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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唱歌的时候

2019-11-14李修文

山东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小女儿夜市唱歌

李修文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穷人。好在是,在他打工的地方,工厂与工厂之间,残存着一片田野,田野上长着榕树和芭蕉树,树底下,还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半夜里,要是天上没下雨,最好还有月光,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去那片田野上晃荡好半天。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全都被露水打湿了,一看见它们,他的心里也变得潮乎乎的,就好像,他的心,也被露水打湿了。再往前走,不知是谁,种下了苋菜和辣椒,可是,好多棵苋菜都需要松土,还有一小块辣椒树快要倒伏在地。他便忍不住,轻轻地蹲下去,该扶正的扶正,该松土的松土。忙完了,他紧挨着它们,在田埂上坐下,往往在一时之间,他竟然会觉得自己并没有身在广东,而是回到了老家,这些花,这些苋菜和辣椒,全都是他的,他也没有那么穷。

其人情形,大致如下:儿子还在山西坐牢,妻子却早早得上了老年痴呆。痴呆以后,发了疯一般地想儿子,一天到晚,嘴巴里喊叫的,全都是儿子的名字;隔三岔五,她便要往汽车站和火车站里跑,大概的意思,是要去山西看儿子。他总不至于将妻子终日捆绑起来,如此,终有一天,妻子也不知道是上了哪一趟汽车或火车,自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广东小城,妻子失踪之后,除了自己打工,他一个人还要管三个女儿。许多时候,尤其是从田野上回到租住的城中村里的路上,当满身的湿疹发作,他常常想,他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一条只剩半口气的癞皮狗。

其人情形,大致补充如下:大女儿也得了病,是肾病综合征,怕风,怕冷,脸是肿的,身上是胀的,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肿胀的。所以,她不用去打工,除了给一家人做上些简单的饭菜,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去一家小诊所里打针治病。二女儿是个哑巴,在沙发厂里当针线工,终日里安安静静,唯一让他省心的,就是她。最不让他省心的,是小女儿,那可叫一个不安生,听她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再在工厂里打工,而是想跟几个姐妹出去卖保险。可是天地良心,她那几个姐妹哪里是在卖什么保险?那不过是借着卖保险之名,一天到晚跟工厂周边的男人们拉拉扯扯罢了。一想到这,他的心口便疼得厉害,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去劝阻她,她却是刀子嘴,连声质问他:马云说过什么你知道吗?乔布斯说过什么你知道吗?到了最后,反倒是他,讪讪地、乖乖地闭嘴,再去找一处僻静之地,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他会长久地站立,长久地等待,等待着自己唱出一首歌来。

终于说到了唱歌,可是,说到唱歌,话就长了。今年春节刚过,他带着好不容易攒下的几个钱,去山西看儿子,顺便也再在铁路沿线找一回妻子的下落。在陕西的一个小火车站里过夜等车的时候,天亮之前,他被一阵歌声惊醒了。他从躺卧的长条椅上直起身来,惺忪着向外看,站台上,一个破衣烂衫的人正声嘶力竭地对着铁轨和茫茫夜幕歌唱。入睡之前,他和对方攀谈过,知道对方跟他一样,也是个在全国各处地界里找人的穷人,只不过,他找的是妻子,对方找的是儿子。那明明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啊,说句话都脸红,现在却好像换作了另外一个人,也不管火车正在呼啸而过,拼命伸长了脖子,一句一句地嘶吼,那歌声,像是一颗一颗的石头从他的胸腔里崩裂了出来,又像是一把钝刀好不容易被磨好,再一刀一刀,砍在了铁轨上,砍在了茫茫夜幕上。

他其实根本听不懂对方唱的是什么,要么是小曲,要么是地方戏。听了好半天,他只听清楚了“情义”“牡丹”和“驸马爷”等寥寥几个词,但这已足够令他震惊,足够令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走上站台,去靠近对方。越靠近,他就越震惊,那哪里是在唱歌?那分明是在打仗。唱到后面,对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几近于一堆破铜烂铁,可是,破铜与烂铁照旧还在厮杀,还在跌跌撞撞,就像旗帜没有倒,就像伤口里涌出的血仍然在汩汩地流。也因此,最后一口气就不能停,再往后,对方的嗓子彻底破了,为了唱出最后的歌声来,对方的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全身上下都淌着汗,他还是没有停,气力再次聚拢,狠狠地踩着脚,继续将脖子伸长。如此再三,终于,那最后的几句歌声好似炼丹炉里久炼不化的孙悟空。时辰到了,炼丹炉注定被掀开,携带着满身炉渣与火焰的歌声注定像孙悟空一样破炉而出,随后,它还要腾云驾雾,继续打翻天庭。

