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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 觉

2019-11-14马淑敏

山东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安平文竹

马淑敏

1

华骏弘盯着对面的女孩,女孩也托着下巴微笑着看他,那神情,活脱脱正在教室和小男生眉目传情。

华骏弘怒从心起,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可爱清纯的大眼姑娘带人殴打同学,并将视频传到了网上。长达3分钟的视频中,她凶狠地剥光女孩的衣服,用拳头猛击女孩的头部和嘴巴,致使女孩两颗牙齿被打掉。

华骏弘有掐死她的冲动。“说,谁提议的给方雪菲灌屎尿?”

“我们和她闹着玩呢,就是让她闻了闻,她没喝呀,叔叔!”李羽涵轻描淡写,仿佛她端给方雪菲的是一杯咖啡。

“尝尝?李羽涵,为满足你的好奇心,今天我也请你尝尝!”华骏弘一摆手,助手黄文竹戴着塑胶手套端进来一大玻璃杯骚气烘烘、黄乎乎的混合物,“砰”地墩在她面前。

“警察虐待儿童!”李羽涵本能地缩起身子向后躲,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露出惊恐。

“你给我住嘴!”黄文竹说,“虐待?你也配用这个词?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替你爹娘教育教育你!”

李羽涵“嗷”的叫一声,眼泪在眼圈里晃,她愣是咽了回去,百用百灵的哭闹法彻底失效了。瞧着华骏弘愤怒的眼睛,她“哧溜”往椅子下滑下半截,心里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我出去,烧了你们家!”嘴上却老老实实:“我错了,叔叔阿姨,我认错。”

题媛在方家众人面前跪着。下午一进门,迎面泼来一杯滚开水,题媛躲避不及右脸登时红肿起来,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顺着开水滚下来。平日冷漠骄傲的题媛现在被满屋子人指着脑门儿骂尤不解恨,方家女儿恨不得把她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割碎了。

题媛除了眼泪还是眼泪,悔恨和愧疚是发自内心的,她也是母亲,她何尝不是恨得咬牙切齿,除了经济补偿,她实在无能为力,关于学校、关于李羽涵、关于方雪菲的负面消息风生水起,层出不穷。

华骏弘拉了她两次,她执拗地缩起身子用膝盖钉紧地面,她再气,李羽涵也是自己生的女儿。题媛有些绝望,懊悔自己没有早作决断让李羽涵离开这里,若是方家不接受调解怎么办?她绝望地将自己往地面缩,努力缩成地板上许多瓜子壳中的一颗,那些瓜子壳是从她脸上、头发间掉下去的,有几颗是完好的,挨在她的膝盖边。

题媛手里托着一沓单据。前一天,她果断将市中心的两间商铺卖掉,其中一间低价卖给纠缠了许久的租主,加上股票基金凑够100万元现金。题媛知道,这100万很轻,只不过是几片纸的分量,这一百万又很重,重到关联着女儿的一生,她本可以马上开始的新生活也因为这些纸片交付出去不得不延期,无限延期。可是现在,她也顾不得了。

36岁的题媛声泪俱下,最终打动了方雪菲做小学教师的母亲。华骏弘拿着双方签字的调解书,搀着踉踉跄跄的题媛下楼,心里替她叹息,养出这种女儿,真是作孽。

“别光忙工作,孩子的人格健康教育也要跟上,要是晚半年,你拿多少钱、头磕烂也没用。”15岁半,李羽涵侥幸逃过法律制裁。走出小区,华骏弘禁不住替题媛捡掉发髻间一只瓜子壳,她身上着一件简单的棉布裙,被地板蹭得裙边乌皂皂的,开水浇过的半身裙子颜色同另一边明显重出一些。题媛不管不顾木木地只管往前走,两只眼睛呆滞凝固,全不似过去软绵柔和的样子,“题姐!”华骏弘提醒指着她的头比划道,“头发!”

