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现代史”
——论冯良长篇小说《西南边》
2019-11-14王春林
王春林
一
长篇小说《西南边》描述了彝人从1950年代到1980年代的历史进程,是一部厚重的彝族现代史诗。小说的叙述始于1950年代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民主改造和社会主义改造,即通常所说的民改。由于历史文化原因以及地理交通、语言的阻隔,从社会政治制度的角度来说,西南地区的彝人对社会主义革命以及现代化诸问题,存在着一个被动接受的过程。在1950年之前,彝区实际上依然停留在落后的奴隶制阶段。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革命现代性的强势介入,使得彝区一下子跃入到了现代社会。在革命现代性进入彝区之前,彝区依然被鲜明地区分为黑彝与白彝两大阶层。黑彝天生高贵,白彝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也因此,即使是白彝奴隶主,也天然地低黑彝一等:“白彝奴隶主历来人数有限,身份比黑彝低,即便蓄养的奴隶、占有的地盘超过黑彝。”究其根本,黑彝与白彝的区别,只与血统身份有关,与奴隶和财产的多寡并不存在必然联系。然而,彝区的进入现代社会,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故事开始的具体时间,就是彝区民改六七年后一批黑彝奴隶主忽然叛乱,解放军出兵平叛的时候。叛乱的发生以及平叛本身,所说明的,正是彝区的进入现代社会之难。那个时候的彝人尤其是低人一等的白彝,虽然已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民改,但其思想实际上仍然处于新旧掺杂的过渡状态之中:“解放军刚进凉山时,假如谁告诉基干队的年轻人,有一天他们会拿起武器和黑彝奴隶主开仗,打死他们都不会相信。就是‘叛匪’一词他们生平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是汉语词,他们感到生疏并不奇怪。一直以来政府都很担待黑彝奴隶主,怎么可能成为敌人,需要讨伐!再则,那些人虽然成了叛匪,但程度不同或者名义上还是他们的主子,作为白彝百姓,他们应该为主子助阵,而不是掉转枪口去打主子。” 1950年代初期彝区的民改,是采用和平方式进行的。白彝的地位虽然有所提高,但其奴隶的本质却并未改变。也因此,对于一部分黑彝奴隶主的叛乱,白彝才会表示普遍的不解:“眼下,在他们看来,黑彝是在自掘坟墓,人民政府当他们座上宾关照六七年,不过让他们放下臭架子,善待百姓和家里家外的奴隶娃子,分点多吃多占的土地山林给百姓给奴隶娃子,就和政府翻脸了。”或许与黑彝白彝的阶层不同有关,依附于解放军的基干队的主要成员,主要以地位相对低下的白彝为主。所谓思想依然处于新旧掺杂状态的,就是指这些一方面已经对黑彝奴隶主产生不满情绪,但在另一方面却出于惯性依然把黑彝奴隶主当做自己主子看待的底层白彝。换而言之,大约也正因为底层白彝的思想处于新旧掺杂的状态,所以,如同曲尼阿果这样的黑彝才依然会葆有某种莫名的优越感:“曲尼阿果不正眼瞧他们,更不和他们搭腔,心里骂他们贱东西臭家伙,刚吃几天大米饭,洋芋屎芥子屎没拉干净,尾巴就翘上天了。哼,不要说以往,一年前,他们名分上的主子,那些叛乱的黑彝奴隶主起事前,他们哪一个敢这么和同是黑彝的曲尼家的女儿扯淡,哪怕斜一眼曲尼家的女儿!”
