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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在碑石的生长(组诗)

2019-11-14薛松爽

天津诗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骷髅头颅新词

薛松爽

创造新词

创造一个新词类似于

创造一个母亲

你如何从人群中辨认出新的母亲?

也许她是一个小女孩

背着书包跳跃着去上学

也许她守着一个菜摊

抠去菠菜根上最后一点泥巴

而我知道我的母亲并不在这里

她在一个病院,穿着

纯白的衣服给一位癌症病人换药

敷好胸口的纱布,她并不离去

低头默读一首我写的诗歌。

是的,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

我每天踏上这白色宫殿的台阶

但仍没有学会写诗。

在她逝去五年后,我忽然会了

并且创造了一个新词:病院

现在,母亲就站在这里

朝着一个个病词

伸出新鲜的手指

暮色

十几年前的夏日

暮色温和

仿佛万物流在体外的血液

喝过汤,母亲将碗搁在地面

告诉我,她的病情,已至晚期

吞咽困难

恐怕时日不多了

我站立不动。父亲坐在窗台后

顶着灰色瓦檐

枣树在昏暗中显出浑厚黑影

满树的枣花一直冉冉升起到半空

一粒粒,又细又碎

像一些粉末

隔日,回城,我告诉兄。接母亲进城治疗

冬天,逝去。她的坟在村子二里地外

树林,在碑石的生长

当大地还没有创造出“痛楚”这个词

人们该怎样表达

那胸口的忽然塌陷,岩浆自目眶的决出

以至无法吐露的那种无声

这个词怎样被发明:一支笔于额角的

刻写,一团肉自喉头的呕出

蛹在心脏的安眠,树林

在碑石的生长

当它无数次被说出,落在纸面

根须裸出地表,疼痛得到缓解

它会剩下一个空壳,像曾经

窒息一颗头颅的口袋飞上天空?

我们该如何为它重新浇注

一个头颅,一只脚掌,一副人形的躯体?

重新建立那一个远望以当归,长歌以当哭

波光粼粼而又坚如磐石的国度?

一架骷髅

如果给他足够的肉

流畅的筋脉

涌动的血

和包裹全身的一张皮肤

他会不会活过来

再给他眼眸,让他看

给他嘴巴,让他说

给他耳廓,让他倾听

他会重新坐于世界的风中,一株树下

他会重新活一次

这一次

他会把爱恨编织的毛衣穿在身

把经历的一个个名字烙在肋骨

提前雕刻一座树立的墓碑

他会栽下一棵橡树

养育一群鹭鸟

他敲着铁皮屋顶哭泣

在寂静广场中央默立

他在黑夜写好一封封信笺

蘸着黎明的血液洗手

他看到世界的穹顶

在暴风的顶部发光

群山为他打开一扇门

他会毫不犹豫走进去

他的头发再一次发灰

他重新做了一次父亲

他能否真正成为一个人的父亲

人类的父亲?

他的儿子一个个走出阴影

像站在森林边缘的巨木

他当然会再一次死去

在旅途、刀丛、病床?

世界本就是一座医院

晃动黑白弯曲的身影

他将死亡写在他的日记

这一生,他多出了一本书

记录他的一言一行

他成为灰烬,它们历历在目

但此刻,我什么也不能做

他就这样站在这间空房子里

和我面对

一架骷髅

如此干净

像刚从我的身体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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