛红对男性的厌恶构成反讽,纱布上的颜色是生育留下的血,但同时“红色”可以让人联想到玫瑰花,联想到爱情、婚姻等等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些联想与小说的主题看起来好像格格不入,但实际上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它们与文本构成的语境形成反讽。本来象征婚姻的颜色却被辛红当成病毒一样藏起来,还要一遍一遍地洗去上面的颜色。这种美好象征和文本语境之间的扭曲,爱情的向往与自我压抑的残忍对比给读者营造出苍凉的感受,最后达到为主题服务的效果。更讽刺的是纱布的颜色是洗不掉的,如果辛红坚持用纱布保护自己,那就要永远携带着这个染有讽刺颜色的纱布,永远逃不掉红色的爱情,辛红这种颜色就成了主人公辛红矛盾的代名词。这种矛盾在小说中也得到了诠释,辛红虽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厌恶,极力要保住自己的贞洁,但她毕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也想要拥有爱情。在文本构造的语境下,辛红对爱情的渴望和对贞洁的坚守构成了反讽,辛红是厌恶男性和生育的,但她也需要红色的爱情,同时为了守住贞洁还无法丢弃纱布的保护。重重叠加的反讽,让辛红的坚守之路更加艰辛,逃避的东西却永远被自己当成保护盾,辛红的突围看起来不堪一击。
二、女性的自我压抑
辛红对爱情渴望和对生育厌恶的矛盾心理,是女性自我压抑的一种具象表现。辛红对自我的保护正是自我压抑的外化形式,为了避免受到痛苦和伤害,便从根本上压抑自己的欲望。辛红不排斥爱情,她甚至渴望爱情,但是她的自我信条又不允许她跨越纱布这条鸿沟,那么辛红就只能采取一种扭曲的方式——为了婚姻隐瞒信条。于是建立在无性婚姻基础上的爱情就产生了,这对于辛红来说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以看到辛红对自我的压抑主要体现在性的压抑上,这种压抑实际上来自对生育和男性的恐惧,她害怕生孩子,所以害怕性关系,但同时她又需要自然属性上的爱情。久而久之,辛红心理开始扭曲,她开始对生育和男性产生病态的厌恶。辛红这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反射了周燊对当代性别观的认知,她想让辛红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突破男女之间的不平衡,辛红的形象绝对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除了我们前面附加到文本上的原因之外,还有诸多因素。改革开放以来,受西方价值观冲击,很多中国人对待性和婚姻的观念也发生很大改变,但观念上的改变没有带来社会规则的改变,反而让“性解放”在扭曲的状态下发展,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所以很多像辛红一样的女性在社会的重压之下,心理就变得越来越封闭,她们找不到方式对抗社会规则和扭曲的性别观念,只能用自我封闭、自我性压抑的方式减少被伤害,最后就变成了对男性和生育的变态厌恶。
封闭之下辛红其实是孤独的,她一直想找一个盟友,一开始辛红眼里的盟友是李长久,李长久离开后,她想培育李蝶,但涉及到李蝶时,没有提到盟友两个字,所以在辛红看来李蝶不能算是盟友,只能算是辛红想要同化的人。小说最后出现的小男孩才是长久孤独下,辛红想要拉拢的盟友,但这个盟友似乎只会是敌人,不会是辛红的战士。辛红对自我的保护和自我的封闭,全都出自对生育、男性的厌恶以及对社会的怀疑。她想不断把更多的人拉进自己的阵营,同时寻找自己的战士和盟友,可是她却把李长久这个想要破坏她贞洁的男人当成盟友,这是小说最大的反讽,近于荒诞。这样的想法让辛红的努力从开始就注定了失败,李长久绝不会是她的盟友,只会是撕破她纱布的那个人,但辛红却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所谓的希望只是幻象。李长久走后,辛红寻找的新盟友是被她揭露的偷情主妇的儿子,最开始,辛红不确定他是不是辛红想要寻找的盟友,因为她以为小男孩的眼睛没有看向她,但这双眼睛其实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是一双像鳄鱼,也像鬃狗、豺狼、毒蛇一样吃人的眼睛偷偷看了她一眼,辛红不知道,这双被她当成盟友的眼睛,其实是可以吃掉她的眼睛。
