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抗日战争片的叙事美学分析
——以《鸣梁海战》为例
2019-11-14张蕊晗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00
张蕊晗(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韩国海战史诗性巨作《鸣梁海战》在叙事结构上采用了经典三段式的商业电影模式,叙事结构先抑后扬,情节设置跌宕起伏,节奏掌握得恰到好处,在商业和艺术价值上均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影片以日本海贼王来岛通总率300多艘战船大举来犯,朝鲜曾经盛极一时的水上雄师仅剩下12艘板屋船,朝鲜王迫于时势决定再度启用李舜臣这一历史背景作为开端。在敌我悬殊巨大的战争背景之下,水师中的主和派为了避免出战,不惜烧毁李舜臣用以对抗日军的唯一筹码——“龟船”。在此危急时刻李舜臣抱着“勇者生,畏者死”的英勇气概,力排众议破釜沉舟,命人焚毁水师的给养辎重仓库。战事开始之后李舜臣身先士卒,亲率战舰迎战海贼王。当李舜臣背靠血岛与敌军对战迎来“死地重生”的高潮时,受众期待视野中所压抑的消极情绪在此刻瞬间得到爆发和升华。同剧中岸上的老百姓一样变得热血沸腾,迸发出跳入江中对敌作战的勇气和拼搏精神。但这种振奋精神持续时间不久,又立刻被敌人的第二轮进攻所压抑,让观众陷入到敌我悬殊的纠结中,体会到逆向受挫的艺术魅力。而等到李舜臣重创日本军舰、斩下敌军大将海贼王的头颅,这一剧情反转的最终时刻,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牺牲和沉痛都被痛杀敌军的喜悦和快意所冲淡和消解,观众的紧张情绪也因此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鸣梁海战》作为一部宣扬主旋律的抗倭爱国古装战争片,是根据万历年间发生在韩国鸣梁海峡的著名海战改编,斥资200亿韩元巨资打造,启用韩国影帝崔岷植扮演民族英雄李舜臣。自上映以来不仅在韩国本土一度刷新了影史纪录,在欧美市场上也取得了不错的票房佳绩。而中国近几年来所上映的抗日爱国战争片《百团大战》等,虽也拥有高额的资金投入但却相形见绌,难以取得实质性的突破。由此可见,《鸣梁海战》的成功不仅得力于演员阵容的强大和高额的制作经费,更在于它既借用了好莱坞商业大片的经典模式,又充分发挥了韩国电影“以情动人”的叙事特色,侧重呈现战争环境下李舜臣和众将领的心理变化,将影视文本深层结构中想要高扬的爱国精神和民族诉求定格在文本表层个体生命的感人陈述里。让国家诉求、大众娱乐和个人意志在影视文本中展开自由的“对话”,具有了丰富的阐释空间和独特的情感张力,既满足了观众期待视野中的受教动机和娱乐动机,又实现了商业价值、艺术价值和社会效益的统一。
一、主题基调:用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建构民族尊严
电影《鸣梁海战》在刻画李舜臣这一个代表民族尊严的抗倭名将时,自觉地采用了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模式,借用大量的视点镜头和特写镜头将电影叙事的核心聚焦于主人公李舜臣。而观众通过读解李舜臣的行为和活动,延长了对萦绕其间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的感悟时间,获得了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增强了对影片所要宣扬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感。但值得注意的是,《鸣梁海战》里的主人公与我同类爱国主旋律题材中的电影主角不同,李舜臣并非一名来自普通大众摒弃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人民战士,而是一位更接近于好莱坞个人英雄主义的军事天才。与此相对,作品在编织其他素材时,也自动地采用了这一突出典型的“神剧”方式。例如:韩国的海军将士在战场上个个能够以一挡百,一支箭就足以打败称霸海上的日本火枪狙击手,一艘战船就足以把敌舰撞得粉碎,使敌军阵形大乱不战而败。其实质就是用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迎合受众期待视野中的杀敌快意,以此来振奋民族精神,完成对民族尊严的建构。
