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实的迷思
——李宏伟论
2019-11-14徐聪
徐 聪
李宏伟在接受访谈时屡次提及的观点是:“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无独有偶,波拉尼奥在接受采访时也曾表示:“我是追随托尔斯泰的”。当然,我在文章伊始并置两位作家的文学观念,其目的并不在于对二者的创作进行简单的现实主义指认。与此相反,如果读者同时阅读过李宏伟和波拉尼奥的文本,显然大多数人会认为二人的创作特点更具有现代主义的特征。而当同在现代主义立场上进行创作的两名作家拥有着对于小说世界的同样认知,这或许能成为本文解读李宏伟的一个入口。波拉尼奥在提出追随托尔斯泰的观点时曾经这样阐释:“我写东西,是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根据读书和文化生活的体验……我也根据人们常说的集体经验写作,但与理论家说的‘集体经验’不同。我的集体经验仅仅是个人经验幻想的侧面,带有神学意味。按照这个角度,列夫·托尔斯泰也是自传体作家。”波拉尼奥的意思在于:作家文本中的现实性是本然存在的,毕竟我们无法跳脱出原初的现实所带来的言说方式的影响。但同时,他也强调所称之为“现实主义”的意义并不等同于一种整体性的、具有共同记忆的现实再现。与之相对的是,个人对于世界的感知同样可以称之为现实。而这个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恐怕正是李宏伟定位自己写作的坐标。
一
同一平面内永不相交的两条直线被称为平行线。而李宏伟在其处女作《平行蚀》中,将众多人的生存状态视为空间中的平行线一般。人物的命运在时间之流中绵延无尽,不知所终。小说总共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夜为标题,讲述了苏宁童年的某个晚上,拿着哥哥苏宇的车票去参加盛宴的故事。第二部分标题为编年,苏宁和苏宇生命中的几个时刻按照时序依次出现在文本当中。第三部分则以日为标题,正如日夜更替一般,如果说夜一篇为苏宁和苏宇懵懂时的状态,日则刻画了成长后二人的转变。而最后一部分标题为记传,出现在苏宁和苏宇生命中的人物以传记的方式出现在小说中,读者得以一窥他们的人生。
显然,《平行蚀》中最为直接的现实感来源于小说中对于人物的不同经历的详尽刻画。这很容易让人将文本理解为对于成长的过程的现实书写,正如梁鸿鹰在《平行蚀》的序言这样写到:“《平行蚀》是部成长小说肯定没错,因为从叙事线索上看,作品写的无外乎人在成长过程中的起伏。”我想梁鸿鹰在进行成长小说的判断时,或许参考了巴赫金对于成长小说的定义:“主人公的形象,并不是静态的统一体,而是动态的统一体。主人公本身、他的性格,在这一小说公式中成了变数。主人公本身的变化具有了情节意义;与此相关,小说的情节也从根本上得到了再认识与再构建。时间进入了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巴赫金关于成长小说论述的重点仍旧在于人物形象的描写,这一定义确实十分贴近最初阅读《平行蚀》所带来的体验。小说中,苏宁、苏宇以及冬子的变化都可以视为一种成长。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当我们在使用“成长小说”的概念的同时也带来一个隐含的判断,无论是将人物的形象视为一种“动态的统一体”也好,或是一次“过程中的起伏”也罢,构建多变人物形象的最终的目的仍旧指向文本中的角色。但是,如果说李宏伟真的希望仅仅讲述苏宁、苏宇的人生经历,文本中构造出相互错杂,甚至有些破碎的结构的必要性又在何处?这反而是李宏伟在《平行蚀》中叙事的障碍。
事实上,我认为在《平行蚀》中,人物的成长,和造成人物不断相互影响的事件——“蚀”,同样重要。李宏伟并没有在二者之中进行取舍,或者是强行拼凑出的某种简单因果关系。人物的成长,和事件的发生、裂变,都是现实的一个侧面。李宏伟曾经这样阐释:“日常交往中,我们很难抵达别人的记忆深处,大家处于不同的平行世界。但是每个人又像一种发光体或者腐蚀性物质一样,会对别人产生影响,在一些极特殊的情况下,会彼此敞开,相互侵蚀。”这意味着李宏伟在《平行蚀》中所构建的不仅仅是二维平面中的种种平行直线,而是三维空间中的可能偶有相交,但却又会相互偏离的复杂线条。而这也正是《平行蚀》所希望呈现的图景:由事件和人物构成的现实画卷。
