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陈石美
2019-11-14严榕
严榕
下了车,我大口呼吸着乡野间的空气。
清寒中,略带一丝湿润的暖意,飘散着一种花草混合泥土的甜腥味儿,氤氲着初秋该有的丰腴气息。秋阳在头顶朗照,像刚回巢的蜜蜂,散发着丝丝蜜意。一群飞鸟,正好经过田野上方的电线,很像上下起伏的动态音符。
传说中的“宝山小筑”位于邻县小镇一个叫大树垭的郊野。很好找,路边有牌子,略微显出它被风日侵蚀后的陈旧。我下车辨识,见下端赫然写着——联系人:陈石美,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中间那个字的不同,心想:我这表叔,难道是受的刺激太重了?这不明摆着承认自己是负心汉吗?唯恐世人不知他抛妻弃家的罪行,改这个名儿昭告天下?我不禁笑了。
沿着国道旁的公路,向上走几百米,就见到大门了。迎面是一道石头堆砌的围墙,上方飞檐斗拱,盖着如今乡村已不多见的鱼鳞般的灰黑瓦片。有麻雀从檐下唧地一声,从围墙外的一片片碧绿菜畦上方飞过,径直朝不远处的山林射去了。
一进他的山庄,眼前是左右相对的院子,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高低错落着,马头墙上的鸟儿朝着蓝润的天,凝固着振翅欲飞的姿态。小径蜿蜒,假山林立、回廊曲折,木石大行其道,明显透露出他借鉴传统园林的野心。
中间的草坪上,摆着各种造型的石头。有小鹿低头吃草,神态安详,宛如林间漫步。有大小不一的磨盘,石碾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摆放着,或立,或倒,其上的凿痕历历可数。
屋檐下,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青色、赭石色、褐色、黑色,凹凸有致。高有丈许,小的拳头大小。细细赏玩,有猛虎细嗅蔷薇者,有孔雀溪边开屏者,也有老翁拈须微笑者。转个身,再看,又不像了,似是而非,忍不住再细细回看,摩挲,回想刚才那是怎样的惊鸿一瞥。虽然,这些石头显出仓促搬回的凌乱。但任谁看了,都会赞叹发现者有独到且犀利的眼光。
石头后面的院子是餐厅,门外挂着“食堂”的隶书木头牌子。门框边,金黄的玉米棒子、金红的辣椒。一串串丰收的喜悦,沉甸甸地挂着,呈现出温暖祥和的色调,与褐色木门映衬出一派厚重朴素不事张扬的美。
屋檐下,垂挂着大大小小的吊锅子。就是从前的农村,我们家家户户用来煮饭、煮汤的铁锅子。看着那些锅子,我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些热气腾腾的日子。小时候,我最拿手的事,就是大人在田间忙抢收耕种的时候,帮奶奶打下手,煮好一锅喷香的白米饭。
透过木格子窗户,我看到餐桌一律是八仙桌,四面摆着长条板凳。墙上的红色印刷体内容是“毛主席语录”,让人瞬间有种回到“大集体”时代的错觉,不知今夕何夕。
左边的小院子陈设简单,普通农家的锅灶、火塘一应俱全,弥散着农家寻常日子的烟火气——一定是大姑奶奶老两口的住处了。
我想,两个老人家一定想不到,这个曾经让他们颜面扫地的儿子,竟会有朝一日,能让他们坐在温暖的炉火边打盹儿,安享静好的暮年。
从前,人们都叫表叔“陈世美”。
那时候,他刚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离婚。戏文里那个被包拯用狗头铡切下脑袋的家伙,名字就被人们搬来,赠送给了表叔。于是,他的劣迹如同春天的杨絮,在人们唾沫星子飞舞的谈论中,四处传扬着,听者无不报以白眼和一声厌恶的“呸!”