从辛红的叙事角度以及小男孩吃人的眼睛可以联想到《狂人日记》,《狂人日记》的叙事角度是狂人,在狂人眼里所有人都要害他,疑神疑鬼,敏感到极致,这和辛红在小说里体现出来的心理活动是一样的。《狂人日记》里就连狗的眼睛看起来都像要吃人,所以鲁迅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尽管是来自狂人无力的呼救,但毕竟是一声向外突围的呐喊。可《辛红的纱布》中最后的那双眼睛是把辛红包裹起来的恶意,这个恶意来自她想要当成盟友的孩子,是从幼年生长起来的足以裹挟辛红的恶意,让辛红逃无可逃。比起无力的呐喊,这双眼睛更让人感受到直观的寒意,吃人的眼睛从小潜移默化形成可怕的性别观,一步步发展成无所不在的恶意。这是男性以及社会对女性的恶意,它不是先天的力量,是后天性别差异造就的,是一代代延续下来的恶意,这一代代的恶意总会有一双眼睛吃掉辛红。而更可笑的是要把辛红吃掉的眼睛正是辛红的希望所在,她想要得到的支持恰好是陷阱所在,辛红一切的努力和希望不过是虚妄。从视为珍宝的纱布到当做盟友的李长久和小孩,都只是一场空,重重反讽注定了辛红守护贞洁的努力就是一场无效的突围悲剧。
三、“镜像结构”的互相转换
李蝶从叛逆少女到走进辛红的堡垒,或许正是辛红以前所经历过的。可以设想辛红以前或许也是一个像李蝶一样的叛逆少女,在经历过社会对女性的恶意,或者家庭一些不和谐的因素之后,让辛红变成了现在的辛红,变成了现在对一切充满怀疑的辛红。从以前瞧不起辛红的李蝶到现在想要依靠辛红的李蝶,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开始见到李蝶,辛红就感觉自己看到了悬崖的断层,因为在这之前辛红没有意识到,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仅仅在自身就找到自己完全的体现。在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与他者的存在之前辛红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是努力往外爬,努力逃出上帝的掌控。但当辛红见到李蝶之后,自我触摸到镜像就发现了自我的幻想性,就真正从映射中看到了自己,看到“我”和“他者”的存在,辛红通过李蝶的形象确立了自己的存在。当辛红通过李蝶给自我的存在赋形之后才真正感到了希望的虚妄,她清楚地看到李蝶和自己一样的原罪,看到自我与李蝶的同一性,但她拯救不了李蝶,拯救不了李蝶也就拯救不了自己,见到李蝶之后她们两个就成了统一体,就成了镜像结构中的“我”和“你”。但是,“我”和“你”是很难达到真正的统一的,因为在“我”是“你”时,“我”很难维持自身的完整性的。所以辛红选择改造李蝶,除了给她一层层包裹纱布之外,还不断传输“我”的信条,但这些对于当时的“你”也就是李蝶来说是没有用的。就像竹内在《何谓近代》中所说:“我即是我亦非我,如果我只是单纯的我,那么,我是我这件事亦不能成立。为了我之为我,我必须成为我之外者,而这一改变的时机一定是有的吧。这大概是旧东西变成新的东西的时机。”
我成为我之外者需要时机,那我之外者成为我一样也需要时机,单方面的努力无法改变“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改变需要的是时机。所以在辛红缠裹纱布并不断灌输自我信条的时候李蝶不为所动,在目睹毛毛的死之后两者之间的墙却轰然倒塌,因为外力因素不足以摧毁李蝶自己的信仰,只有在李蝶生完孩子之后才真正迈出了走向“我”的最终一步。转变的时机就在孩子,在没有孩子前李蝶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但当孩子出现之后,李蝶的世界就失去了自我构建的机会,失去自我世界认清真实世界,才是李蝶走向“我”的关键时机。只有李蝶在完成生育后才能真正理解纱布的作用,因为这时的她已经失去了辛红所理解的贞洁,在无可失去的时候,反而有了迈出最后一步的勇气。对于辛红来说因为厌恶生育所以不会有生孩子的可能性,反而作为“我”的他者完成了这一步,从辛红的角度看来也是完成自我构建的关键一步,是他者走完了“我”的最后一步,所以辛红最后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了一个女人。在互相映射重构中,李蝶的异化是达到二者平衡的转折点,原来的敌对关系变成了同一阵营惺惺相惜的关系,两者的契合也是“我”与“你”不断走向对方的原因。作为“我”的辛红和作为“你”的李蝶都在不断寻找两者的平衡点,因为对于李蝶来说“我”才是自己的原型,而对于李蝶来说“你”是“我”最终的归属。
辛红和李蝶的平衡是以互相的转化来完成的,辛红从李蝶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而且在与其互相对照下不断完成自我的建构,以图填满断层继续攀岩。在镜像结构里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而这个“他者”就是来自于镜中的自我映像——李蝶。辛红试图改造李蝶,把李蝶变成另一个自己,但实际上辛红也是在改造自己,她通过改造李蝶达到对镜中自我的认同。在与镜像中的自我认同过程中,辛红把自己的影像与李蝶联系起来,从而完成了质的转换:辛红变成了镜中的李蝶。辛红与自我既是联系的,又是分离、异化的,辛红把李蝶当成了自己,所以李蝶失踪后,她认为是自己做的,是她让李蝶走到了这一步,把自己当成了罪魁祸首。