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姻缘,粉墨悲欢
2019-11-14潘彩霞
文/潘彩霞
朱家溍是宋代大儒朱熹的第二十五代世孙,父亲是著名的金石学家,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子承父业,朱家溍也把一生奉献给了故宫。除了文博事业上的瞩目成就,天作之合的爱情更为他的人生锦上添花。
因戏结缘
1934年,在一个堂会上,20岁的朱家溍登台演出。他从小跟着祖母看戏,兴趣渐浓时便钻研进去,听余叔岩的唱片,学杨派武生念白,多年下来,竟也赢得方家赞誉,即便是和专业演员一起表演,也毫不逊色。
台上,朱家溍游刃有余。台下,赵家二妹已看得入迷。“二妹”是赵仲巽,同样出身名门,是清末军机大臣荣庆的孙女,自小读书、习画,也酷爱京剧。母亲对她非常宠爱,从小就鼓励她和哥哥们一起玩耍,放风筝、划船、爬山她样样在行。朱赵两家常有往来,长辈们有意撮合他们。而一场堂会促进了彼此的了解,第二年,他们结婚了。
婚后不久,家中长辈过生日办堂会,不少亲戚都加入演出,朱家溍夫妇技痒难耐,合演了一出京剧《得意缘》。《得意缘》说的是书生卢昆杰娶了天真活泼的云鸾小姐,无意中却得知云鸾的父亲是强盗,吓得想要逃跑,云鸾选择跟他一起走。这出戏唱词很少,多半是即兴的俏皮话。赵仲巽没有一点扭捏造作,机灵可爱。一对天成佳偶令人赏心悦目,观众席上掌声不断。
有此知音,朱家溍很是欢喜,在后台,他给赵仲巽拍了很多戏服照,越看越喜欢,对于摄影,他也因此更加热爱起来。后来,他干脆追着她拍日常行止,游山、赏花、读书、扮戏,她成了他的缪斯女神。1937年,朱家溍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大学期间不仅是国剧社社长,他的摄影作品也一度卖到20块大洋一幅。
从大小姐变为大家庭的媳妇,赵仲巽不娇气,不矫情,有见识,待人真诚,上到长辈,下到佣人,全都相处愉快。和谐的家庭氛围中,朱家溍在大学力求上进,深得史学家陈垣等教授器重,顺利完成学业。
温暖相伴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毕业后,朱家溍决定去重庆投奔大哥,赵仲巽不惧艰险,一同前往。炮火声中,她跟着他坐火车,转汽车,爬牛马车。路况差的时候,两人只能步行。得益于少年时的爬山经历,她乐观而勇敢,既不抱怨,也不叫苦,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走100里地。
辗转50天后,他们终于到达重庆。朱家溍受聘于粮食部储备司,只有周末才能回家。赵仲巽努力适应当地人的生活,住竹子房,睡竹子床,学着养鸡、种菜,从初见到家里有蛇时吓得飞跑,到后来淡定地“用根竹竿挑到远处就是了”。孩子出生后,遇空袭警报时,她已经能在最短时间内带好必需品,抱着孩子迅速钻进防空洞。
反倒是朱家溍,因为想家想母亲,加上“混饭吃”的工作极不如意,前途渺茫,经常会被凄楚和绝望围攻。每当这时,赵仲巽就安慰他“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一次次用微笑为他驱散心头阴云。
赵仲巽的豁达与热情吸引了朱家溍在大后方的兄弟、堂兄弟们,一到周末,他们就来家里聚会。张罗一大家人吃饭成了赵仲巽的重要工作。战时物资奇缺,她总是想方设法为他们增加营养。如此操劳,曾经写字作画的手变得粗糙不堪,而她始终安之若素,令朱家溍钦佩。
生活充满艰辛,但内心有诗意栖居的赵仲巽从不乏情趣。过年时,她到山上折一大枝梅花放在草屋里,“油灯把梅花的影子照在蚊帐上,一幅天然墨梅”。漫长的冬天过去,屋子里出现第一道阳光时,她对孩子说:“看,春天来了!”有她温暖陪伴,艰难人生渲染出一地芳香,朱家溍也变得越来越达观。
1943年,趁着重庆冬季雾天,没有敌机轰炸,迁到大后方的“战时故宫”决定举办一次短期展览,朱家溍被借调过去。从小耳濡目染,对文物的热爱已根植于心,他搬抬文物,登记编号,陈列卷轴,干劲十足。院长马衡评价说:“现代的青年就需要这样,粗活细活都能干。”
荒凉中踏出繁华
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朱家溍正式成为故宫博物院的一员。刚进故宫不久,朱家溍就在一批被当作赝品而封存许久的古字画中,挑出了宋徽宗的《听琴图》与马麟的《层叠冰绡图》,让这两幅传世珍品重见天日。
1951年,因“莫须有”的贪污罪名,朱家溍被关进看守所。赵仲巽一边为他担心,一边尽慈尽孝,她相信他的清白,也相信他们的生活始终会绿意盎然。
两年后,他被释放,回到家时已是半夜,没有抱头痛哭,隔着门,她和他对了一段《武家坡》中王宝钏与薛平贵的念白:
——既是我夫回来,你要后退一步。
——哦,退一步。
——再退后一步。
——再退一步。
——再要退后一步!