仗打完了。那破衣烂衫的唱歌的人也累惨了。另一趟火车又在呼啸而过,唱歌的人却背靠在一根石头柱子上,闭着眼睛,深长地呼吸,好半天都不再作别的动作。他也一直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对方,安静地去震惊,并没有上去搭腔。又过了一会儿,天蒙蒙亮了,唱歌的人拔脚要往火车站外的小城里走。他知道,对方要去小城里找儿子去了,眼下的火车站不过是个过夜的地方而已。此一别后,显然再无相见之期,他终于未能忍住,追上前去问对方,何以会、又何以能拼了性命去唱歌?对方却已故态复萌,变回了说句话都脸红的那一个,不过,尽管如此,对方还是跟他说:幸亏他能这样唱歌,否则,自己早就活不下去了。只有把一首歌唱完,他才有新的气力去找儿子。渐渐地,时间长了,唱过的那些歌,甚至还没有唱过的那些歌,全都变成了他的兄弟友好,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些歌会帮他撑住。

薄雾里,对方还说:那些歌,可真是好兄弟,一点都不嫌弃自己,受了苦的时候,它们都跟自己站在一起。就譬如,寒冬腊月的晚上,自己一个人在村道县道省道国道上走,快冻死的时候,只好唱起了歌,那些歌就变成了好兄弟跟自己一起往前走。到了这时候,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是一个人。又譬如,在河北,莫名其妙地,他挨了一顿打。都快被打死的时候,求救一般,下意识地又唱起了歌,歌声一起,他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赤手空拳开始了反抗,到了最后,这一条贱命,竟然侥幸留下了。

听完唱歌的人对他说的话,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也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只是自此之后,唱歌,歌唱,这两个词,终日里便纠缠住了他。去山西的路上,回广东的路上,一旦稍微有空,这两个词就凭空里跳跃了出来,如影随形般跟着他。哪怕回到了广东,工厂里,城中村里,残存的田野上,唱歌,歌唱,它们就像是挂住了他衣角的藤蔓,又像是横亘在机床前的拦路虎,让他站在原地,左右为难。许多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不就是唱一首歌吗?说到底又有什么难的?一念刚刚涌起,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对他说:不不不,我要的,不是普通的歌唱,我要的,是十万火急的歌唱,是胜造七级浮屠的歌唱。

亏得了他是在广东。这个夏天,衣服和被褥永远都湿漉漉的,巨大的潮气几乎令所有的鸣虫都断绝了声息。雨声,满世界都是下雨的声音。一天到晚,就算雨稍微停一下,重重乌云的背后,便又立刻响起了滚滚的闷雷之声。如此,时间久了,他满身的湿疹便越来越重。在车间里,哪怕成天光着上身,连件衬衣都不敢穿,可是,只要有一阵风吹进了车间,又吹临了机床,他便陷入了万箭穿心般的又疼又痒。这天下午,风格外大,他的身上格外地疼和痒,他想找到一点清水洗刷自己,可是,辽阔的车间里却并没有一处水源。到头来,就像一只猴子,他只能上蹦下跳,在全身挠来挠去,却总也挠不好,干脆去死了吧。没有任何来由地,一个念头出现了:干脆去死了吧。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面无人色地朝四下里张望,四下里却无一个救兵。他只好继续挠,越挠,想死的念头就越像一块石头,堵在他的胸口,气都喘不过来。