题媛随便拢了拢,将被人拽散的马尾用皮筋固定回去,无力地道声谢便同华骏弘挥手告别。

华骏弘在后视镜中看题媛捂住肿得通红的脸,目光呆滞地将自己钉在一棵树上,心中钻进一只蜈蚣般,一脚一脚挠得他肺燥肝热,却不敢再去打扰。

题媛三个月前刚做了寡妇,她丈夫李丰伟死得有些蹊跷,她的婆家、娘家都以“被谋杀”报了警,加上李丰伟的父亲李国清是当地一家知名连锁公司的董事长,一时间满城风雨。

出差在外的李国清接到消息扔下手里的谈判连夜往回赶,一进家门,恳请正在现场检查的公安撤出去。他拿出一堆病历,称儿子“三高”多年,全靠药物养着,一年5个月住在省城住院特护,稍不注意就会发作。

“谋杀?就他那身体还用谋杀,活一天捡一天!”李国清讲着讲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李丰伟之死将李家平日尽力维系呈现的和睦撕得七零八落。大儿媳妇简秀红是梵城电视台的当红主持人,伶牙俐齿本来就是她的擅长,这会儿,又哭又骂,倒像死的是她的亲弟弟。

简秀红看见李国清的眼泪,立时打了强心剂般,声泪俱下,直指题媛是害人精,拽住题媛6岁的儿子李安平高喊着去做亲子鉴定。题媛低头去抢孩子,却撕扯不过高她半头的简秀红,题媛应声而来的一帮娘家人却不是好惹的,题媛的弟弟上前狠狠扇了简秀红几巴掌,夺过被吓得直哭的李安平。简秀红哪肯罢休,一个电话从娘家叫来二三十口人,李丰伟的尸体停在院子里,众人早将他置之度外,里外打成一片。

简秀红的爱人李庆伟扶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登时眼花缭乱,别墅里里外外都是人,抢劫般。简秀红委屈地告状,被李庆伟提着脖领子薅出大门。那天参加斗殴的所有人,都是李国清从派出所保出去的,两面亲家们都觉得委屈,生了嫌隙,李丰伟出葬那天反倒无人前往。按风俗,题媛若去坟墓拜祭便终生不能再嫁,她的娘家自然不许,早早叫人看住题媛,以免她碍于面子或被李家人硬扯了去,落下话柄。李国清夫妻再难过伤心,人前还要硬撑过去,但他们亦不能去墓地,只好由不善言谈的李庆伟和几个堂哥堂弟们带着两个孩子去磕头。

题媛流年不顺,男人自己不活,女儿又往死里作。华骏弘这一下午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被方家缠得心里犹如被一团着火的塑料焦油滴着,落一滴疼一下,生生疼到出门。把题媛扔到近处的公交站,从后视镜看她倚住站牌,傻了般,心有不忍,想了想倒回去把她拉到车上直奔医院。

下午,华骏弘接了个紧急案子,马不停蹄奔向案发地,忙活了二十多天才回来。隔天,整理卷宗时顺便把李羽涵的材料归档,柜子里的影音证据却没了,他赶紧去会议室找黄文竹。这几天来了实习生,估计黄文竹拿去当教材了。

果然,会议室里,投影仪停在李雪菲血淋淋的脸上,表情恐惧无比,李羽涵正握着拳头砸她,放大的画面下,华骏弘觉得她的拳头并没有握紧,抓过鼠标放大李羽涵的手,发现她手里似乎握着什么。

原本他们以为李羽涵们只用的拳头,华骏弘头嗡了一下,难怪方雪菲头骨轻微骨裂,他一张一张仔细看,终于为她握不紧的拳头找到原因,是握着一尊透明的玻璃佛。因为只露出底座,且是透明状;手机拍摄的强光背景下,并不容易发现。

黄文竹破口骂道,“这哪是孩子,简直就是一群畜生!”

华骏弘风一样上了车,黄文竹脚步飞快紧跟着跳上去,车“轰”地冲出大门,华骏弘直骂自己,竟然忽略掉这么重要的证据。

2

题媛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被开水浇过的脸起了一层死皮,獾油抹过,缝隙间嫩肉鲜红。邻座是位四十多岁的胖男人,大概以为她得了什么病,顽强地将脸对着过道,题媛瞄到的只有一只硕大的堆满脂肪的后脑勺。