二
要想充分地描写展示彝人在1950年代初期民改后的命运变迁,就不能够将自己的艺术视野仅仅局限于彝人本身。身为一位彝族作家,冯良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她在《西南边》中实际上是通过三对跨民族结合通婚的青年男女的情感纠葛与人生故事,借助于他者也即汉人的必要参照来书写彝人命运变迁的。具体来说,这三对从青年一直到中年的汉彝男女分别是曲尼阿果、沙马依葛、木略、夏觉仁、吴升、俞秀。是的,正如同你已经判断出的,前三位是彝人,后三位是汉人。更具体地说,其中,曲尼阿果、沙马依葛与俞秀三位女性,隶属于359 团的工作队,夏觉仁和吴升他们两位,是团卫生队的军医。而木略,则是团卫生队在当地招的护理员。三位彝人中,沙马依葛与木略属于白彝,而曲尼阿果,则属于地位明显高人一等的黑彝。从感情的层面上来说,身为白彝且颇有心计的沙马依葛,早就在暗中喜欢上了不仅本人英俊潇洒而且家境也特别富有的夏觉仁军医。岂料,仅仅只是因为要替曲尼阿果挑脚上的刺的缘故,夏觉仁便无可救药不管不顾地爱上了这位心性殊为高傲的黑彝姑娘。一方面,夏觉仁非常明白自己对曲尼阿果的爱情追求面临着重重障碍:“因为曲尼阿果,他遭到来自四方面的阻碍,一是组织,代表人物张队长;二是群众,代表人物沙马依葛;三是曲尼阿果本人;四呢,听说和曲尼阿果定了亲的表哥近在咫尺,友邻部队的参谋,尤其难得的是彝汉文皆通的人才,打小在成都、重庆上国民党办的民族学校,却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的青年地下组织,四川临近解放时被送到北京学习,最近刚回来。”“第四条最不能逾越,等同于破坏民族婚姻、干部婚姻的插足者,张队长说:‘开除军籍算小事,被军事法庭判重刑都可能。’”没想到,因为早就与曲尼阿果定了亲的表哥在工作中找了一个白彝丫头做爱情伴侣的缘故,到最后,真正构成障碍者,反倒是曲尼阿果那思想顽固的父母。为了能够与心上人顺利结合,夏觉仁不仅“初开始去阿果家,被人家用箭竹条条往外赶,真的假的,直朝腿上胳膊上抽,青的红的,尽是棱子”,而且还“不自重,跑去给阿果家当娃子,夜里睡柴火堆,白天放羊放猪,兜里揣几个烤洋芋,荞粑粑都吃不上”。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夏觉仁坚定不移的爱情意志,最终还是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在经过了一番曲折的过程之后,他们终于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后的夏觉仁,果然百般呵护地把曲尼阿果捧成了掌上明珠:“他爱老婆爱得神魂颠倒,老婆呢,未必,与俞秀只说死后绝不和夏家那些汉人埋在一起,而且她是要烧的,烧成一捧灰,撒在父母家的前山后山。那样的话,她的魂才有依附处。”这里,作家在强调夏觉仁对阿果百般恩爱的同时,其实也顺带写出了彝人与汉人面对死亡的不同方式。与汉人入土为安的观念不同,彝人的观念是,不仅要烧成灰,而且还得撒在父母家的前山后山。夏觉仁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曲尼阿果,自然就把暗中喜欢他的白彝姑娘沙马依葛置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境地。好在沙马依葛并不属于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一根筋式的人物,在敏感地察觉到追求夏觉仁无果之后,她多少带有一点投机意味的婚姻选择行为,竟然是突然宣布自己与吴升一起,也要效仿木略与俞秀缔结跨民族婚姻。由于事先毫无征兆,沙马依葛的宣布一时之间令人倍觉惊诧莫名:“又是一枚惊雷炸响在各位女队员的耳畔,面面相觑。莫非沙马依葛有分身术,一头去见夏军医,一头去会吴军医?这边,那边,眼睛梢梢情啊意的,便把男人的魂勾住了?或者故意和夏军医风声水响,好掩护和吴军医的柔情蜜意!也可能夏军医不配合,最近都在传夏军医中意的是曲尼阿果。”