影片为了凸显李舜臣的英雄气概,曾多次利用斩首这一极富冲击力的镜像体现,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自觉地完成对主人公的认同。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一艘悬挂着裴洪锡将军头颅的小船被岸边的人所发现,而等到揭开覆盖在船上的草席,映入观众眼帘的是所有被俘虏韩军将士的首级。当岸上被敌军斩首将士的家人们闻讯赶来,为自己丈夫、父亲收尸之时,画面背景内响起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哀鸣。而在这一场景调度中满载着韩军将士头颅的小船,悬挂在船上“尔汝亦必如此貌也”的条幅,以及画面内所响起的阵亡家属的哀鸣声,这些所有的表象符号都暗示了倭寇不仅亵渎个体生命的尊严,还给众多家庭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在给观众带来强烈视觉和心理冲击的同时,也激发受众期待视野中的战斗欲望和愤懑之情。让受众对隐藏在影视文本深层结构中的爱国情怀和英雄主义产生共鸣,从而也为影片后半部李舜臣砍下海贼王的首级,重振民族尊严做了情感铺垫。
等到战争的恐惧气息笼罩在整个韩国水师的上空之时,几乎所有的将士都认为“此战必败”。在这种极端情况之下,人的生存本能冲破了所有道德和仁义束缚,并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之下,不惜背叛自己的祖国和应尽的义务,沦为逃兵,烧毁战船。而影片的主人公李舜臣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下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为了严肃军纪,还亲自挥刀砍下了逃跑士兵的头颅。这一场景设置虽在中国备受争议,但透过李舜臣坚毅的神情和挥刀的动作这些看似冷漠无情的表层叙事符号,其背后所要传达的仍是主人公深重的爱国思想和个人英雄主义情怀。巴赫金曾说过狂欢:“这种欢快的物质是正反同体的:它既是坟墓,又是诞生之地,既是正在消逝的过去,又是正在来临的将来,它是生长本身。”也就是说,李舜臣的斩首活动其实质就是用畏者之死来迎接勇者之生,以李舜臣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来彰显韩国主流意识形态中“必生即死,必死即生”的民族气节。
在影片的高潮部分,主人公李舜臣最终不负众人之所望,迎面对阵身披铠甲、狂妄自傲的海贼王,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此时导演切除了背景中的其他声音,却将李舜臣宝剑出鞘的刀鸣声和海贼王头颅落地的声音予以放大,造成一种音效“特写”,使观众的紧张情绪在这一刻随着敌军大将的人头落地而得到了彻底的宣泄,极大地满足了观众期待视野中的“杀敌快意”。影片前半部分的两次“砍首”镜像体现所带来的沉痛和压抑在这一刻也都被痛杀敌军的个人英雄主义狂欢所消解和冲淡,主人公之前所做的牺牲和隐忍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但在中国观众看来,这种砍掉“头颅”以报雪恨的暴力呈现,缺乏含蓄之美,是狭义民族主义倾向的体现。对此,我们应该理解韩国虽受中国古代儒家“中和为美”思想的辐射,但也形成了他们自己所独有的岛国文化思想。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中曾指出:“在一种文化中,人找到了一种对他来说情感已能顺畅表达的形态;在另一种文化中……绝大多数人采取的都是在他们的文化中已经形成的情感流露方式。”韩国在古代社会长期受到周边大国的钳制、凌辱,在情感表达上难免有些耿耿于怀、睚眦必报之气,所以自然更加倾向于用“砍首”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补偿自己的心理缺失,以李舜臣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来建构自己的民族尊严。
二、人物情感:在战争背景下消解和建构崇高
