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的诗“艺”与诗“想”

颜石

“诗言志”，最早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已存在。孔夫子提出的“兴观群怨”已把诗的思想提到最高境界。孔夫子之后的《尚书·尧典》（战国末期）记叙了尧帝的话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其中的“诗言志”是指诗的思想、抱负、志向，强调的是诗的社会思想教育。（而尧帝，已是距今五千多年前的开明君王。）

现当代有一位诗人说：“诗是人民创造的，我是人民的代言人”说这话的襟抱，思想高度，听起来就不是一般的诗人，他是伟大的诗人毛泽东。

中国诗史，“诗言志”的思想，无论时代风向标是真善美的正确导向还是偏离，作为一名人民的诗人，是不会走向迷途的。（小人除外，如唐代的宋之问，虽通晓诗艺，却品行恶劣，小人得志，趋炎附势。当代诗坛又产生了随腐朽浊流而下形形色色的无耻之徒。）诗人艾青在《诗论——思想》中说：“诗必须具有一定的思想内容。没有思想内容的诗，是纸扎的人或马。”又说：“一切艺术的建设物，必须建筑在坚如磐石的思想基础上。”他说：“宁可失败于艺术，却不要失败于思想；宁肯服役于一个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善的理念，却不要妥协于艺术。”

由此可见，大诗人艾青把诗的思想高度提升到艺术之上，这就是一位人民的诗人所具有的高度责任心与认知。不是吗？为艺术而艺术，是遗患无穷的。这些年，那些恶俗的诗写作者，伤风败俗的追风乱象，既无艺术也无思想，给社会所带来的伤害和遗患，已为大众深恶痛绝。

综上所说，诗言志，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已形成了真人共识，诗道核心，不可逆转。

诗人表达真知灼见，是通过运用语言。艾青在《诗论——语言》中写道：“一首好诗，必须使每个看他的人，通过语言，都得到他所了解的益处。”他在诗人论里说：“诗人是语言的艺术家，诗人的财富是语言。”

诗人艾青，最早显示出来的是绘画天赋，初中毕业了就读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绘画系，为提高绘画艺术，在学院教授的建议下，于19岁时到巴黎学习绘画。22岁回国，参加了“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不久被捕入狱，判6年徒刑。他失去绘画条件，在狱中开始借诗思考，以诗表达决志。1933年1月24日,不满23周岁的艾青（本名蒋正涵，号海澄。）写作完成了《大堰河——我的保姆》，秘密带出监狱，于1934年5月1日在上海《春光》月刊发表。这是他第一次用艾青笔名（寓意打倒蒋介石，正义常青。）

这首诗发表后，轰动诗坛，艾青在诗坛上一举成名。之后，有单行本，多种选本，收入《艾青全集》。

《大堰河——我的保姆》距今问世已经85年了。85年以来，一直为大众喜爱，热情澎湃，是校园的学习选材，诗歌朗诵的样板之一。许多诗歌活动场合，文化舞台，诗人和朗诵艺术家，经常朗诵这首诗，经久盛行，令人动情感泣，不仅感动华人世界，也翻译到许多国家。

这首诗之所以艺术生命如北斗闪烁，主要是作者创作的思想光芒与语言艺术的高度统一，深刻表达，产生春风春雨催生万物的社会效应。《大堰河——我的保姆》共108行，最短的句子只有两个字，最长的句子22个字，完全是在作者思想奔腾之河的节律中行成的，起伏跌宕，声韵自如，感情沉重悲壮，有如自然生态中的生命律动。诗作者没有娴熟高超的语言艺术驾驭功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他既有良好的天赋，又有自律的勤奋精神。诗的开头就明白地告诉读者：“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他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紧接着在抒情中吟唱：“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有一位朗诵艺术家，宋澎先生，他也是一位诗人，他告诉我，每当读起这首诗，都抑制不住激昂的情感，热泪盈眶。朗诵时，完全沉浸在诗的感情奔放里。我们往下读这首诗情感升腾的情节：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这是那个时代现实生活版的抒情，令人为之感泣。打动人心，是因为这首诗的意境汹涌着诗人与劳苦大众的共鸣，对不平等社会无耻现实的揭露，更是诗人对所处黑暗旧社会的反叛。而这种思想的传达，没有驾驭语言的功力，缺失升华的艺术语言的才华，是不可能产生打动人心的情感浪涛，也就不可能产生与读者共鸣的社会效应。