出差几天,夜夜噩梦,题媛疲惫不堪。题媛反反复复伸展、蜷缩两只手,过去,工作是生活的点缀,是逃避回家的理由,今后,她得靠这双手养活一双儿女和自己。她细细打量着自己瘦瘦的十根指头,跟腕部的圆润相比,这手指像是生生被抽走了油脂,几层皮裹着硬硬的骨头。

题媛在对手的失望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她被塞进石臼,一根石锤用力捶打着她的手指,她喊着疼啊疼,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的嗓子先被锤烂了,嘴巴血肉模糊,她被揉搓成一团黏糊糊的面糊,被扔进烧得红通通的铁鏊子上翻滚着,她被烙成一张煎饼,一张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头、没有脸的煎饼。

一双手把她卷起来,尖利的牙齿在撕咬,题媛绝望地哭了,做了煎饼的她居然有止不住的泪。

“请出示证件。”有人轻轻拍她,题媛迷茫地睁开眼睛,眼前一团模糊,她抹一把眼睛,慌慌站起来,方意识到她需要提供身份证和车票。

“您不舒服么?”女乘警低声问道。题媛点点头又摇摇头,跌回座位。一双眼睛被粘住般,挣脱不开互相的撕扯。

题媛被拖进一个怪异的建筑,一根根鱼骨建成的,有的骨头上带着腐烂的鱼肉,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儿,她裸着身子,企图逃跑。她用力掰开相近的两根鱼骨,努力向外钻,那个缝隙足够容纳她身体的厚度,她确定她是可以逃出去的,可是,鱼骨变成两根强有力的弹簧弹了回来,紧紧夹住她的右乳,疼得她“啊”的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临近黄昏,一路惊魂的题媛终于赶到家。安平在写作业,李羽涵跷着二郎腿在他旁边看书,姐弟俩嘴巴里各含着一颗棒棒糖,一幅安详的画面。几天来,题媛七上八下担忧的心一下子安放妥帖。

晚上,她同李国清商量,将李羽涵转回60公里外的外国语学校。李羽涵托福考下来后便闹着要回来,怪题媛一时心软,答应她回家待一段时间,想让她出国前和家人多呆些日子。李羽涵实在不想一个人去个八竿子打不着、半个熟人没有的所谓前途似锦的陌生国度,她胆怯,却拗不过题媛的坚持,在李羽涵留学这件事上,题媛强硬得无可商量。

安平得知姐姐又要离开家去省城念书,很是难过,他用毛笔在他喜欢的一本软皮本封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郑重其事地送给李羽涵。

“姐姐,我要好好吃饭,等你假期回来,我就长那么高了!”他踮起脚尖在门框上比划着,“我天天给姐姐扛滑板!”李羽涵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哈,有安平这个米国华人给姐姐抗滑板,姐姐真是越来越有范啦!”转了个身,抬起手背使劲搓着眼睛。

安平出生在李羽涵二年后要去的地方。题媛坚持把安平生在那里,安平顺理成章成为那个国度的公民。李家派李庆伟悄悄接回题媛母子时,李丰伟正做第二次搭桥手术。从大洋另一端回来的安平寄养在隔壁城市四表姑家,待他学会一口“中”的音儿才找了个领养的名头接回李家。题媛一直记挂着让安平回到他的出生地,从他咿呀学语便请外教辅导又刻意让他看原版动画片训练,几年下来,安平的英文不比外教多年的李羽涵差,姐弟两个时常用英文拌嘴,因为安平的出生和两姊弟教育问题,李丰伟对题媛从嫌隙到暴怒恶吵,两人越走越远。

晚餐,李国清定回一只烤全羊,满屋子飘着羊肉的香气。安平和李羽涵嘻嘻哈哈撕扯着一根羊腿,弄得酱料汁液满嘴。李庆伟一片片削着羊肉,照顾着两个孩子,也让着题媛“多吃点”,题媛道着谢,李庆伟笑道,一家人,哪有这么多客气。