自然,与另外两对彝汉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相类似,木略和俞秀之间的跨民族婚姻,也颇费了几番周折。只不过,他们所遇到的周折,主要集中在木略这边。究其根本,木略之所以要急急忙忙地抓紧时机与汉人俞秀结婚,乃是为了有恰当的理由彻底摆脱由主子胡乱配给他的白彝老婆。“他的老婆是主子胡乱配给他的,像给公猪配母猪。”怎么个荒唐法呢?不会生孩子之外,一是奇丑无比,二是满嘴臭气,三是年龄差距过大,简直可以做木略的妈:“有次他向主子抱怨,乌孜何止四十岁,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身上脸上的皮肤松垮垮的,像生过二十胎的老母猪。”如此一种可谓糟糕到极点的婚姻状态,难怪木略要急着摆脱呢。不管怎么说,三对彝汉青年男女爱情婚姻的发生,端赖1950年代初期彝区在经历了汉人中的共产党所带来的革命现代性冲击后落后奴隶制生存状态的根本变革。毫无疑问,若非1950年代初期的民改,若非借助于民改六七年之后解放军的平叛,那么,以上三对年轻男女的跨民族婚姻便绝无可能。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三对年轻男女的跨民族婚姻本身,即可以被看作是现代性在彝区发生的某种突出表征。也因此,借助于他们的爱情婚姻故事来切入民改后彝人命运变迁的表现,就充分地凸显出了作家冯良的艺术智慧。
三
虽然整部长篇小说的叙事时间长达将近半个世纪,但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看,冯良却没有流水账一般地平均使用力量。具体来说,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叙事时间里,冯良着重选择了三个时间端点来作为自己的艺术书写重心。其一,是1950年代后期,也即民改结束六七年后一部分黑彝奴隶主发动叛乱,解放军出兵平叛。因为有了这次带有明显突发色彩的解放军平叛,也才有了本来素不相识的六位彝汉青年男女的相聚与相识,并进一步发展衍生出了三对内涵不一的跨民族婚姻。这个方面的内容,前面已经做出过相对深入的分析,此处不赘。其二,是时间又过了七八年光景之后的1960年代中期,也即“文革”初始发生的1966年前后。这一部分的中心事件,是因曲尼阿果的二姐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而引发的所谓黑彝奴隶主的再度“叛乱”。其三,时间又差不多过去十年之后的1976年前后,这一次的中心事件,是为了纪念毛泽东的畅游长江而举行的游泳比赛。因为相比较而言,发生于1966年前后的那一场黑彝奴隶主的“叛乱”事件,堪称冯良《西南边》中最精彩的一个部分,所以,我们的分析,就将集中在这一个时间端点上。
首先,是曲尼阿呷意外死亡的悲剧命运。“文革”发生后,即使是地处偏远凉山地区的彝区也难以幸免。携带有造反使命的红卫兵,很快就出现在了凉山的彝区。用木略老婆俞秀的话来说,就叫做:“咦,今年时兴的红卫兵这么快就从成都坝子传到我们这山上来了!”任谁都难以想到的一点是,“文革”与红卫兵的突然间到来,竟然会波及仅仅只是在曲尼阿果家帮着妹妹料理家务的二姐曲尼阿呷的命运走向。曲尼阿呷的婚姻之所以被耽误,一直处于单身状态,与民改,与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关系密切。用俞秀的话来说:“也就你们黑彝家讲究多,非得找骨头硬的不说,还要找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这可哪里找去!一茬一茬,男的女的都是老天爷给定的人数。和你二姐同龄的黑彝男子,上下错开三两岁,定亲结婚的;因为解放因为民改,觉悟的,参加工作的,当叛匪被打死的、抓了的,剩下的还有啥可挑的。你那个准二姐夫,不就是觉悟……”虽然语出看似毫不相关的俞秀之口,但曲尼阿呷与新时代之间的命运错位,细细想来,却的确令人嘘唏不已。一句话,倘若不是遭逢新时代,曲尼阿呷无论如何不会被耽误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老姑娘倒也还罢了,关键问题在于,在那个一切惟社会政治身份论的“文革”时代,曲尼阿呷竟然因为身为黑彝而被剥夺了在妹妹家帮忙操持家务的权利:“阿果和我一样,也有个黑彝奴隶主的爹啊,他们不撵她,光撵我。