当然,返归文本中,有数个事件影响了人物的生活。但唯一一个几乎影响所有人物的“蚀”,显然是那个敏感的事件——盛宴。文本中几个主人公的经历,都因为这一事件而改变。苏宁和苏宇由于对于盛宴狂欢的理解不同,走上了两条成长的道路。冬子的男友也因为盛宴的某些原因,丧失了生命。而男友的死同时也影响了冬子的一生。盛宴的阐释很难绕开历史与政治的阐释,但是在《平行蚀》中,对于盛宴的模糊所指与其说是由于敏感事件的不可言说,不如说是李宏伟对于其历史意义的有意隐藏。苏宁最后也没有登上那列去往盛宴的火车,冬子和她的男友也没有意识到盛宴中逐渐迫近的危险。盛宴并不直接指向历史或是政治,而是提供文本的一个背景与断裂。文本中的事件总是突然的闯入到人们的生活当中,人们来不及反应,便必须要匆忙应对事件所带来的种种影响。事件可能迅速抽身,但它所带来的影响却难以捉摸,绵延不断。受到事件影响的人们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不断更改着自我的样貌。
这意味着李宏伟将文本中的种种事件,升华为某种哲学意义上的“事件”(event)。德勒兹在讨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时曾经指出:人的感受的裂缝在事件的断裂中得以产生。这也正是李宏伟的意图。世界往往被一分为二的状态所宰制,而我们往往忽视了这个变化本身的含义。或者用德勒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隐藏在感性中的某种二元论”在作祟。人通过事件从而感受断裂,并在这种断裂之内阐发出真理。
事实上,我欣赏李宏伟对于事件的态度。这并不仅仅因为李宏伟与德勒兹的不谋而合,而是因为这种态度之下我们能阅读到李宏伟对于现实的更为精微而审慎的把控。我们读过太多作家的作品,面对历史与当下现实的时候,既忽略了历史的复杂影响,同时也没有对于现实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们往往尝试回溯到难以言说的历史当中,并将过去视为某种“解密”的过程。与此同时,现实却又不允许给出一个真相,而真正有意义的历史的影响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被不断消解,最后作家不得不寻找出一个历史与现实和解的尴尬姿态。李宏伟舍弃了找寻历史真相的过程,通过对于历史的哲思以关注人的境况,并在新的层面上讨论了现实的种种含义。
二
当然,李宏伟并没有止步于《平行蚀》的写作经验。如果说《平行蚀》展现的是李宏伟与自己所成长的历史进行对谈,并超越历史以体悟个人与现实的微妙关系的过程,那么在他的中篇小说中,现实则往往以更为抽象的形象出现。在《而阅读者不知所终》中,李宏伟一开始讲述了六个没有名字、只有编码的读者阅读一本名叫《清单》的书籍的过程。正当读者开始惊异于《清单》的怪异的时候,李宏伟转而开始讲述一名书评者姚翔与《清单》作者章千里交流的经历。书评者在自我记忆中的不断搜索、回溯之后,最终发现《清单》并未上市过。
而故事的高潮出现在小说的最后。小说作者章千里与书评家姚翔面对面交谈,章千里道出了自己的真相:这本书的所有读者,包括姚翔自己都是他所虚构出来的。而书评家姚翔也道出了自己的真相:章千里走进的是自己虚构的人所建造的世界。这种超出惯有认知的僭越更像是一种隐喻:真实与虚构并没有所谓的界限,虚构并非简单的被真实所建构,其本身也拥有自己的伦理。而这样的隐喻很难不让人去想到博尔赫斯。与《而阅读者不知所终》类似,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我”也是通过一本书,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星球。小说中,“我”这样描述这个全新的世界:“这个星球上的人,设想宇宙是一系列的思维过程,不是在空间中展开,而是在时间中延续。”通过现实的不断塌陷,虚构开始逐渐显露出自己的样貌,并成为一种新的现实。
可以说,李宏伟与博尔赫斯共同通过了真实与虚构的相互置换,从而指向了对于二者本身的怀疑。但是,李宏伟仍旧存在着与博尔赫斯的深层次的差别。正如布鲁姆所说的那样:“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再加上一个迷宫,你就拥有博尔赫斯的世界了。”如果说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世界,通往对于真实与虚构的某种复杂理解过程中,需要某些具有特定象征意义的符号,或者是繁复的结构作为途径,那么李宏伟的真实与虚构的探讨虽然也有相似的元素出现,但在此之外则往往拥有对于人的哲思作为底色。对于李宏伟来说,对于人的探讨正是意味着对于现实的某种映射,这些人可能是文本中的角色,也可能是文本的写作者与阅读者。