自从李丰伟过世后简秀红极少回来。简秀红不在,家里少了许多虚张声势的热烈,大家讲话的声音似乎也低了几分。李国清和李丰伟一人倒了一小杯白酒解腻,题媛和婆婆面前也被放了杯红酒,说笑间,叮叮当当响起猫叫,李羽涵赶紧跳过去接电话,安平撇着嘴说,“姐姐的铃声好难听!”李羽涵拍皮球一样拍了他一巴掌,“小屁孩,这是最流行的音乐,你懂什么?”她接着电话走出去,透过博古架缝隙,李国清同时看见她的侧脸和李庆伟的侧脸,两张脸的眉骨和鼻骨高低轮廓如同一只铅笔描画的大小号,当即心里一愣怔,再一错神儿,李羽涵转过身子走回来,脸青紫。

一家人正吃着饭,简秀红毫无征兆地推门进来,李庆伟手里捏着一片撕下来的肉正要递给安平,安平怯怯地收回了筷子。

晚上,李羽涵溜进爷爷书房,一屁股坐在李国清宽大的桌子上,“爷爷,你就这么一穷二白地让我净身出户?也忒狠点了吧?我变卦了!”

“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换手机还是换手表?”

“你得给我买个新手机,再买个平板!”李羽涵跟爷爷说话凶得很,对付李国清一凶、二闹、三哭,多大的事儿都有效。

李国清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各有千秋,性格天壤之别。简秀红天性热烈,鸡毛蒜皮也能搅得鸡飞狗跳,婚后不久便闹着独自住,搬进湖边一处独栋别墅,李国清索性将房产做了一次小分割,两个儿子名下每人两套单元房,不偏不向。二儿媳题媛是战友托孤,他看中她的聪慧贤淑,若不是题建国一场车祸留下孤儿寡母和巨额赔偿责任,凭李丰伟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题媛断不肯嫁进李家。

题媛生了李羽涵后,简秀红三天两头回来找李国清,闹着让李国清把他们和题媛共住的这套别墅房产证加上她儿子李上的名字。李庆伟倒是懂事,并不同意,李国清有自己的坚持,李丰伟的身体就是台烂机器,这几年换了这个零件换那个零件,总有换不了的时候,他不能让题媛母子孤苦伶仃没个照应。

李丰伟的病也让他性格越来越暴戾,题媛被他推下楼梯摔断肋骨后,李国清心里直打鼓,不想,题媛出院后按部就班上班,没有牢骚没有吵闹,但是从那天起,她变成了一台制冰机,只要她走过的地方,桌子是冷的,灯是冷的,沙发是冷的,连院子里被大太阳晒了一天的地面也是冷的。一个女人,生死疾病疼痛都能隐忍不发,李国清从骨子里怕。忍下去的往往是暗火,一个不留神就燃成烈火,将万物焚成灰烬也不是不可能。李国清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时刻端着一盆冷水,为李丰伟。

现在,李丰伟用一场死为题媛消除了她对暴力的恐惧,留下了她需要的解脱,李国清不是不怀疑,他曾反复追问夫人那夜的细节。按夫人说法,李丰伟原本是睡在楼上的,第二天早晨,题媛临上班前特意告诉婆婆,提醒李丰伟吃药。李国清满肚子疑问,真的像题媛解释的那样,当夜只是同李丰伟拌了几句嘴,他愤而下楼的吗?

李丰伟带着那夜的真相走了,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呢?李国清一下一下点击着键盘,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将未处理的邮件删除了一批,他跟谁赌气般一根指头按死了电源。

李羽涵出事后,题媛私自卖掉商铺和住宅房子死活不跟他张嘴,他知道题媛在记恨他控制她的银行账户。李国清百般气恼也只能不作声,题媛看似棉花的性子里包着钢针,一不小心就被它刺得鲜血淋漓,李国清不止一次领教过,他不想跟题媛计较,于情于理都不能计较。他早早为李羽涵预备好出国的费用,在省城为她买好房子,自然,这些都是背着简秀红做的,不然,简秀红就算不挖祖坟,也要把房顶掀掉半个。李国清不动声色地把题媛卖掉的房子按原价收了回来,顺便帮她换了租户。

李国清对孙女偏爱有加,看见她眉里眼里都是笑意,他拉过李羽涵的手问道:“怎么又换手机?上次那只用了半年么?”