最恨这个表叔的人,是奶奶。她自己的亲外甥女嫁给爷爷的亲外甥,本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儿。不料,这对被双方老人看好又极力撮合的婚姻,却像一块好看却易碎的玻璃,在鸡飞狗跳的争吵与打骂中,碎了一地,终以离婚收场。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们也一样恨他。那个表婶瘦小,颧骨很高,亮汪汪泪水挂在眼眶欲落未落,脸上搽的粉被冲出一道道亮印子。
在她声色俱哀的哭诉中,表叔是一个不顾家,四下浪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又先提出离婚,不是陈世美是什么?听者无不愤然。无奈,表叔不在眼前,亲戚们无法将其暴揍一顿以泄愤。只好强行扑灭心中大火,转而柔声劝慰被弃置的表婶:“别伤心!为这种人犯不着。哼,他这德行,肯定打一辈子光棍儿……”
在我们乡下,离婚实在是个惊世骇俗的大事件。不管是谁提出离婚,男人永远在众人的口水中淹得死去活来。赵家庄的赵仁德,有了相好。因为老婆大闹誓死保卫婚姻的立场,他选择了用一包炸药,在厢房和妻子一块儿,捆绑上了天堂。李村的王贵,受不了老婆的尖酸泼辣,提出离婚。可是因为上门女婿的身份,被女方家人堵在家里差点被打死……
离婚后,表叔陈世美不知所终,他很识趣地失踪了好多年。我们以为离婚后,照乡间的惯例会发生点儿什么的心,在陷入巨大的失落后,最终慢慢习惯了这种一拍两散的结局。
因为这段狼狈不体面的婚事,表叔的父母,也就是爷爷的妹妹妹夫,我的大姑奶奶老两口,在其后的好多年里不敢登门,他们不好意思与爷爷奶奶见面。
那时,我还小,不谙世事,恩怨都被大人们的盖棺定论牵引着。我在终于弄清了《铡美案》的始末后,也像大人一样,愤愤地叫他“陈世美”。
很多年后,饭桌上无意间听说他的消息。
他已再婚,夫妻俩经营着一家民宿。并将大姑奶大姑爷老两口从山上接下来,和他们住在一起。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的成功人士、孝子。因为他的发迹,各路亲戚们用高亢的语气,配合瞪大了眼的夸张神情传扬他的功绩,一如当年的浮夸模样。他们刻意遗忘并原谅了他多年前浪子不回头的过往。顺带,也原谅了自己当年用成王败寇的标准丈量其人生的心态。
于是,才有我这次的慕名前往。与其说是造访、看望老人,不如说是打探他这些年扑朔迷离的过去。我已是成年人,已懂得婚姻的双方是两个巴掌,一个总是拍不响的。我自然晓得,一个浪荡子能将民宿在乡野间开得风生水起,是不大可能的。
两位老人到地里摘菜去了,不知你表叔去哪儿了,反正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雀斑脸的服务员,眨巴着眼睛笑着告诉我。
于是,我沿着院子中间的石砌小径往上走。路边,摆着坛坛罐罐,陶制的,泥塑的。环肥燕瘦,错落有致。虽然粗糙,但刻着的花草虫鱼花纹,却质朴可亲。随手摸到的,是它们曾经沸腾过的黄金岁月。
这里,似乎是陶罐们的一个极好的归宿。
它们身旁站着的那些高低屈曲的树们,枝丫自由伸展,顶着一身油绿厚实的卵形叶片。虽不高大,但壮实,有一副伟岸男子的体魄。他们站在陶罐旁边,让我想到爱情。对,爱情。如果树们有眼睛的话——当然,这是我的想象,他们看陶罐,看天,看云的眼睛该是明亮,深沉的。每一个绿莹莹的叶片,都是一句飞扬摇荡着的甜蜜情话,在春风中四处流传。
眼前的砖砌墙面上,挂着犁铧、钉耙、蓑衣、斗笠,鱼篓……仿佛每一件物品都沾染着田野温润粗犷的泥土气息,仿佛农人回家,刚刚将它们随手挂在这里。好像手握过的余温还在。
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啧啧惊叹:这个小型农耕博览会的主人简直神通广大。现在的农村,电动的旋耕机、播种机早就取代了这些传统农具。我所看到的这些木头、竹篾做成的血肉躯体,曾陪农人一起淋过淅沥沥的雨水,看过池塘边的野花,听过布谷鸟湿润的啼叫,感应过一粒草芽庄严的生命悸动。他们在一起,属于遥远的过去。草木不言,它们也无言。现在呢?早已无处寻觅,湮灭在时光深处。要淘到宝,何其不容易?