李蝶最后带着孩子归来,是完成镜像结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当李蝶走进辛红的堡垒,辛红就完成了自我的构建,她们两个也实现了转换的平衡。辛红在完成自我构建后,多年来筑建的堡垒开始瓦解,瓦解同样因为李蝶的孩子,孩子在文本中有两个任务,一是让李蝶变成辛红,二是让辛红走向李蝶,这也是“我”与“你”最终的归属。辛红对李蝶带来的小婴儿表现出好奇心,这是辛红堡垒崩溃的开始,这个开始在必然的驱使下发展成不可控的局面,所以压制住这种好奇对辛红来说就好像扇子扇火一样徒劳无功。辛红对贞洁的固守已经达到了一种病态,她选择结婚也是为了获得心理慰藉,可李蝶的孩子却让她卸下防备。辛红的堡垒正在瓦解,她从新生命上不再看到污秽和原罪,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孩子在小说里是冲破镜像的存在,有人变成辛红,就总要有人回到李蝶的位置。当“我”和“你”发生转换时,就完成了一个循环,在这样的循环下辛红建筑的自我保护堡垒才能坚不可摧。
四、坚不可摧的性别围墙
小说没有具体情节,也没有具体的人物性格,一切都被抽象出来,所以小说中辛红的形象其实是不够明朗的,我们能获取到的信息就是,辛红是个业余文学爱好者、有洁癖、抗拒生育但又想拥有爱情、对外界敏感的有些神经质的女性。这个女性形象在现代社会具有典型性,这也正好说明周燊想要塑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她要把女性群体的恐惧投射到辛红身上,让辛红成为现代女性的代表。文本采用模糊手法处理,在限制视角下塑造了一个浓缩现代女性恐惧的代表形象。辛红这个角色在文本里是贞洁的捍卫者,而纱布则象征着贞洁不被侵犯,所以辛红一直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抵触着这个世界,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洁癖也是辛红守护贞洁的具体表现。但辛红的守护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在男性筑起的围墙内部,辛红一直在用维持女性生理平衡的方式维持着自己的平衡,也一直在用不停转换身份的方式加固着城堡。一层又一层的枷锁,注定了辛红难以突围的悲剧,这悲剧也是现代社会赋予女性的必然命运。最开始对生育和男性的恐惧乃至厌恶来自外部环境,但久而久之就深入到了内部,变成了一种防御机制,变成了辛红的纱布,永远伴随在女性左右。女性的命运似乎陷入了死循环,只要还有李蝶和辛红的互相转换,社会和男性对女性的恶意就会一直存在着。小说最后那双吃人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而这种恶意却无处不在,它甚至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这种恶意无法阻止,是困住女性最坚固的围墙。可以预想“性别差异”的围墙有一天或许会瓦解,但一定不是现在,围墙的瓦解需要的是畸形社会观的转变,需要的是女性对自我的真正释放,这需要更多人认清现实并付出努力。
周燊就是想要通过这种个体放大群体的方式,达到以小见大的效果,完成无数个辛红对社会规则的不断抗衡。可以说辛红身上汇聚了女性在性别差异上的恐惧,把这种恐惧用一种模糊手法在文本中营造出抽象的画面感,构成现代女性的缩影,最后就达到了群像的效果。群像就是要用个体塑造出来,通过个体站出来,为自己呐喊,为自己正名。辛红一步步的变化展现了万千女性的命运困境,她是现代女性的一个缩影,在她身上放大了现代女性所具有的特征,放大了她们对男性和社会的恐惧,这是作者刻意创造的文学形象,虽然辛红的形象在经过艺术处理后显得更神经质、更夸张,但只有这种极端人物才更有代表性,更能鲜活地表达作者内心的价值观,把小人物身上的特征无限放大,就可以在极端中达到塑造缩影的效果。
中国的性别观念是几千年文化积淀下来的一部分,想要质变谈何容易。只要还处在男权社会中,男性话语构建的性别围墙就会永远困住女性,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就会吃掉辛红,但困住女性的不仅是性别围墙,同时还有女性对自我身份的定位。辛红无效的突围给女性附加上了无力的色彩,所以除了对社会规则抗衡之外,女性更需要找到正确方式释放自我压抑,只是单纯的向内积攒压力不会达到理想效果,反而会让自我走向崩溃。辛红代表的女性形象在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这篇小说也正是通过塑造典型形象来反映社会现象,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周燊作为年轻作家,对于社会动向有更强的把握能力,她看到性别观念在中国正在以畸形的状态存在着,女性想要打破男权社会、构建女性话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