相似的阅读体验出现在李宏伟的短篇小说《假时间聚会》中。失散多年的同学在二十年后的聚会中,选择了一种特殊的见面方式: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特殊人物的面具,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文本中的一名想通过摄像机记录一切的观察者,在文本中用作第二人称的“你”,却在文本的最后进行了一种令人惊异的变形。“王深放好相册,洗了脸,走到门口打开门,看着你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你走到王深的身体里。王深关上门。”需要承认的是,在文本的阅读过程中,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尝试去假定“你”究竟是谁。而当“你”进入到王深的身体中的一刻,读者对于“你”的一切猜测在此刻戛然而止,之前对于文本内部的怀疑与推断变得毫无意义。在这里,正如同方岩所指出的,文本内“词与物的关系被强行切断”。如果作为观察者的“你”都已经开始与主角逐渐结合,那么我们原本以为可靠的阅读文本的行为,是否也开始变得不再可靠?可以说,这种切断不仅将读者纳入文本当中,同时带来了对于原本视为文本之外的阅读行为的反讽。
开放而充满断裂,这是李宏伟文本的一种特殊的张力。如果说《平行蚀》带来的是具体的历史事件所带来的断裂,那么在中篇小说的创作中,李宏伟将这种断裂的意涵再次拓展。真实与虚构、故事与结构之间也被断裂所充斥,或者说这些断裂使得文本本身也成为了一个事件。而这种断裂最为直接的目的显然给读者带来特定的阅读障碍。当然,这些障碍的设置与《平行蚀》中叩问现实的方式一脉相承。首先,它们并非是对于文本的某种遮蔽,反而是对于读者的一种提醒:不要再次沉溺于物质层面的某种真实与虚幻,或者是我之前所提到的,“集体性的真实”。其次,李宏伟中篇小说的写作过程往往是通过简短的文字迅速设定起一个本身就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特殊世界。但在小说不断演进的过程中,随着结构的不断裂变,或是哲思主体的相互交错,这些障碍转而使得读者开始聚焦于断裂本身生发出来的意义。无论是《来自月球的粘稠雨液》对于未来世界生存境况的探寻,以及故事的陈述最后被反转为一种审查报告的证据呈现;或是《并蒂爱情》中,对于一对夫妻生长在一起的奇异境况的以阐释爱情相伴相生的吊诡,并在第二部分转而记述姓名相似的一对情侣关于一场爱情的现实闹剧,这些文本都具有相似的叙事特征。
当读者通过这种障碍,并开始与文本产生某种间离效应的时刻,也正是文本开放之时。但同时,这种开放并非造成文本的完全空缺。刘大先对于李宏伟文本曾经做过一个巧妙的比喻:“装置艺术”。这个比喻首先是对于文本多变的概括。但无论装置艺术也好,或者是李宏伟的中篇小说也罢,当文本与读者的断裂不断蔓延,使得文本的主体呈现出某种空缺的时候,文本有时将不得不展示出作者的某种姿态。如果说《平行蚀》当中,李宏伟的写作姿态尚且能隐藏在故事的背后,那么在中篇小说的写作中,破碎的文本背后,作为叙述者的李宏伟开始逐渐显露,并与读者进行对话。
需要承认,我欣赏李宏伟在中篇小说中呈现出的这种姿态。这种姿态首先展示出的是面对现实的勇气。他的写作是一种冒险,而这种冒险的底色仍旧存留着对于现实的温情。他既不像博尔赫斯那样将现实与虚构进行泾渭分明的界定,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与完全形而上的方式来厘定世界,同时又不像波拉尼奥那样碎片化的处理,使得文本中的主体最终消散殆尽。《2666》中的文本本身即是碎片:“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无论《僧侣集市》中,和尚与翠姐的作伴,或是《并蒂爱情》中的城市仙女对于夫妻的解放,读者在这些文本当中仍旧能找到对于现实生活的希望。
三
