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戏的诞生

2018年11月20日，《319回首紫禁城》在第二届紫金京昆艺术群英会上展演，我作为创作者备感荣幸。这部剧从2011年3月20日首演至今第六次修改后的版本，未来，它势必还将迎来第七、第八、甚至更多次的打磨。一个作品似乎永远没有“完成”的那一刻，但它的诞生过程同样重要，值得回顾和感恩。

创作《319回首紫禁城》的契机是在2010年，我当时在世博会的日本馆演出《朱鹮》，用中国昆剧和日本能剧的方式讲人与自然的故事，提倡环保救护生灵的理念。我们的演出场地是全封闭的，大半年终日不见天光，重复演出6400多场！

每天在舞台上演绎救护生灵，自己却越来越压抑，感觉自己像机器人，两个月下来就开始厌烦了，加上重复的工作和黑暗压抑的环境，让自己感到恐惧与不安，内心想着去突破，甚至想爆发。

在压抑彷徨的演出间隙，我翻看《明朝那些事儿》的最后一本，一下就对崇祯这个历史人物有了感觉。这种“一见钟情”最初源于对这个人物处境的“共情”：他一生都在紫禁城，被围困着、压抑着，无助而绝望，内忧外患，食不甘味，夜无安眠。

越是感兴趣，越想多了解一点，想去了解他和他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勤勉的皇帝，最后会穷途末路自缢煤山？

我开始带着问题去找答案，有感而发的去了解——我的这种探索、学习的方式，带我越掘越深，挖到了这部剧最初的水源”。

当我的老师柯军（当时是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院长）来上海看我们时，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表达了想排一个戏的愿望：我希望更多地去了解崇祯。老师听了非常高兴，他鼓励我、支持我，让我大胆去做。

我找到的第一个创作伙伴是昆剧院的袁伟老师，平时我们常在一起聊历史，当我和他描述了创作思路时，不出所料，两人一拍即合！然后我们开始准备创作，广泛收集史料，从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吸收这段故事的养分。能找到的我们尽量去收集。

传统戏中，《铁冠图·撞钟·分宫》是蔡正仁老师的代表作之一。蔡老师把崇祯皇帝最后的时刻演绎得淋漓精致。经典在前，对我们来说是有很大压力的。那我们的崇祯应该怎么写？怎么样能在这样的高度比较下重新写好一出戏？经过商定，我们觉得这出戏一定是思考性大于观赏性，一定要基于真实的历史。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我们要尽量去探寻，在一个半小时以内我们到底要表达什么？这段时间里我们最想说的是什么话？最想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我和袁伟老师在我家里没日没夜的商量、讨论、争执着，有时甚至到崩溃的边缘，我们再彼此冷静，反思自己的构思，再开启新一轮的讨论。

最后我们从错综复杂的历史中选择出17年来与崇祯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人：魏忠贤、袁崇焕、李自成、群臣、周后、公主、王承恩。我们觉得，崇祯与魏忠贤的斗争，与袁崇焕的信任和背叛，与李自成的争辩，与群臣的离心离德，与周后的诀别，对公主的残忍，同王承恩的绝望，人物之间的开始和结束，就像一场“庭辩”，每个人物都有理，极力为自己辩解、为自己开脱，然而时代的车轮滚滚而过，最终的宣判者却只有“命运”。

每一段每一点定下来后，袁伟老师开始下笔写念白和唱词，写完我们再讨论修改。两人共同创作的过程是非常煎熬的，也是最有意义的时刻。

完成剧本后，我们请迟凌云老师作曲。迟老师对这个剧也很感兴趣，非常愿意帮助我们。他用一贯严谨的态度，使用南北合套的曲牌形式为我们完成了谱曲工作：北曲硬挺有力、苍劲豪迈，南曲缠绵委婉、起伏多变，这样就给故事在抒情和叙事上留有更多空间。