电影《鸣梁海战》充分发挥了韩国电影情感细腻的叙事特色,着重呈现在战争极端环境下,各色人等的心路历程。在大战之前,朝鲜王朝因准备不足,节节败退。日军则以海贼王为帅,准备用300多艘战船一举攻陷朝鲜,生擒朝鲜王。而此时的朝鲜却只剩下可怜的12艘战船。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水师内部的主和将领害怕为毫无胜算的战争搭上性命,极力避战。而许多英勇卫国的韩国将士却在战场上被俘,受到了非人的待遇,甚至被砍下头颅示众,人的个体尊严在这种极端情况下遭到了无情的践踏,保家爱国的崇高之情在战争和死亡所来的虚无和异化中遭到嘲讽和降格。却在终极战役的时刻,依凭着李舜臣个人英雄主义的狂欢,最终冲破了对死亡恐惧的重重梦魇,让“必死即生”的崇高精神越过表层的叙事系统爆发出强大的情感冲击力。
在大战开始之前,影片刻画了原大将船首领裴将军被俘以后奋起反抗,勇夺倭寇佩刀,却不幸被躲藏在草丛中的狙击手所击杀。正是这样一位不屈不挠的勇士,在死后却被倭寇残忍地割去了头颅。并在随后的另一个场景中以特写手法将观众的目光定格在高悬在船上示众的头颅身上,又巧妙地借助岸上将士之口,告诉观众这就是那位勇敢无畏的裴将军。生前的血气方刚与生后的了无生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深层结构中所要传递的战争残酷性成功越过表面的叙事符号渗透进观众的意识之中。正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所说:“通过向……这一物质——肉体层面的转移,崇高的精神活动被降格和脱冕了。”影片正是通过斩首的极端镜像呈现,使生前的崇高逐渐被死后的虚无所消解。
而战前主和派同主战派之间心灵的较量,则使得崇高之情在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虚无中被进一步降格和异化。大战即将来临之前,众将领围坐在桌前商讨如何应对当前的局势,以裴契、金亿秋为首的主和派极力避免正面战争,劝说李舜臣遵守王命与陆军会合无效之后,又烧毁“龟船”以打乱李舜臣的战略部署逼他退战。避战行动未果之后,裴契驾驶一艘小船想要逃离战场,还大言不惭地对着岸边的追兵喊道:“你们也逃命吧!”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当场被岸边的安卫将军所射杀。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积极应战的安卫将军,在“龟船”被裴契等人烧毁以后,见此战毫无胜机,又带领众将跪求李舜臣避战。前后行动的一亢一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虽然他内心极度藐视和排斥贪生怕死的裴契等人,但在极端的战争语境下,他内心的崇高之情也被战事的无望和死亡的恐惧所异化。而等到大战的前一夜,安卫同其他将领一样在船上一夜无眠,其精神的崇高之情已彻底被战争、死亡、肉体的毁灭所带来的恐惧感所摧毁和消解。导演在巧借声音蒙太奇的手法,以死亡般的静谧连接每个场景的调度,用无声的方式构成了对人类所谓崇高之情的巨大嘲讽。
但这种对崇高之情的嘲讽和降格在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观众期待视野中对于战争奇观影像的渴望,成功地吸引了大众的眼球。巴赫金在分析怪诞、嘲讽等民间表达形式时曾指出“满足感来自对崇高的降格本身。所有的崇高都必然使人厌倦。当你倦于仰望时,……对崇高的被脱冕和被降格的满足感也就越强烈”。相较国内,同类宣扬爱国主旋律的战争片这种降格处理却明显匮乏,如抗日电影《百团大战》,虽有意将战场上的“牺牲”塑造成一种常态,却因不注重人物情感的细腻刻画,未对崇高做适当合理地降格,满足观众期待视野中的猎奇心理,形成先抑后扬的情感冲击,故未能展现战争极端环境下人们心灵的异化和突变获得应有的艺术效果。
而《鸣梁海战》却凭借影片前半部分对崇高之情的降格和压抑,使得终极对决之时,李舜臣“舍生忘死”崇高之情的爆发极具穿透和冲击力。在其影响下,不仅将士们变得士气大振、以一敌百,就连岸边观望的百姓也不禁在李舜臣崇高精神的鼓舞之下,纷纷驾驶小船去参加战斗。古罗马著作《论崇高》曾这样定义“崇高”:所谓崇高,第一要有“庄严伟大的思想”,第二要有“慷慨激昂的热情”。导演正是利用对崇高之情的先抑后扬,让观众的负面情绪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得以畅快地宣泄,并自动将影视文本深层结构中的“爱国思想”转换为超越生死的勇气和激情,变得热血澎湃,获得净化和升华。由此在满足观众的娱乐动机和受教动机的同时,使作品登上商业、艺术和社会价值的巅峰。