但是,我同时也需要指出李宏伟创作所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正如刘汀所指出的那样:“小说内部有着统一的语调。”这一感知十分恰切。当作者在不同文本中不断展露自己的写作姿态的时候,同时作家必须警惕言说方式的某种趋同化倾向。而这一问题在中篇小说的框架之内并不明显,因为不同探险的环境并不一致。但是当这种写作技巧挪用到长篇小说的写作过程中,如何将自己的哲思在更长的篇幅当中不断推进、扩张,这是无疑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而此时,李宏伟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可以成为讨论李宏伟写作方式的一个文本。可以说在文本的伊始,李宏伟叙事的某种目的性就已经开始显现。我们可以用一句简单的陈述讲述文本的开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自杀。”这样一句简单的陈述很难不让人想到刘小枫的那句著名的论述:“诗人的自杀是对信念的彻底绝望发出的‘求援呼吁’。”可以说这样的情节设定不仅仅是在阐释出宇文往户的某种绝望感,同时也赋予了读者向更深邃层面思考的可能。小说背景被设定在未来,整个国家由国王所统领,主人公黎普雷作为宇文往户的朋友,开始了对于宇文往户之死的调查。最后,黎普雷发现宇文往户不过是国王的一次试验,宇文往户所经历一切都在国王的计划之中。
然而,我并不愿意将《国王与抒情诗》简单纳入到科幻文学的概念当中进行探讨。小说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在未来,人们通过植入身体中的名为“意识共同体”芯片,从而可以在意识当中相互交流。当然,植入芯片、意识流动,这种对于未来的想象并不新奇。但是,在这种意识交流的过程中,我们面对的诸多问题,譬如:信息的爆炸、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隐私的不复存在……。而李宏伟在这种想象的基础上,将这些问题推向一个更为本质的境地:当我们的言说方式开始趋同的时候,本质上是语言本身的坍缩。
当然,这是李宏伟诗人般的哲思与小说写作的巧妙结合。然而“未来的现实”是残酷的,通过更为高明的技术,不仅操控了人类的意识、隐私,甚至包括语言本身。国王使用的方法非常特别:“通过重复使用文字模式、语言结构、情感类型消耗干净语言的抒情性、文学性。或者说消耗干净语言、逐步清除文字,是这个答案的两部分。”而这种清除不仅仅是在使用意义上,更在实体意义上进行了某种摧毁。国王建立了一个“纸葬场”,以意识共同体的先进性作为理由,以消除所有带字的纸张,达到消亡文字的目的。
在文本的最后,黎普雷最终意识到,抒情是对抗语言控制的唯一出路。黎普雷面对国王,陈述了自己的理解:“个人也好,整体人类也罢,意识到结局的存在而不恐惧不退缩,不回避任何的可能性,洞察在那之后的糟糕局面,却丝毫不减损对在那之前的丰富性尝试,不管是洞察还是尝试,都诚恳以待,绝不假想观众,肆意表演,更不侥幸心理,懈怠备堕。这种对待世界,对待自己的方式,不就是抒情吗?……他爱上乔伊娜,为她欣喜为她哀伤为她绝望,诸般时间中得来时间中逝去的情感,即使帝国也无法规划细节更无法替他感受。当他见到死亡的时机,毫不避让——这样的行为,这样的人生,不就是抒情吗。”
用抒情以阐发出更为深邃的语言可能,这是源自于中国当代诗歌的传统。这里我不得不引用张枣关于诗歌的著名论述:“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关键特征是对语言本体的沉浸……对写作本身的觉悟,会导向将抒情动作本身当做主题,而这就会最直接展示诗的诗意性……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张枣的这段论述中解释了当代诗人的面对语言的普遍性危机。当面对现代汉语的言说方式的贫瘠的时候,张枣选择了回到古代汉语的隐秘,通过对话摆脱语言的桎梏以确立新的抒情,并最终通向元诗歌。而同为诗人的李宏伟与张枣拥有着相似的逻辑。当他不得不面对语言的危机的时候,在现实中找寻出路是十分困难的,更何况未来面对的情况比现在还要复杂而严峻。此时,李宏伟安排文本中的人物通过相互对话,最终达到抒情的阐发成为了对抗这一状况的无可奈何唯一解。
然而,当我们仔细思考黎普雷面对国王时的陈述,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对于抒情的理解失去了本应有的力量。首先,将爱情或是美德视为一种抒情,以对抗未来更为严峻的困境,显然太过于理想化了。同时,这种理解也并没有和国王进行同一层面上的对话。黎普雷最终对于抒情的陈述却并没有在语言层面上进行某种反抗的可能,这显然使得抒情本身丧失了原有的力量。此外,李宏伟对于抒情的表达在文本中也存在着泛化的问题,无论是小说一开始的充满民族传统的抒情仪式,或是在找寻真相过程中的数个事件转折,这些真正推进哲思的元素如同散点一般散落在文本当中。虽然我自己在这种散落的结构当中,进行文本的多次阅读,产生了诸多新的阅读体验。但同时,在最后的抒情的终极意义已经确定的情况下,这意味着文本的可能性其实已经消耗殆尽,文本的不断阅读只是在找寻不同的路径,但这些路径都通往了一个固定的终点。