真正是十万火急之时,真正是胜造七级浮屠之时,骤然间,像是至尊的菩萨从云端里走下,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在站台上唱歌的人,他也想和那唱歌的人一样,有几个好兄弟,跟他走在一条路上,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再帮他多撑一阵子。这么想着,奇迹竟然当真显现:他的嘴巴,湿润了起来,一些久违了多年的歌词和旋律,重新找到了他。还有,哪怕未及开口,他也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刹那间变得清脆和亮堂了。唯有一个问题,那么多歌词和旋律就像故人一般找到了他,他到底该唱哪一首呢?《小路》还是《映山红》?《三套车》还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不管了,又一阵疼和痒袭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张口就唱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车间里的工友们几乎全都被他吓住了,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一个个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他,而他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虽说疼和痒并没有变好,但是,他知道,伴随着歌唱,自己的脑子正在变得和喉咙一样亮堂,只要脑子是亮堂的,他就有可能找到对付这遍身疼和痒的法子。所以,他就对着工友继续唱,那甚至都已经不是唱,而是变作了嘶吼:“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刚唱到这里,他一眼看见车间外面那一排高高的芭蕉树,这寻常的看见,竟让他全身战栗,因为他知道,他有救了。三步两步,他奔出了车间,来到了一棵芭蕉树下,再死命将芭蕉树摇动,阔大的芭蕉叶也随之动弹起来。随后,停留在叶片里的雨水倾泻而下,他的身体,终于接受了清水的浇淋,他总算好过些了。所以,紧接着,忙不迭地,他又摇动了另外一棵芭蕉树。

还有那一回: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大女儿淋了雨,当天便发起了高烧,一连多日也退不下去。小医院怕摊上人命,说什么都不肯再收留。他只好背着她去了大一点的医院。结果,一周不到,他和二女儿、小女儿加起来,三个人的积蓄就都花光了,而医疗费还远远不够。正在危急的时刻,小女儿拿回了一笔钱,说是她的姐妹凑给她的,还有,她已经想清楚了,不再打工,要卖保险去了。那时候,天空里乌云堆积,闷雷声接连炸响,而他却越来越心急如焚。终于,他对小女儿发作了,道出了他一直佯装不知的事实:她的那些姐妹,根本就没有卖什么保险,一个个的,全都跟了男人,有的男人,比他的年纪都还要大。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在住院大楼昏暗的楼道里,他差不多快掉下眼泪,一遍遍对小女儿呵斥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可是,他终究没能拦住小女儿,呵斥完了,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了医院。医院门口,恰好一辆公交车路过,差点撞在小女儿的身上,他又吓得大喊了一声,好在是,公交车刹车刹得快。小女儿就好似一个即将就义的女战士,冷着眼,当街站立,再看着公交车司机对自己不停咒骂。但是,说什么她也不会上车的:对不起,自今日始,她不坐公交车了,自今日始,她要以出租车代步了。

也就是在此时,小女儿突然听到了他的歌声,这一回,他唱的是《十送红军》:“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小女儿回头,远远看去:医院楼道里,他将头伸出了窗户,悬在半空中,脸红脖子粗,既像是在吼叫,更像是在哭叫,随后,歌声变得更加猛烈:“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跟他当初在车间里吓坏了工友一样,小女儿也被她吓住了。全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了又想,还是走进了医院。见她回来,他也跑下了楼梯,跟她碰头,再一把抓紧了她的手,说什么都不松开,又近似拖拽般将女儿拉扯进了住院大楼。而歌唱却从未有过半秒钟的止息:“七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五斗江,江上里格船儿,介支个穿梭忙,千军万马介支个江畔站,四方百姓泪汪汪……”

不管在老家,还是在这打工的广东小城,他都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穷人,现在,他依然穷,因为大女儿的病,他更穷了。但是,他唱起了歌,横生生多出了无数兄弟,如果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满意,那就是明目张胆的不知好歹了。好在是,对于眼下的日子,他不仅满意,而且十分满意。接下来,大女儿也出院了,虽说肾病综合征并没有被治好,暂时却没了性命之忧。所以,从医院里回到城中村的那天晚上,半夜里,他一个人又去了那片田野上,在苋菜和辣椒们的身边,他差一点就要唱起来,突然间却又忍住了:歌唱,唱歌,它们是秘笈,也是底气,不到要命的时刻,可不敢随便拿出来乱糟蹋。