三、情节取向:以个体的命运悲剧打造战争的史诗格局
同为宣扬爱国精神的主旋律战争片,《鸣梁海战》成功地将“史诗”电影所应具备的民族精神和普遍人性凝聚在个人悲剧的感人陈述之中,而不像中国的同类电影在政府、媒体、大众之间的权利运作之下使其本应具有的“史诗”格局或消散于话题转型的众声喧哗之中,或流于导演太过内化的褊狭趣味。《鸣梁海战》以一种人性化的独特视角来结构其史诗格局,在叙事情节的取向上既注重从正面展示主人公李舜臣抗倭的英勇气概,又注重观照在战争极端情况之下主人公内心的精神隐痛与小人物的悲剧命运。
李舜臣作为一个抗倭英雄,影片在叙事情节的安排上着重反映其超于常人的勇气和智谋。但就是这样一个英雄豪杰,面对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虚无,其内心深处也有着难以摆脱的精神挣扎,凝结着难以割舍的悲怆隐痛。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曾说:“战争情况中的冲突能够提供最适宜的史诗情境。”影片《鸣梁海战》中有两个情节集中体现了主人公的悲怆与隐痛:一是李舜臣同战场上丧生的亡魂在梦境中相见的场景;二是大战之前李舜臣面对母亲的灵位做最终的祷告。在梦中相见的场景之中,透过李舜臣满头的白发与敬慰亡灵时禁不住发抖的酒杯。我们不难体会到文本深层中想要传递的那份悲凉与无奈,即使是以英勇强干著称的水师统帅李舜臣,面对在战场上牺牲的兄弟,也会因未能保护好他们,未能替他们正名,有愧于“兄弟之义”而心生悲痛。至于大战之前告慰母亲灵位的场景,也是巧借战争的极端环境,将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的道德困境构筑到他的个人悲剧之中。韩国作为中国古代的附属国,在长期的文化融合中,中国儒家文化中的“忠”与“孝”已然成为他们正统文化的一部分。但在战争的极端背景下为了向黎明苍生尽忠,李舜臣必须选择舍弃自己的生命,以此唤醒民众英勇抗倭的勇气。而这一选择却违背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孝道之旨。儒家文化中的两大基本伦理观念“忠”与“孝”在李舜臣个体生命中的冲突,因融汇了对民族文化和个人意愿的思考,成功再现了生命存在的极其无奈和无所不在的大悲凉,而使得这一情节设置具备了“史诗”的格局。
朱光潜曾在《悲剧心理学》中这样定义过悲剧:“它恰恰在描绘人的渺小无力的同时,表现人的伟大和崇高。”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当日本海军将一艘满载稻草的火船撞向李舜臣所在的大将船之时,岸边的哑女通过唇语读懂了火船上丈夫的呢喃,而得知了这一诡计。在经过痛苦的心灵挣扎之后,她尊重了丈夫牺牲自己以保护大将船的意愿诉求,扯下自己的衣服拼命地在空中挥舞,以引起大将船上将领的注意,最终摧毁敌人的阴谋。不同于剧中身居高位的李舜臣,她只是一名小吏之妻。战争却让她为了民族大义而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爱情,但其所爆发出来的英勇气概和高扬的爱国热情,让人们为她的悲剧命运叹惋的同时,也感到了振奋和鼓舞。黑格尔曾说:“如果想让史诗具有更为持久的生命力,史诗所观照的对象在时间和空间上便不能过于久远和无际,以至于跟民族的生活情况和精神意志割断了联系。”影片中的哑女虽不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其故事发生的背景也在遥远的朝鲜时代,但其悲剧命运却因契合了民族精神、当代大众娱乐和国家意识的不同诉求而获得了一种难得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张力,具有了史诗的气魄。中国的同类国产大片若想要获得这种“史诗”气质,也必须采用人性化的拍摄视角,真实地展现战争语境下人们的心路历程,还原战争本身的质感,使国家、民族和个人的诉求在文本中自由地展开对话,达成基本的平衡和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