一路的移步换景,让我不得不一步三回头。爬完几十级台阶,山庄的最高处,到了。俯瞰一里外的国道,沥青路上疾驰而过的鸣笛声,渺远而微弱。听起来,恍若隔世。
后山,鸟声稠密,像杂花生树。从各种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判断,应该有十几种。荡漾着春日喜悦的鸣叫,栖息在山庄四周的林海。通透的绿意和山岗吹过来的风,赫然入目入心。看来,表叔这个山庄,稳妥地安放在群山柔软的绿色摇篮里。
十几间客房从外观上看,毫不起眼,一律是灰砖砌成,白墙黑瓦,木头门窗。床单被褥雪白得亮眼,实木地板踩上去噔噔作响。据说有许多作家画家一来这里,就会住上十天半月,走时带着自己满意的作品,还许诺不久还要来这儿住下。也许,住在这里,远离了尘嚣,离自己的心就近了。这样看来,门口挂着xx市作家、书画家、摄影家协会创作基地的牌子,也就不是虚张声势了。
转了一圈,居然没看到表叔。
一瞥,见门口沙发上,一个人面壁而躺,发出均匀畅快的鼾声。后脑勺的头发蓬乱如稻草,脚上露出大脚趾的白袜子像报纸头条一样醒目——该是个邋遢又懒惰的员工了。我走过去,碰碰他的肩,大声问:“哎,你们老板呢?”
那人迷瞪着眼,一下子坐起来。我和他几乎同时“啊!”地惊叫了一声。因为,我们都认出了彼此,虽然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但眉眼错不了的。我面前的,正是表叔,他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儿地要涌出来,像鸟儿出巢。关于他的创业,两段婚姻,石头及农具的来历,为何改名儿……我一时不知先问什么好,又怕唐突。只好边笑,边诚恳地赞赏:“表叔,你真了不起!”因为激动和仰慕,简直失态到言语有些发颤的地步。
他笑了,四十多岁的男人,笑得竟有些羞涩,眼睑低垂了下去,眼角的鱼尾纹倏然绽开。他一咧嘴,我才惊异地看到,他缺了一个门牙。让我想起,我儿时在长辈家见到他时,爷爷夸赞他钢笔画画得好,他脸上浮现的,也是这样的笑容。只是那时,他还是翩翩少年,茂腾腾如门前地里五月的高粱。
我们走出客房,并肩站在露台上,面对着眼前低处的偌大院落,远近起伏的群山,听他讲他的故事。那种感觉,就像站在城楼上,听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讲自己是如何纵横决荡逐鹿中原,打下大片江山的传奇人生。
“我呢,虽然农村出身,像个大老粗,但骨子里还是很文艺的。画画、赏石、根雕、我都会一点儿。结婚后,我在家里待不住,四处找石头,寻好的树木。没怎么管家里……”提起往事,表叔的自豪中,也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歉疚。
“所以你就要离婚?”我问。
“哎呀,所有人都不晓得哦,我一回家,还隔着半里路,我在上面公路走,你那表婶在路下面地里忙活。她只要远远看到是我,就开始破口大骂,骂的那话啊,我听了恨不得扇她耳光。啧啧——她恨极了,咒我找树桩子掉到崖下摔死,捡石头被水淹死,连你大姑奶奶大姑爷都被诅咒呢……”他讲得面颊绯红,隔着这么多年,他脸上还是挂着掩饰不了的窘迫和激愤。
我一愣,万万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你没好好哄哄?女人是要哄的啊。”我不动声色地笑着问。
“有啥用的哦,她就觉得我亏欠她,一回家给我脸嘴子看,还摔盘子砸碗的,我咋劝?越劝她气性越大。我都不敢回家了。”
檐下,有对燕子在唧唧喳喳地说着啥,吵架吗?吵完,又接着过它们热闹欢腾的日子。我瞅着它们,有点分神。那张脸,那张高颧骨,被眼泪冲出白印子的脸,陡然浮现在眼前。听说,她后来嫁人,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丈夫是个粗野的庄稼人,勤扒苦做,他们过着中规中矩的农家日子。一物降一物,看来真是这样。