——哎呀,无有路了啊!
——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多年后,提起这一晚,朱家溍对儿女说:“你娘,伟大。就那时候,还开玩笑呢!”
快乐会传染,有妻如此,再大的风浪也无法击倒朱家溍,重新回到故宫工作时,他依旧热血沸腾。正是那段时间,他敏锐地发现,太和殿中的龙椅明显不对,推测是袁世凯称帝时被换掉了。他开始锲而不舍地寻找,一次次查阅史料,对比照片,再到故宫近千宫房中一一翻找库存,一年后,终于找回了掩埋在灰尘中的真正龙椅。
面对委屈不公,夫妻俩依然非常坦然。一家人下放湖北咸宁时,年近六旬的朱家溍卸煤、挑水、拉板车之余,还不忘欣赏雷电之美。荷花道上,丹桂树下,他与她牵手散步,静听水鸟们演奏交响乐。
“在咸宁那段劳动生活,给了我很多美的享受”,因为她的影响,别人眼中的艰难,在他看来,都变得饶有趣味。
1974年,他们回到北京,当年被拿走的书籍、藏品陆续发还。为了妥善保管父辈的心血,朱家溍提议把这些东西无偿捐献国家,赵仲巽第一个表示支持。尽管他们当时经济上困难,十几平方米的蜗居纸糊四壁,顶棚还时有老鼠出入。
回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朱家溍再次焕发青春,整理、鉴定文物,编撰图书,成为单位里著名的“活字典”。闲时,他与赵仲巽养花养猫,聊戏聊葫芦聊风筝,她讲的葫芦玉簪的故事、放风筝的趣事,都被他细致地写进文章里。
一生恩爱惹人羡,他们金婚纪念时,启功先生赠诗曰:“画烛深堂五十年,齐眉人羡地行仙。”从青丝到白发,就在朱家溍一心期待着钻石婚时,1993年,正在香港的他接到赵仲巽病危的消息。他赶到医院时,她刚刚清醒过来,因口中有呼吸机不能讲话,她在纸上写下“不要急”,那是最后的告别。
她走了,戏里的“哏”只能一个人在心里温习,他在诗中怀念:“登台粉墨悲欢意,恍似神游伴玉颜。”虽然故宫分了单元房,他仍然住在简陋的蜗居里,这里有他们共同的回忆,他舍不得离开。
她的身影还在,整理《故宫退食录》时,耳边又听到她在念“野炊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眼前又浮现出她带着孩子们上房放风筝的情景,“院中八景”依旧,进出的野猫依旧,一方精致的画框内,浅笑的她依旧。在熟悉的氛围中,他完成了大量鸿篇著作,终成一代文博大家。
2003年的一天,北京305医院楼道最东头的窗户前,朱家溍坐在轮椅上眺望,目力所及,近处是北海公园,稍远处,就是心系一生的紫禁城。几天后,他告别了人世,带着笑容,去见心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