我和他们评理,他们说下一步撵的就是阿果。我家妹夫跟屁虫,说要撵她老婆,把他也撵了。造反派不撵,留着我妹夫给武斗打伤的人做手术。”没想到,不撵不要紧,这一撵,可就撵出了一场大麻烦。由于怕二姐在武斗中不小心挨冤枉子弹,阿果便委托身为县长夫人的好友俞秀想方设法把二姐安全护送到家。不料想,这时候的木略和俞秀他们却也处于泥菩萨过河的状态。万般无奈之下,俞秀只好委托木略家的老辈子盘加护送曲尼阿呷回家。然而,正所谓怕什么便有什么,俞秀根本未曾预料到,曲尼阿呷虽然躲过了武斗的子弹,但却没有躲过突如其来的山洪。问题在于,曲尼阿呷被山洪冲走了,送她回家的盘加却依然好好的。这盘加,不仅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面临着“众口一词”的关于他“图财害命”的说法。“这还不算事,关键是阿果家的舅子老表听说此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跑来把盘加捶了个半死!红卫兵小将不明就里,跑去拉架,也被打伤好几个。这下事大了,公安都出动了。”
就这样,明明只是一场突发的山洪所导致的生命意外,由于未必那么了解掌握民族政策的主政者的过分夸大与处置不当,最终被诬为黑彝奴隶主的“叛乱”,一场牵扯到复杂民族矛盾的祸端至此便彻底酿成。夏觉仁从王副政委那里得到的通报是:“据来自德玉县及临近两县三区的报告,一说翻身奴隶要在民改后再次清算黑彝奴隶主,一说黑彝奴隶主死灰复燃,要报复翻身奴隶。两相交手,奴隶主狠啊,翻身奴隶被砍破头打断胳膊腿的仅德玉县就有四五十位。打过砍过,杀羊宰牛,烧屋毁房,举家逃进深山老林。奴隶主的反动行为激发起革命群众的战斗决心,他们纷纷拿上劳动工具。锄头、砍柴刀、铁锹,誓和奴隶主血战到底。”但实际的情形,却只与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有关。对此,本就出身于白彝的木略县长,曾经给出过形象的叙述交代:“他(指盘加)挨打的原因一个是有人造谣说他图财害命,一个是他俩的身份,男的白彝,女的黑彝,还是奴隶主出身,别有用心的造谣者就说白彝害黑彝,故意混淆我们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的关系是白彝和黑彝的关系,坏透了。正赶上省里地区下来的几批革命小将,听说黑彝奴隶主闹事,义愤交加,声讨的喊口号的,都是汉话,那些山上下来的家伙哪个听得懂,也是反动性使然,群声呼啸,手脚并用,把革命小将也打得头破血流。当时情况不明,他们受图财害命谣言的蛊惑本来情有可原,但跑回去就散布谣言,说白彝抢黑彝,把黑彝推河里淹死了;又说,县里要派公安追剿黑彝,省里地区也派了援兵,戴着红袖箍,黄军装黄军帽,叫红卫兵……于是这个寨子那个寨子的黑彝奴隶主宰牲口,烧房子,哪个敢去管,红眼睛绿眉毛,锄头菜刀,举起来劈啊砍……”尽管其中也不可避免地掺杂有远离真相的时代政治语汇,但木略的叙述还是从基本上还原了所谓黑彝奴隶主“叛乱”事实真相。曲尼阿呷被山洪意外冲走,盘加受到曲尼家人的围观殴打。不明真相的红卫兵的强势介入,导致那些黑彝奴隶主误以为政府要打压追剿黑彝,于是便在杀猪宰羊后仓皇逃窜。这一逃窜,就给政府提供了被诬名为“叛乱”的口实。其实,曲尼阿果的父亲曲尼拉博,本来并不想走上如此一条仓皇“逃窜”之路,只不过“因为阿呷若出这些事来,舅子老表得罪政府先跑了”,他实在“抹不开面子”,所以才被迫卷入到了这场简直就是莫须有的“叛乱”事件之中。他根本想不到,这一事件最后的结果竟然会是他自己突然间的头栽地猝死。用木略转述给夏觉仁的话来说,就叫做:“跑嘛,跑得脑壳疼啊疼的,疼爆了,栽地上死掉了!”虽然从根本上说,这一在“文革”后得以平反的所谓“叛乱”事件,与当时过于激进的极左政治紧密相关,但在整个过程中却也明显暴露出了彝人和汉人对人生与世界理解与认识上的不同和差异。比如,在汉人的理解中,一人做事一人担,谁的责任就应该由谁来承担,但到了彝人那里,却存在着一个却不过面子的问题。曲尼拉博被迫卷入“叛乱”的主要原因,即在于此:“按你们彝人的习惯,大家是帮他家的忙出的事,他咋好不跟着跑呢!”事情最初的起因,本就是自家女儿曲尼阿呷的意外死亡,没承想,他这糊里糊涂的一“跑”,反而连自己的性命也都搭上了。