表叔接着讲——
我看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就提出了离婚,虽费了些周折,总算解脱了。我也知道,一离婚,我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干脆走吧,独闯天涯。我去了很多地方,云南、武汉、三峡、重庆……学画,根雕,室内装修,反正啥都学。又认识了你现在这个表婶。直到看到云南那边的民宿发展得好,我才决定回来的。
说完,表叔指着面前这片领地,说:“这地方,从前是一大片荒坡,尽是野杂草、乱刺蓬、烂石堆,啧啧!荒凉得不成看相。我从政府那儿买来以后,和你表婶两个人烧荒草、除地基,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们两个累得像狗。我亲自设计山庄的结构,她开荒种菜。为了省钱,没请几个工,这里面的每块砖每片瓦每块石头,都是我亲自砌的。那些农具,农民都不要的玩意儿,我都死皮赖脸地求了回来,跑坏几十双鞋子。摆那儿,还不错吧?
说完,他笑了一下,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明白无误地舒展着一种满意的自得。
有只蝴蝶落在木头窗格上,花翅膀一动不动,静静听我们的问答。
我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忍不住说:这个表婶,挺好的啊。
表叔呵呵一笑:“没有她,我这山庄能开起来?她能干,不怕吃苦。最要紧的一点是,她懂我。你看我画画、四处找石头、找树桩,常常不着家。换个人,像你原来那个表婶那样,那儿还有我过的日子?”
想想也是。不懂与懂,决定了表叔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问起他改名字的缘由。他说,反正我喜欢石头。为了找到好石头,哪怕山高路远,我都要去的。你看,我的门牙,就是一次到沟里找石头摔了个跟头,牺牲掉了。你表婶说我是个“石痴”,我就干脆把名儿改成“陈石美”了,哈哈。
原来如此。
他一个人,为了找到心仪的石头、木头。下到河滩里,钻进丛林里。猫着腰,瞪着探照灯一样的眼,来来回回地搜寻。旁人所认为的苦与傻,于他,却是生命里莫大的享受。捡起石头,托在手里。找到好木桩,细细摩挲,像爱抚情人的脸庞。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的表叔,眼神清亮如露珠,一如年少模样。从前的恓惶与落魄,都被汹涌的喜悦冲得点滴不剩了吧。
我始终没见到那个新表婶。表叔说她开车到镇上买菜去了,为了保证菜蔬腊肉的农家口感,她会开车在山野间奔波好远的路。
临走,表叔送我到“宝山小筑”门口,嘱我有空常来,还说下次要送我两块好石头。
我冲他挥挥手,心里却觉得,他的石头,是天地回赠给他的珍宝。我这样一个俗人,哪配拥有呢?
头顶的天与云,清润如水洗。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句话就这么在我脑海里冒出来,像泉水中忽然泛出来的一个清亮水泡。
说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从前觉用它形容人生,曼妙得不切实际。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经历了人生的峰回路转之后,现在的表叔就是这样。
云在青天,水在瓶——我不由得喃喃念出声来。
此时,我的车驶出斜坡,正缓缓汇入红尘中来往穿梭的滚滚车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