唯一的变故,还是他的小女儿。这个死丫头,到底长了一身的反骨,天天早出晚归,他还以为她如自己所说,重新回了原先的厂子里打工,哪知道根本没有。突有一天,有个中年女人找上门来,又哭又闹,耍了好半天的泼。他这才知道,小女儿一直在骗他,她其实早已卖上了保险,而且,一如他所担心的,小女儿果然跟那中年女人的丈夫有了说不清的勾连。现在,那中年女人要求他,赶紧将小女儿严加管束起来。他,一个老实巴交的穷人,当然只有连连点头称是。中年女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出了门,满城里寻找小女儿,可是,哪里还找得到她一丝半点的踪影呢?实在没办法了,入夜之后,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处夜市。据他所知,夜市的老板,就是那中年女人的丈夫,夜市里所有的档位,都得给他交租金。不用说,面对这么一位老板,平日里,他是话都不敢跟对方说一句的,可现在不是平日,是事到临头,是火烧眉毛,除了斗胆前去,找他打听出小女儿的下落,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实际上,满打满算,他一共也没跟那夜市老板说上三句话,很快,对方将一串烤肉不耐烦地砸在地上。就像是摔杯为号,小弟们应声而起,推搡着,将他架出了夜市。踉跄之间,他没有站稳,摔倒在了一个烧烤摊前。他当然想站起来,徒劳地试了好几次,却发现自己的腰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只好继续躺在烧烤摊前。浓烟阵阵袭来,眼睛受了刺激,流了一脸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净,终究只有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而已,其时情形,他和一条癞皮狗哪里还有什么分别?

显然,这就是要命的时刻,他唯一能够求救的,只有从云端里走下的菩萨;显然,如此境地里,他会唱的那些歌,就是他的活菩萨。那么,唱哪一首呢?《驼铃》还是《北国之春》?《望星空》还是《血染的风采》?快一点,他哀求自己,再快一点。就这样仓促着,慌张着,他一咬牙,选定了《血染的风采》。好,第一句,第一句赶紧唱出来,来了来了,第一句来了,“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伴随这第一句的出口,就像是被银针刺中了太阳穴,他竟霍然起身,迈步再往夜市里走,不顾浓烟,不顾众人的侧目,一边走,一边高声歌唱:“……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只不过,他没想到,二闯夜市,到头来还是自取其辱。最后的结果是,跟歌里唱的一样,他又倒下了,而且,他几乎倒下了一整夜。周边的吃客堪称熙熙攘攘,却无任何一人对他表示理解、明白和期待。待他唱着歌重新站到夜市老板的面前,不同于此前,对方先是盯着他不明所以,而后又突然来了兴致,嬉笑着对他说,要是他站在这里唱一晚上,自己就不再纠缠他的女儿。

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容易的事?对方盯着他看,但他觉得无数兄弟友好就站在自己身边,他也盯着对方看。当他终于确信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一瞬之间,他禁不住地狂喜,转而在心底里狠狠地感谢了起来:他感谢那些他会唱的歌,感谢陕西小火车站里萍水相逢的那个唱歌的人,他甚至感谢眼前的夜市老板。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过的是生死关,哪里知道,他只需要卷起裤腿蹚一遍浅水即可。说到底,这日子待我还是不薄的,那些歌,还有夜市老板和萍水相逢的人,这一回,要是我渡过了难关,年底回了老家,我说话算话,一定要在堂屋的正当中供上你们的牌位。