“哪有半年,我爸死那天丢了!”李羽涵干脆利落。

李国清一时无语,弯下腰去开藏在写字台暗格里的保险柜,不等他直起身子,手里的卡已经被李羽涵一把夺走:“我要好好学习,省着花,还有不能让简妖精也不能让我妈知道,对吧,爷爷?”李羽涵背书一样,嘎嘣脆,李国清脸上倒挂不住,讪讪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身上穿的这件毛衫还是简娘娘买的,1000多吧,人家不是对你挺好的!”

“娘娘?她就一妖精!别糊弄我了,爷爷,她买这大衣你给她多少钱?还有她身上那件几大万?我娘傻,我不傻,她不就是要把我们孤儿寡母赶出去作威作福?这回转学是简妖精给你出的主意吧,反正我爹死了,把我娘和弟弟赶出去,一个一个来,最后一个就是我!”

“涵涵,你在这里还能上学吗?你妈把西街口的商铺全卖了你知道吧,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段!”李国清看李羽涵的脸一下子黑下来,知道话说重了,怕她再纠缠只能硬着嗓子继续凶道,“涵涵,你要想让你妈让安平过得好,就乖乖给我回外国语学校好好念书去,你以为100万就能买下你干的事儿么?这次摆得平方家,你伯伯没少费了周折,我告诉你,再跟我讲条件,就不是这所学校这么简单了,我说到做到!”

李羽涵看李国清脖子里的筋直跳,知道是真生了气。她到底是孩子,登时眼泪滚出眼圈儿,“爷爷,简妖精到处说我和我弟是野孩子,我不能走,我不在家,她不欺负死我妈和我弟才怪!”

李国清赶紧保证,“放心吧,有爷爷在,谁也不敢欺负他们!”李羽涵抹抹眼睛趴在他耳边说,“谢谢爷爷,我怕。”说得李国清一阵心酸。

李国清心里不安生,翻来覆去一整夜,窗外渐灰才迷瞪着,冷不丁被一声“啊”的叫声惊醒,竖耳细听除了枕边夫人的呼吸就是急急的风声,那声“啊”倒像是梦中钻出来的。他呆坐了一会儿,满耳朵反复着李羽涵那两句话,心里烦躁,起身走进衣帽间在一件黑色西装内袋取出三只装着头发的透明袋子,直勾勾盯了许久,又慢慢放了回去。他胸口发闷,拖着两条僵硬的腿挪回床上,被子下面,第三个脚趾木木地发着酸,年轻时不经意的伤口被时光用鲜血饲养出一只只锋牙利齿,这些牙齿在雨雪将至之时将隐藏的伤口撕扯得愈加破碎,“唉,老了。”他对着窗子透出的茫然的光委屈道。

3

简秀红跟了题媛一路,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好歹自己也是一方名人,傻子一样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走走停停,还得防备随时被题媛发现。

李丰伟意外去世,最没有理由难过的嫂子简秀红偏偏是最难过的一个。她嫁进李家时李丰伟正念初中,寒暑假像只小尾巴跟在她身后,她回娘家也带着他,他们之间的感情极好,李丰伟每每住院都令她心疼,他拉着她的手喊着姐姐,脸上冒出个痘痘也指给她看。

李丰伟死后,简秀红常想起他做心脏搭桥手术那天。那天,她去看他,小雨淅淅沥沥,两人静静看着窗外,一重重小雨洒在梧桐花上,将一树粉色紫色白色梧桐花儿洗得娇娇艳艳。李丰伟叹息道,“红姐,你要是我姐就好了。”

简秀红笑笑,“我不就是你姐么?”她身边的人不少,李丰伟倒是最懂她的那个。她的争吵打闹不过是对抗李庆伟的冷漠,李国清的鄙视,只有和李丰伟在一起的片刻,她心里才是宁静的。题媛嫁过来后,两人表面冷淡了许多,心里却更亲近。

简秀红一心要为李丰伟讨个公道。题媛给李丰伟戴绿帽子,简秀红觉得自己一定能抓到题媛的证据,她相信直觉。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题媛身后的人,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找到他就能为李丰伟讨还公道么?多次跟踪,简秀红只有一次眼见题媛跟一个男人讲话,两人像是在商场偶遇,男人突然做了个回头的动作,简秀红下意识地赶紧转身躲避,回过身来两个人双双不见了。男人身材颀长,一款长呢服让背影清秀,呢服领上镶着一道粗粗的红线,简秀红愣了一会子神儿,总觉得那背影、那衣服似曾相识。