然而,如果从人性透视的角度来说,也正是借助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事件,小说中若干人物形象的人性世界方才获得了很好的呈现机会。比如,那位因夏觉仁的“出卖”而被木略抓起来的白彝石哈。按照当时社会上通行的阶级理论,如同石哈这样完全靠着共产党才过上好日子的奴隶娃子,理应义无反顾地对黑彝奴隶主曲尼拉博充满仇恨。但事实上,或许与长期以来形成的生存惯性有关,在这场莫须有的“叛乱”中,毅然挺身而出助力曲尼拉博一家的,正是这位曾经一度在夏觉仁的眼中“只是一个又傻又脏的山里人”的普通彝人石哈。就在夏觉仁依然在为是否应该违背政治大势替二姐曲尼阿呷打理后事犹豫不决的时候,主动出面为阿呷料理后事,按照彝人风俗把她烧掉的,正是石哈:“‘烧完阿呷的当晚我们都不能回家,’石哈说,‘不然会把凶死鬼的魂带回家,那可是恶魂啊!我们几个就坐在那里把你家岳父,’喘口气:‘我家舅舅送来的酒,喝了好几瓶子……’”除了替阿呷料理后事,石哈的另一件壮举,就是按照曲尼拉博的意图,纠集了二三十个民兵,制造了一种装模作样追赶已经逃窜到深山老林中的黑彝奴隶主的假象。唯其如此,石哈才会不无得意地在夏觉仁面前加以炫耀:“‘追空气啊!’石哈满不在乎,‘你没听出来吗。那是我家姨爹的计谋。我把在家的二三十个民兵喊上,拿上仅有的七条枪,朝天上放三枪,点燃火把,又喊又叫出发了……’”在那个政治高压的时代,能够凭借朴素的感恩心理,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既料理阿呷的后事,也制造追捕曲尼拉博的假象,正是普通彝人石哈人性中闪光一面的充分表现。再比如,曾经辜负了阿果的那位名叫古候乌牛的表哥。当年,古候乌牛曾经因为对阿果的背叛而遭致舅舅家的冷遇,但到了这一次,已经身为县公安局长的他的表现,却格外地令人刮目相看。对此,俞秀有着相当生动的叙述:“‘……哪个晓得找人送阿呷这么件比指甲尖儿比针尖儿还小的事会惹出一连串的反应:谋财害命,阶级报复,公然和司法对抗,奴隶主举家逃跑,死亡。最后居然关乎叛乱!念念在在,我这心里啊,都快憋炸了。阿果家表哥,和她打过娃娃亲的那一位,’等夏觉仁点头后继续,‘他送阿果来的我家。他在越北县当公安局长,当时也在山上追逃跑的黑彝奴隶主。听说阿果家爸爸死了,立马赶过去,还派自己的司机来接阿果!阿果她表哥啊,’忍不住感慨:‘忤逆舅舅,等同于和舅舅家恩断情绝,这次却在舅舅的事上这么出力,公安局长恐怕当不成啰!’被夏觉仁扛了一肩膀,醒过神来,接着老话题:‘她表哥没有怪我的意思,只拜托我把阿果送回来。他说,阿果是新叛首恶分子的女儿,多在娘家待一天就多一份对自己还有你的不利因素。’”对于古候乌牛这种看似判若两人的表现,木略充满了无限感慨:“他倒豁得出来,舅舅活着的时候气舅舅,定亲的表妹都敢不要;舅舅死了,跑去披麻戴孝!唉,政治前途就此断送啰!”果不其然,到最后,“曲尼阿果的表哥留党察看,撤职,下到团结区做公安员”。明明知道为舅舅披麻戴孝将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古候乌牛却偏偏就是要不管不顾地公开出面料理舅舅的后事,如此一种看似“不合时宜”的行为过程中,所充分凸显出的,也一样是阿果表哥人性世界中特别闪光的一面。质言之,有了这样一面的被揭示,古候乌牛这一人物形象的人性构成,自然也就因其复杂而显得特别真实了。
四
当然,说到人性世界的挖掘与表现,《西南边》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还是夏觉仁、曲尼阿果以及沙马依葛他们几位。来自上海一个资本家家庭的军医夏觉仁,是一位如同贾宝玉一般痴情的男性形象。一旦在挑刺的过程中迷上黑彝姑娘曲尼阿果,夏觉仁就开始了自己不管不顾的追求过程。为了达到和阿果顺利成婚的目的,他干脆一路追随阿果到了曲尼家。用二姐曲尼阿呷的话来说,就是:“阿果住家里,我妹夫就在院子里那山一样高的苞谷秆里刨个洞,再砍来松树枝支在里头,搭了个结结实实的窝。”