接着继续找伙伴，我请我们的师兄妹们一起来参加创作，徐思佳、罗晨雪、孙晶、赵于涛、钱伟、计灵、周鑫、还有顾骏老师纷纷加入。这是我们第一版的演员。随后，我们得到了柯军老师、王斌老师、顾骏老师、计韶清老师的指导。二十六岁的我们太年轻，传统积累还太少，有老师把关让我们心里有底气，舞台上更扎实。

我们自发地找时间排练，相互之间说戏、排戏、常常排练到深夜，尽情演绎心中的人物。我们没有负担，正因为知道自己的不足才更需要去学习和努力。那真是一段充满激情的创作时光。

第二届紫金京昆群英会上演出的“第六版”，由老师柯军任总导演，我作为导演和主演，和徐思佳、孙晶、钱伟共同创作。这次是比较实验一些的，除我作为崇祯外，他们三人要演出魏忠贤、袁崇焕、李自成、群臣、周后、公主、王承恩。

这是一次巨大的挑战，要跨行当，语气、动作、身型、唱念、都要改变，要区分开人物，演一个像一个。老师柯军加入光影与演员的对比，更有最后15分钟“停电”的演出。柯老师说，我们这次要做减法，去还原一下最纯粹、最有力量的声音和表演，我们不用强烈的声、光、电，没有华丽的舞美道具，道具只有五张椅子，演员不化妆，以排练的形式去演出，因为在平时排练的时候我们的表情、动作是看得最清楚的，需要演员实实在在地演出来，而穿上戏服、化上妆，不用演，人物基础就已经在那儿了。总而言之，没有了这些辅助，演员就只能靠真正的实力了。

“真实”是我们对这个戏的追求。就像最后崇祯杀周后和公主的时候，崇祯一人低眉垂袖地坐在龙椅上，周皇后缓缓地从下场门走上。周后一直是一位贤妻，今天的她也知道一定是要去死的，死前和十八年相守的丈夫再见最后一面，周后说出了许多心里话：

妾有千言万语

不知从何说起

妾侍奉陛下十有七年

每日只见陛下行状匆匆

忧急重重

何曾享夫妇之欢

天伦之乐

聚少别多难唔君面

深宵独眠已属常事

今日之事

臣妾已无它想

三尺白绫足矣

这段念白需演员从内心念出来，多一点感情，多一点生活。

崇祯看着眼前的皇后有口难言，这些表演没有台词，全靠演员的表演来表现，崇祯颤抖的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周后，两人相对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流着，紧紧握着的双手残忍地再推开。眼看着周后自缢，崇祯悲怆地说出三个“好”，这三个“好”第一声是悲痛的，第二声是悲壮的，第三声是痛惜的，这个三声，由强至最强至弱至哽咽。

在杀公主这场戏中，我们加入了圆场、拉扯、躲闪、挫步、跪步，来体现崇祯行动的疯魔，公主则是害怕地求生。这场戏要体现崇祯的疯魔，公主的无奈和害怕，是全剧中最惨的一场戏。女儿跪在父亲面前拽着父亲的袖角哭喊着“父皇当真要杀孩儿么？”

崇祯看着眼前最疼爱的女儿，举起的宝剑在颤抖，早已血红的双眼还魂出一丝人性与父爱的无奈，压低着嗓子道：“汝何故生于我家！汝何故生于我家！”掩面举剑朝女儿砍去。每次演出这段是我最难受的时刻，手中宝剑滑落，手中有鲜血，双眼已杀红，在红色的灯光中痴笑，如同疯了一般，最后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

这两段表演我们排练的时候每一次都是泪如雨下，我们要去学习话剧和电影，去感受人物，真正进入人物，过了才学得会收。

回首一部戏的诞生，离不开老师的支持，师兄妹们的帮助。当然，我们的创作道路才刚刚开始，排一部戏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我们希望可以通过一部戏让自己主动起来，去思考、创作、学习。每一个时代都有面临的挑战，只愿我们还将团结身边人，多尝试一些，多开拓一些，多积累一些，胆子大一些。为保护和发展昆曲事业担起我们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