还等什么呢?赶紧开始吧,他的心里早就已经作好了盘算,从《喀秋莎》开始,再到《信天游》告终,其间歌曲,足足有好几十首,几十首唱完,他就从头开始再唱一遍。来吧,就这么定了,一,二,三,开始:“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伴随他的歌唱,夜市老板开始了新一轮的碰杯,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就好像,小女儿已经走在了跟他回家的路上。可是,变故还是来了:刚刚唱到《歌唱二郎山》,他的腰又钻心地疼了起来,何止是疼,简直就是有一把刀子在割着腰上的肉。嘴巴里止不住地倒吸着凉气,但他并未停止歌唱,虽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场仗,他却得把它好好打完。所以,《歌唱二郎山》唱完,试探着,就像在此前的烧烤摊边上,他干脆躺下了。夜市老板并没有反对,要么就是丝毫也没有在意,听任他躺下了,在他身边,走过去了无数条腿,踏过了无数只脚,但因为夜市老板就在边上,也没什么人驻足围观他。他便一边张望着接连而过的腿脚,一边继续唱:“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没过多久,夜市老板接了一个电话,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干了最后一杯酒,站起身来,领着小弟们就要走。这可如何是好?不是说好了唱一晚上的吗?不是说好了要告诉他小女儿的下落吗?再看他:不管有多舍不得歌唱,他也得停止歌唱,赶紧闭上嘴巴,眼睁睁地等待着夜市老板给他一个交代,对方却似乎已经忘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拔脚径直朝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他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脚,再连声哀求,他要的不多,只需要一个女儿此刻的地址,自己将她领回去,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打搅他。对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他,蹲下身体,笑着拍他的脸,再告诉他:一时半会儿,他的小女儿,他是领不回去了,因为自己已经看上她了,还有,要是他还敢像今天这样来纠缠自己,要不了几天,他就可以让他们一家离开此地,全都滚回老家去。再说了,你自己养了个不成器的丫头,你叫我有什么办法?说罢,夜市老板从他的双手里要拔出自己的脚,他挣扎了好半天,死死将那只脚压在身体底下。但是,对方毕竟那么多的小弟,一起拥上前,三下两下就将他的手掰开了。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夜市老板没走出去几步,歌声响起了,何止是银针刺中了太阳穴?这一回,就像是垂死的心脏突然被电流击中,他竟高唱着一跃而起,就算他清晰地听见腰上传来了“咯嘣”一声,也没作任何理会,追上前,一把抓住了夜市老板的胳膊。只是这一回,他的下场再也不似此前。夜市老板对他的好脾气已到了极限,一声令下,小弟们将他团团围住,拳头如石头般硬生生砸下。他被放开时,早已鼻青脸肿;这还不够,一个小弟,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又听见了腰上传来的“咯嘣”一声,说什么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唱歌,对,唱歌,“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他在歌唱,却近似于哭嚎,或者说,他其实是在哭嚎,但又的确夹杂着歌唱——歌唱与哭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无论它们有多么激烈,他也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夜市老板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了踪影。他心里不甘,接着唱他从来没唱过的歌:“打起手鼓唱起歌,我骑着马儿翻山坡,千里牧场牛羊壮,丰收的庄稼闪金波……”一曲终了,他胆大包天,甚至唱起了最近偷偷学的粤语歌:“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可是,终究没有用啊,不管他怎么唱,他还是无法从地上起身;不管他怎么唱,身边的腿脚们交错而过,也并未有一只腿脚停下。在它们面前,他的歌唱与嚎哭,其实连一场热闹都算不上。

如此,黑暗,某种真正的黑暗,就这么突然降临了:唱歌,歌唱,也许,它们原本就是全无用处的吧?那些兄弟友好,现在,我就躺在腿脚们的身边,一步路也走不动,你们在哪里呢?罢了罢了,说白了,那些歌,那些强自镇定和打了鸡血一般的时刻,无非就好像是一瓶高度白酒,又或是一剂麻药吧?酒意消了,麻药劲散了,不敢碰的人,躲着走的物事,一个个,一桩桩,照样债主般找上门来,一切该水落石出的,都必将水落石出,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以歌唱了好半天,仍然看不见一个兄弟前来,仍然连一场热闹都算不上?

是的,黑暗,某种真正的黑暗,就这么突然降临了。他躺在那里,彻底闭上了嘴巴。因为鼻青脸肿,视线也早就模糊了,眼前所见的人影、摊点和灯火,无一不是像和他隔了一层毛玻璃。他定睛在一处,想将那一处究竟是何所在看得更清楚,却莫名地想起了每年年底回老家过年路上的那些火车隧道。要是太阳光强烈刺眼,当火车从隧道里飞奔出来,隧道会很快就被太阳光的光影抹平,往回看时,你几乎看不见黑洞洞的隧道口。但是,你知道,那黑洞洞的所在,一直就躲藏在光影之下。要说起来,那些太阳光,多么像他唱过的歌啊,几乎都快将他的洞口抹平了,终不过是稍纵即逝,一切黑洞洞的所在,总要被打出原形。