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到，艾青在诗里反复强调他是地主的儿子。他的家族，是拥有财富的“人上人”，他是财富的继承人。他对自己阶层的反叛精神，对劳苦大众的同情，这种思想的产生，不是哪一个政党给他的使命，不是为哪个党派工作；不管他受何种思潮影响，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个人的革命志向选择。

他感情奔放，诗里直抒胸臆：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你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读到这里，这呼唤民族意识觉醒的号角声，仅仅是呈献给诗人的保姆、苦难的大堰河吗？绝不是，绝不是的，他是呈现给那个黑暗的、万恶的旧社会一切在苦难中挣扎活命的妇女，和这些妇女的儿子们——也是诗人的兄弟们。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1933年诗人为劳苦大众吹响的反叛号角。艾青这种唤醒民众的思想浪涛，缺乏纯粹的高能量的语言驾驭能力是达不到的。他对母语精确熟练的运用，正如诗人艾青所提倡的“创造”。汉字的千军万马，在优秀的将帅指挥中，会变成奇兵和勇士；而在庸碌的指挥官手中，就是没有战斗力的溃败群体。

诗的语言运用之优劣，决定了诗的思想表达的强弱。犹如枪手打靶，打在靶心和打飞弹，决定了枪手的实战能力。

他在《我怎样写诗的》中说：“我是嫌恶一个诗人沿用一些陈腐的乱调来写诗，我以为诗人应该比散文家更花一些功夫在创造新的词汇上。我们应该把‘语言的创造者’作为‘诗人’的同义语。”他强调诗人必须在“语言的创造”上下功夫锤炼。

他写诗，是严格要求在思想和语言艺术上不断超越自己的，不断的产生积极的社会反响。在他的故乡金华市，有艾青纪念馆、艾青文化公园、艾青路、艾青小学、艾青中学，他出生的傅村镇畈田蒋村今年5月又举行奠基仪式建设艾青诗歌公园。在他工作生活了21年的兵团八师所在地石河子市，由王震将军领导创建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修建了现代建筑的艾青诗歌馆，坐落在新兴的名城石河子市宏伟的军垦博物馆二楼展厅，一面墙上是他写的、让石河子市闻名国内外的现实主义的诗《年轻的城》以及王震将军和艾青及夫人高瑛的大型活动照片；在油城克拉玛依市，有他的一座花岗岩岩石的雕像，高达4.5米，重达20吨。他的诗集《归来的歌》荣获1983年中国作协第一届新诗优秀奖，诗集《雪莲》荣获中国作协1986年评选的16部优秀诗集榜首。1985年法国驻华大使代表法国总统和文化部长，授予他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勋章。

《而庵诗话》（清·徐增著）中论道：“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熟悉了解艾青的人都知道，艾青的人品是高尚的，他真诚从不虚伪，没有假话，不被世俗所感染。他的一生苦乐参半，追求光明，歌唱光明，与人民感情相通，不管在狱中还是自由人，不论作掏粪工还是在部长级的岗位上，他都能保持着善良的品德。这些人生的难得闪光点，在他的诗篇中都表现出来了。就连他翻译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的诗，也是为穷人、为底层人伸张正义，呼唤光明的。

1991年7月，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艾青全集》五卷精装本，《大堰河——我的保姆》收在其中。出版说明中写道：“艾青是我国现、当代诗坛大师，他在诗歌创造和诗歌理论方面的巨大成就，举世公认，不仅在中国现、当代诗坛上有口皆碑，而且在世界诗坛上也具有广泛影响。艾青的诗是植根于中国泥土，继承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和融汇了世界优秀诗歌艺术的结晶。他博大、精深、宽广、厚重，艺术上达到了纯熟之境。诗如其人，艾青的作品是他崇高人格、宽广胸襟、高洁情操，和对祖国、对民族、对人民深厚爱的体现。”