“里面齐齐整整的,有阿果的各色衣服、带跟的皮鞋,还有她用的搽脸油,叫‘虞美人’有股野樱子花的香味,我抹了点在脸上,水润,不腻,强过我用碾烂的索玛花和蜂蜜调的香香。”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夏觉仁的穷追猛打下,阿果最终还是乖乖地“被迫就范”,成就了一段跨民族联姻的佳话。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即使在结婚之后,夏觉仁的“贾宝玉”本色依然不改,依然对阿果百依百顺百般呵护。他们俩的交往过程中,最能见出夏觉仁人性底色的一点,就是他与沙马依葛的婚内出轨。虽然很难说其中没有掺杂他们旧情复燃的因素,但在夏觉仁自己的本心,他的出轨,也是为了爱妻曲尼阿果:“他的牺牲很大,包括和沙马依葛的苟且,完全不是为了享乐。这是根生在他心底的想法,虽然愧疚,无以面对阿果。而阿果,一直是他照护下的二十年前那个任性、娇憨的女孩。”不是为了享乐,那是为了什么呢?在夏觉仁的词典里,他的出轨,也是为了充分地利用沙马依葛手中的权力,以便更好地保护柔弱的曲尼阿果。与夏觉仁有所不同,曲尼阿果人性的最闪光处,集中不过地体现在她得知二姐阿呷与父亲曲尼拉博死讯后的表现中。在“文革”那样一个非正常的政治时代,明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将会遭到怎样的惩处,身为国家干部的阿果,却偏偏就是要顶风作案,一个人跑回娘家呆了一个星期,按照彝人的风俗给父亲送魂。而且,“自她爹死后,阿果就有点恍惚,唯一的执着是回娘家,不管白天黑夜,有车坐车,没车,徒步也走”。这样一来,留给夏觉仁最大的难题,就是为了保留阿果的公职,如何才能够给她请假、续假。夏觉仁之所以会和沙马依葛发生苟且,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究其本质,曲尼阿果(当然也包括此前已经分析过的石哈与古候乌牛他们)的行为,意味着人性伦理对于时代政治伦理的一种抵制与对抗。相比较来说,《西南边》中最具人性深度的一个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联想到王熙凤的女性形象,就是沙马依葛。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沙马依葛,首先是一位情场失意者。一心追求夏觉仁军医,没想到夏觉仁的情感却另有所属。万般无奈之下,沙马依葛只好临时抓了个医术实在不怎么样的吴升来勉强凑数成婚。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细节中,沙马依葛那样一种善于见风使舵、善于投机的可谓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性格特征,就已经有了初步的表现。唯其如此,她才可以在“文革”中攀附上大权在握的王副政委,因而青云直上地越级提拔,成为了区里的干部。
尽管我对冯良的生平只有一星半点的了解,更不知道在写作过程中她到底怎样调动运用了自我的生存经验,但在阅读《西南边》的过程中,却总是可以感觉到潜藏在文本深处那样一种隐隐约约的痛。不管怎么说,这种精神痛楚的来源,也只能是身为彝族作家的冯良自己。一方面,革命现代性对彝区的强势介入,的确使得尚且处于落后的奴隶制阶段的彝区,一跃进入了现代社会这样一种高级的文明形态。但在另一方面,彝区所谓现代性的过程,也正意味着身为少数族群的彝人与占有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之间的碰撞与交融过程。汉人的出现,固然给彝区带来了现代文明,但这现代文明在某种意义上却具有双刃剑的性质。其负面效应,很显然在于对彝人长期形成的民族根性的某种消解。身为彝人中的一员,冯良对此自然有着切肤的真切感受。由此可见,如何把以上这些不无矛盾的复杂存在状况艺术地呈现出来,乃是摆在包括冯良在内的所有彝族作家面前的民族责任。而长篇小说《西南边》,则正是这样一部在民族碰撞与交融的过程中透视表现彝人现代历史命运变迁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