自此之后,一连好多天,他都再也唱不出一首完整的歌了。每一天,去小诊所治腰伤的路上,他都要路过汽车站,汽车站的屋顶上,高音喇叭里成天都在放着歌,大多数是新歌,但也有他熟悉的老歌。他却做贼一般,离汽车站还远着呢,他便早早捂住了耳朵。腰稍微好了一点之后,他又前去找夜市老板打听小女儿的下落。怪异的是,只要踏上那条路,他便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即将挨宰的牛。是的,年轻时候,他宰过牛,前一秒钟,那牛还鼓着肚子左右四顾,后一秒钟,一把刀直挺挺地刺入了肚子,那牛便在瞬时瘫软了下去,只好继续接受接下来的宰杀。现在,风言风语早已传开了,大家纷纷说,他的小女儿,已经跟夜市老板住到了一起。在车间里,那些工友们,不知道怀揣什么样的心思,一个个跑来恭喜他成了当地大哥的老丈人。到了后来,只要有人跟他搭话,他都吓得往后躲。即使在如此之时,当唱一首歌的念头刚刚涌起,他也还是像做贼一般,将那些他能想起来的歌当作赃物,当作必须消失的证物,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就好像,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靠着唱歌就可以打仗的时刻。所以,在去找夜市老板的路上,经常走着走着,他就变成了一头正在瘫软下去的牛,唯一的生机,只剩下了大口大口的喘息,那些歌,那些兄弟,全都从他的身体里被抽空了,最后,他只好踉跄着,缓慢地返回了城中村。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是不甘心。后半夜,在田野上,月光明晃晃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苋菜和辣椒树们经受了践踏,几乎全都被拔除,仅剩了几棵,也无非是奄奄一息和命不久矣。他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女,一会儿心疼,一会儿气急。后来,他下定决心,要将它们重新栽种好,当空里却下起了一阵急雨,在雨水的浇淋之下,他的栽种变得殊为不易,像赶羊的人不自禁地去找自己的鞭子,他又想起了唱歌,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恰似一束小小的火苗,一点燃就被风吹熄了。其后,天上的雨水越来越大,他冒着雨往城中村里走。为了让自己开口唱歌,他故意走得慢,显然,他是在故意让雨水使自己的忍受来到极限,他知道,只有极限到来的时候,他才能揭竿而起,他才能再一次见到和抱住他的活菩萨。

只不过,无论雨水多么暴烈,他的全身上下早已湿透,那些活菩萨,最终还是未能来到他的身边。站在租住屋的楼下,他想,他还是认账了吧,他再也唱不出来,绝对不是因为他忘记了歌词和旋律,都不是,那只是因为——歌唱,唱歌,它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气力,它们撑不住他,也没法子和他走在一条路上。就像那些被践踏过的苋菜和辣椒树,生长时总是欢喜的。但是,一场风,一场雨,一个醉鬼,都能在须臾之间将它们连根拔起。一如自己,不管他有多少兄弟,在小女儿、夜市老板和寻找妻子的铁路沿线面前,在湿疹、大女儿的病和坐牢的儿子面前,他和兄弟们,终究是还未伸手抵挡,就已经抢先矮了别人一头。

但是,不信它们,他还能信什么呢?此时,站在屋檐底下,只有近在咫尺的雨水是清晰可见的,房屋、道路、工厂及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藏在黑黢黢里不发一言。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身在老家里,但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因为在此处,并没有一枝柳条会摇晃着拂向他,也没有一条小鱼会在池塘里游向他,更没有一双手,不管是谁的手,只要是手,没有这样一双手会对他触碰过来,眼前周遭,还有自己的身体里,唯有歌唱的念头还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它们,岂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柳条、小鱼和双手?定了吧,就这么定了,还是重新唱起来吧。为了唱起来,他又重回了屋檐外的暴雨中,逼迫着自己再一次来到忍受的极限。恰巧这时候,屋檐垮塌了,砖瓦轰然而落。要是他没有起心动念,要是他没有重回暴雨之中,等待着他的,只可能是头破血流,你看,仅仅一个念头,歌唱,唱歌,它们就又救了他的命。于是,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哭着再一次对自己说:定了吧,就这么定了,还是重新唱起来吧。

心意是决了,真正地唱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为了大女儿的病尽快好起来,他信了一个偏方,每天都让她吞下一颗新鲜蛇胆。此地的餐馆,一般都是在正午里杀蛇,偏巧那时候,大女儿还在小医院里挂盐水。所以,用偏方的第一天,一下班,他头一个冲出车间和整个工厂,跑向了三公里开外卖蛇胆的餐馆。买到蛇胆之后,他又狂奔着往大女儿所在的方向跑。要命的是,他必须越过一条几乎算得上宽阔的河,才能跟女儿碰上面,但是,河上却没有桥。为了让蛇胆送到大女儿嘴巴里的时候还是新鲜的,他交代好了她,挂完盐水,就在河边上等着他,到时候,他会跳进河里,赤手空拳游过去。