王震将军题写的《八五二农场志》于1985年8月出版，第615页记述《诗人艾青夫妇在八五二》：反右运动后，王震将军经请示周恩来总理同意，为保护这位杰出诗人艾青，把艾青一家安排到黑龙江省八五二农场落户（隶属于农垦部，王震任部长。）任命当农场的示范林场副场长。其间，农场的广阔天地，给他的创作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灵感，他以“老头店”为主题写了长诗《蛤蟆通河上的朝霞》与《踏破荒原千里雪》，还写了一百首《风物诗》以及散文若干篇。按当时规定，这些原稿送上级领导审查时，以“看不懂”为由没通过。在新疆兵团漫长的冬天，大雪铺满大地，夜晚在他居住的地窝子里，油灯暗淡的灯光下，他同我多次谈起这些稿件，他说，不是看不懂，是我头上的这顶大帽子叫人不敢问津。他没有怪罪谁，他理解，是上级领导怕公开发表后在莫测的风云中受牵连。

1957年4、5月，他同夫人高瑛访问上海时，写了长诗《大上海》；1957年6月，他陪同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游览三峡，他写了长诗《长江行》。这些诗稿连同在八五二农场写的一百多首长短诗、散文，都是他创作精力旺盛，年富力强的人生大好时光创作的，他自己非常满意。不幸的是，这些大作，在之后不久的动乱中遗失了；直到1979年3月艾青恢复名誉，这些珍贵的作品都无法找回来，成为《艾青全集》的遗憾。艾青和高瑛多次同我交谈中谈到这些原稿时，他们都觉得这些遗失，是在艺术创作道路上的一段无声沉眠。我们只有期待奇迹发生，这些诗稿能“出土”，重见天日，哪怕再过几十几百年也好。好在王震将军为了保护他，于1959年11月把他一家又安排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石河子市落户。这期间他写了大量诗歌。王震将军领导建设的生产建设兵团，从无到有，在戈壁荒滩建设成现代的大型农场，工厂，社会功能齐全的百万劳动大军的大社会（发展到现在已近三百万人）。诗人艾青在此工作期间，所创作的诗歌，当时已在兵团报纸或杂志发表，40万字反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发展变化的长篇纪实文学作品《绿洲笔记》，在他回北京工作时已正规出版，后收入全集。这期间，他写的《年轻的城》，是歌颂在一片芦苇荒滩上，由王震将军指挥建设的现代都市——石河子市的惊世新面貌的，得到了王震将军与全体军垦官兵的赞扬。这里，欣赏几段：

我到过许多地方/数这个城市最年轻/他是这样漂亮/令人一见倾心

不是瀚海蜃楼/不是蓬莱仙境/它的一草一木/都由血汗凝成

你说它是城市/却有田园风光/你说它是乡村/却有许多工厂

苍郁的树林里面/是一排排的厂房/百鸟的鼓噪声中/传来马达的声响

空气是这样清新/闻到田野的芳香/微风轻轻吹拂/掀起绿色的波浪

……

因为它永远在前进/时时刻刻改变模样/因为我透过这个城市/看到了共和国的成长

新兴的石河子市，因为这首诗而举世闻名，当然也名不虚传。这首诗是作者于1958年完成的，她的思想表达与语言艺术都是高度完美的，让大众听得明白且感动至深，同时也让各界知识分子都能领会时代的巨变，而诗的思想高度提到了国家发达兴旺，人民幸福安康。诗的节律，轻松明快，朗朗上口；而这首诗之前、时光已跨过35年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感情声韵，是低沉而强烈的，有如诗人站在广场上擂响的醒狮鼓、吹响的晨号声。

学习、研究诗人艾青的艺术成就与他不同时期的思想表达，这篇文章是远远不够的，愿我们共同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