简秀红两只眼睛四处寻找题媛的身影,不知道她身后,隔一道玻璃,题媛正啜一口咖啡盯一眼她。

题媛笑吟吟的,细长的眼睛却向上挑着,冰冷的眼神吸走咖啡的热量,一兜的苦和凉流进肚皮,将五脏六腑浸泡得凉森森的。题媛确实觉得好笑,简秀红努力躲藏的样子。她鸵鸟般的身量,站在哪儿都引人注目,何况顶着一头回头率极高的紫头发。

题媛决定戏弄一下时常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简秀红。她足足喝了两杯拿铁才起身,出门径直向左拐进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里摆满油麻麻的点心、旅游纪念品和低廉的丝巾丝袜之类的小商品,待到简秀红也进了胡同,她忽然别回身子,迎面撞向她,简秀红已无处可躲,只能尴尬地对着题媛咧了咧嘴,装作碰到的样子,“这么巧,我在附近采访,过来逛逛!”题媛不接话,眼里飞出两把锋利的刀子,割得简秀红腮帮子疼痛,简秀红指了指身后虚心地问道,“一起去喝杯咖啡?”题媛微笑道:“今天不陪嫂子了,改天。以后您要是找我,打个电话我就在了,找来找去多麻烦!”

4

“你们还有完没完?”李国清太太一打开门情绪立即很激动,“不就孩子打了一架,该赔的都赔了,你们还想怎样?”

题媛接了电话匆匆赶回家,婆婆胖胖的身子堵住门口,死活不让华骏弘他们进去。题媛劝着婆婆让她回自己房间,把华骏弘和同样怒气冲冲的黄文竹请进李羽涵房间。

题媛打开橱子,床头柜,把抽屉一个个晾开,安平趴在滑板上和他的一辆遥控越野车来来回回穿梭在他们之间,时不时把头伸进低矮些的橱子里查看,他和遥控车在柜门桌子和大人的腿旁绕来绕去,自得其乐,题媛被绊了几次,忍不住道,“安平可以去客厅玩么?”

“好呀。”安平答应着让滑板带着他离开房间,他身后小红色越野车蹭着黄文竹的脚“嗖”的跟着他蹿出门去。

题媛不停地翻着橱柜,却听见“乓”的一声,黄文竹离门口最近,一步迈了出去,回头向众人摆摆手,示意没事儿。安平不知道在哪里翻出一块塑料板子,掀到了楼梯上。

黄文竹走过去,看他趴在滑板上,两只脚跷在空中乱晃,像滑滑梯一样顺着塑料板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黄文竹拿了纸巾给他去抹头上的汗,问,“安平怎么没去上学?”

“安平生病了,不能去。”他扭着小脖子问,“阿姨,你要不要坐滑板车?”

黄文竹笑道,“这板子只够阿姨两只脚,阿姨块头太大啦。”安平爬起来,胸有成竹地说,“姐姐也是用两只脚啊,姐姐能从这里嗖嗖滑到一楼。”安平拍着楼梯栏杆说,“安平可不敢,姐姐说安平是笨蛋。”

“阿姨也是笨蛋。”黄文竹笑了,“嗯,我有办法了。”他挪着小腿儿跑进另一间屋子,转眼趴在另一只滑板上冲到黄文竹脚下,麻利地把两只滑板平行排开,指挥道,“阿姨,你坐在上面,妈妈就是这么把爸爸滑到一楼的!”

华骏弘仔细检查,地毯和枕头下也没有放过。连续两次因题媛出差吃了闭门羹,他一进门,题媛便感到他不同以往的严肃。题媛坦诚地告诉华骏弘,她确实见过这个玻璃佛像,至于这枚佛像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的,她丝毫没有印象,“可能是家里人出去旅游时在哪里带回来的纪念品。”华骏弘相信,一年中家里人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少一件两件小物品不稀奇,李羽涵的房间,各色毛绒布的、塑胶的卡迪犬或蹲或坐,让宽大的房间显得很是拥挤。