这不,他来了,远远地,他已经看见了大女儿,满身肿胀的大女儿蹲在河堤上,就像是一头熊蹲在那里。他看了两眼就不忍再看,低着头,一意向前跑,到了河边,一只手拨开岸边的灌木,一只手则高举着装在玻璃杯里的蛇胆,扑通便跳了下去。结果,一下河,他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怕大女儿听见,又忙不迭地闭上了嘴巴。在河水里,湿疹发作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厉害,从上到下,他的身体就像是被几百只蚂蝗纠缠住了,疼和痒此起彼伏,而蚂蝗们仍然不依不饶,只管叮噬,只管撕咬。他的两只手都已经派上了用场,所以,只好一边向前游,一边用左脚去挠右腿,再用右脚去挠左腿,他又没有那么好的水性,如此,挠着挠着,他的身体便往水底下沉,头都快沉到水面下了,那只高举着蛇胆的手,却还是像一根从水底下长出的树枝,直挺挺地伸向了半空。见他这个样子,大女儿当然怕得要死,失声哭喊了起来。他却腾不出嘴巴来让女儿不要哭,也不要喊,因为在水面下,他的嘴巴,一直在找着那些歌的调门。

只要找到了那些歌的调门,再唱起来,他确信,哪怕水性不好,他也不至于如此左支右绌。再看他现在,既像一只可笑的猴子般在水中上蹿下跳,又被剧烈的疼和痒折磨得恨不得撞墙,更何况,在水中,他找不到这样一堵墙。来吧,唱起来吧,再不唱起来,你就要被淹死啦,他哀求着自己,憋着气,安静地等待着自己。来吧,唱起来吧,《望星空》和《三套车》,《驼铃》和《十送红军》,你们倒是被我唱出来呀,再不唱出来,我是真的就要死了,可是我不能死啊,我的大丫头还在河堤上等着我呢。遗憾的是,不管他哀告了多久,又苦捱了多久,到了最后,他还是只能继续高举着蛇胆,继续地用左脚挠右腿,再用右脚挠左腿,剩了最后一口气,这才苟延残喘着来到了对岸。大女儿早已从河堤上跑下来,歌唱般拼命伸长脖子,一口咬住了他从半空里扔下的蛇胆。到了这时候,《望星空》的第一句才从他的喉咙里响起来,还没完全唱出,活生生地,又被他的喘息憋了回去。

没过几天,又出了事,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回出事的,是从来不给他惹上一丁点麻烦的二女儿。原来,别看她从来不生是非,是非却早已盯上了她。几个聋哑人组成的骗子团伙,一直在拉她加入,她自然不同意,结果,上一回,她姐姐住院的时候,她也是没办法了,瞒着一家人,偷偷找他们借了钱,借的还是高利贷。这下子好了,三天两头,那伙聋哑骗子便在沙发厂门口截住她,要带着她走;还有,利滚利下来,要还的钱已经到了她想一想都害怕的地步。终于,她不想再活了,吞了农药,幸亏工友们发现得早,手忙脚乱地将她送进了诊所。

等他赶到诊所的时候,二女儿已经洗完了胃,但是,一直昏迷着。这家诊所其实就是平日里大女儿挂盐水的地方,新来的医生比从前的医生胆子大,什么人什么病都敢接,也就没有瞒他:他的二女儿,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但多半是醒不过来了。听见医生这么说,他的身体抖了一下,他以为它会继续抖下去,倒是没有,它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得多,但他知道,它那是实在没有气力了。突然间,一个念头袭来:干脆死了吧,我认了,反正我会在你之前死的。他对着女儿说,你放心,我会死在你前面的。之后,他的脑子里除了空白再无其他,呆滞地看着滴液一滴一滴进入二女儿的血管,再看着诊所门口的美人蕉开了花,回过头来,一眼看见,一只壁虎盘踞在西面那扇墙的正中央,不知道该上去,还是该下来。他干脆离开了女儿,在那只壁虎的正下方坐下了,不看女儿,也不看壁虎,天知道他在看什么呢?