四
事实上,我在阅读《国王与抒情诗》的时候存在着诸多疑虑。这种疑虑并非来源于《国王与抒情诗》的单一文本,而是当我已经有了众多对于李宏伟的阅读经验之后,再开始面对《国王与抒情诗》,我却难以对这个文本做出更为深刻的评价。《国王与抒情诗》的一切都是李宏伟式的,只是在本该深化的哲思处出现了细小的问题,而李宏伟恰恰是最不可能发生这个问题的作家。但这个问题却又确实存在,这使得这个问题的内在原因变得难以确定。它可能来源于李宏伟短篇小说写作技巧的挪用的错位,可能是当下现实本身对于李宏伟的压迫,也可能是李宏伟一种先锋性的尝试,甚至可能是小说出版方对于李宏伟写作篇幅的要求。但是无论他面临的写作的规限如何,我仍旧需要提醒李宏伟的是,最为重要的对于现实的哲思并不应该由于某种写作框架的束缚而受到减损。与此相反,长篇小说本身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李宏伟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他绝对有能力向更深刻的对于现实的洞见所进发。
我并非对于长篇小说存在着某种执念,而只是对于李宏伟的长篇小说写作更加关切。不可否认的是,几乎所有批评者在文学批评的写作过程中,无法避免处于某种立场当中。这种立场可能是基于学科经验的文学史立场,或是基于阅读经验的某种理论立场。我之所以去尝试读解李宏伟的小说,则是因为看到了李宏伟在中国当代作家写作中进行突破的某种可能性,这即是我的立场。我不只一次的在众多途径中感受到弥漫在作家和批评者中间的对于小说,尤其是近年来长篇小说写作的惶惑与焦虑。而这种焦虑背后是我们面对现实的种种裂变与外部规限的不可捉摸的一种无奈与无力。李宏伟的写作提供了回应这种焦虑的一种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可能暂时并不完美,但是这个答案不仅面向了纯粹的现实,同时也让我们反躬自省。
【注释】
①凤凰读书:《波拉尼奥临终访谈:我是追随托尔斯泰的》,赵德明译,http://book.ifeng.com/shupingzhoukan/special/duyao62/wenzhang/detail_2011_12/03/11078623_1.shtml
②④李宏伟:《平行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2页。
③[苏]巴赫金:《小说理论》,《巴赫金全集》(第3 卷),钱中文主编,白春仁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页。
⑤Gilles Deleuze.The Logic of Sense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0-04-15:P2
⑥[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 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
⑦[美]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页。
⑧李宏伟:《假时间聚会》,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页。
⑨方岩:《写作本身不就是妄念一执?》,《文艺报》,2018年7月2日,第2 版。
⑩刘大先:《虽有冲突,仍可和解》,《上海文化》2015年第11期,第29页。
⑪刘汀:《李宏伟的小说辩证法》,《上海文化》2016年第3期,第16页。
⑫刘小枫:《拯救与逍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页。
⑬⑭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页、232页。
⑮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 第1期, 第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