难以饶恕的是,黄昏的时候,糊里糊涂地,他竟然睡着了,不仅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梦:梦境里,雾气铺天盖地,他便在雾气里茫茫然朝前走,终于在一处灯光下站定,这才看清楚,他又回到了陕西的小火车站——站台的对面也有一盏灯,灯光底下,站着当初那个打仗一般去唱歌的人。见到他来,对方笑了一下,就像是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也像是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好久。不知道怎么了,见到对方笑,他差点便哭了出来,对方却又笑了,似乎是在提醒他,既然已经身在此处,哭不是办法,歌唱才是唯一的办法。而后,他忍住了哭,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在他们之间,只横亘着一条铁轨,但又好像横亘着他们自从两不相见之后各自受过的所有苦。那么,还等什么呢?一,二,三,开始唱起来吧,这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驶入站台,但是,不要紧,火车的呼啸声尽管猛烈,他们的歌声却嚣张着突破了猛烈,响彻在小火车站的上空。还有,两个人的心,是多么齐整啊,唱的竟然是同一首歌,那也是他第一回打仗般唱起的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要命的是,一首歌没有唱完,他突然醒了。不不不,他不能醒,也不愿意醒,那首歌还没唱完呢。所以,他便一边唱,一边对自己说,继续,继续唱,我还没有醒,我也不愿意醒,要是醒了,我就又唱不出来了。话虽如此,清醒与梦境,却都没放过他,站在他身体的两头,拉扯他:一个叫他醒,一个叫他不醒。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多么像他的一生啊,在老家,在广东,在这里,在那里,在一切他踏足过的地方,无一处,他不是呆若木鸡地站着,往前走也不是,往后走也不是,往左走也不是,往右走也不是,那么,还等什么呢?一,二,三,管他醒还是不醒,我就先唱起来吧。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站台对面的那个人,嘶吼着,迎来了自己唱出的、刀砍在铁轨和夜幕上一般的歌声。也就是在此时,他突然听见,病床上的二女儿在叫他。听见她在叫他,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却不忘提醒自己:不会的,你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霎时间,他平静了下来,终不免又偷偷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天哪,二女儿真的醒过来了,因为不会说话,一直都在咿咿呀呀。哪怕咿咿呀呀,他也知道,二女儿是真的在叫他,他接着提醒自己要平静:好运气来了,千万可别把它又吓回去了。只是,关于歌唱,那一句一句,无论如何,他都是舍不得的,所以,他便压低了声音,再一句接着一句往下唱:“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唱完了,他站起身,给另一首歌起了头,看了看墙上的壁虎,再去看睁大了眼睛的二女儿,没有去指责,甚至来不及安慰,而是调转头去,跑出了诊所。一路上,夜幕刚刚降临,河水在他耳边发出了微弱但却清晰的流淌之声,河上的桥,城中村,接连的工厂……一处处所在,都被他用奔跑和歌声将它们丢在了身后。一边唱,他一边想起了小时候拽过的马尾巴:哪怕闭上眼睛,哪怕路上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只要紧紧拽住马尾巴,不松手,到了最后,马尾巴总是能将他带到他要去的地方。

一刻钟后,他站在了夜市对面一幢居民楼的楼顶上。深呼吸,清嗓子,反复几次之后,他亮开了喉咙,一首《三套车》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开始了。这一回,可以告慰自己的是,他,还有他的歌,在楼顶上终于变成了一场热闹。夜市里的人纷纷停下酒杯,停止走动,不明所以地眺望着他,其中自然也有夜市老板和簇拥在他身边的小弟们。《三套车》正好唱完,他安安静静地对着夜市老板说:不用唱一整夜,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他会唱的歌,他都轮番唱一遍,歌唱完之后,如果对方仍然不肯将女儿交还给他,他便从这楼顶上跳下去。夜市老板自然难以置信,一似当初,将手中的肉串砸在地上,再腾地起身,打量了他一阵子,却不屑地笑着,重新端坐了下去。但是,一场巨大的热闹的确已然拉开了序幕——倏忽之间,夜市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着居民楼这边奔涌了过来。夜市老板和小弟们不得不起身驱赶,不过没有用,没过多久,就连他们自己,也全都被人流遮挡和掩盖住了。

而他,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小会儿,用舌头舔了舔嘴巴,就像一整条河水都在他的嘴巴里流淌,嘴巴和喉咙,全都变得湿湿的,润润的,那么,还等什么呢?各位观众,让我们开始吧,一,二,三,开始:“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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