题媛蹲在一个抽屉前,手明显比声音抖得幅度更大,“华警官,这个玻璃佛会让羽涵判刑么?”她无声无息地哭着,眼泪滴在抽屉里,李国清太太终于闭上嘴,一转身抹着眼睛下了楼。黄文竹把目光从安平身上收回来,硬硬地说,“早干什么去了?生而不教父之过。”

华骏弘用眼神制止黄文竹,婉言道,“题姐,请尽量找到,李羽涵的案子对方已经接受调解,对她没有影响,但是归档卷宗我们要证据齐备,谢谢配合。”

华骏弘心里纠结着,自顾自上了车。黄文竹追上他撇着嘴道,“咳,有钱人家真能作,一个女孩玩什么滑板,看题媛这么柔软的女人,怎么养出这么野性的女儿?倒是那男孩瘦瘦弱弱的,跟题媛有几分相像。”

“你是羡慕嫉妒恨那两只滑板吧?女孩玩极限运动的多了,切。”华骏弘嘲笑道,“不过我还真有点眼馋,那两只滑板是Zero的,火鸡中的战斗机啊!”

黄文竹踢了华骏弘一脚,笑道,“小华子,你半年工资交给我,年底我送你一辆。”

“想得美,这东西不是我们玩得起的,还是存着我这点可怜的银子讨老婆吧。”

“老婆?你老婆不是在丈母娘那养得白白胖胖的么,你瞎操什么心?”黄文竹哼哧哼哧笑起来,“你老婆周岁生日通知我,我跟你这么久了,怎么也得送块长命百岁锁不是?”她拍一把方向盘,目视着前方堵起的路口眯着眼睛狠狠骂道,“让她靠死你!”

“黄丫,口说无凭,有胆儿你立字为据!停停停,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超车,别一不小心惹了路怒族,吃不了兜着!”华骏弘瞪了黄文竹一眼。黄文竹还回去两眼,冷笑道,“滑板是假,你英雄惜美是真。装什么装,几颗泪就绷不住了!”

华骏弘骂道,“别葡萄吃不着啃着苹果喊酸,你是仇富。”

“我靠,我仇富?我这么一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至于么,倒是您,地主老财的后代,要站稳革命立场,别老绕着寡妇闻来闻去的,小心鼻子被人削了。”

华骏弘噗嗤笑了,“竹子,你至于咒我么?闻味儿?我真是闻到一股味道,醋不拉几苦溜溜的味儿。”

黄文竹哼了一声闭上嘴专心开起车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靠点谱吧,还生而不教父之过,你忘了么,他爹死了,一个吸毒的,没死也教不了。你心理学怎么毕业的,用积分换的啊?”

黄文竹一脚刹车下去,道,“哎哎,师傅,您怎么知道李丰伟吸毒啊?我真是不喜欢这家的房子,总觉得一家子奇奇怪怪的,可是吸毒,是要有证据的!”

华骏弘沉默了,车子离开窄窄的车道。李丰伟因病依赖止疼针算不上案子,何况李丰伟已尸亡骨寒,倒是这尊玻璃佛像疑点重重。在当地,佛像极受尊重,没有人家敢把佛像随便放置,每尊请进来的佛像都应该有固定地点供奉,李家从商,不可能像题媛解释的,一尊佛像不知道怎么来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华骏弘仔细看过,题媛居住的二楼的确没有供奉佛像的痕迹,一楼供奉着一尊财神,檀香浓郁。当初李家购买这尊佛像的目的是什么呢,收藏?那不应该被一个孩子随意当成打人的工具,华骏弘百思不得其解。车子路过博物馆,华骏弘突然心动了一下,“停停停,竹子,进去看看。”

5

教室里,李羽涵正和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喊,“李羽涵,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李羽涵嘴角立刻僵住,两只好看的月牙眼像丢进锅的鸡米花,一下子鼓起来,她不情愿地拖拉着两条腿蹭下楼,从门缝里瞧见李国清坐在班主任卓阳面前,卓阳笑得比桌上盛开的石榴花还灿烂。

李羽涵心里不由“哼”了一声,知道爷爷又在搞手脚。李羽涵“嘭”地用脚推开门,问了声好,便倚在爷爷身后眼珠子乱转。果然,卓阳脚下立着一提高山云雾茶。李羽涵认得,那是李家茶山生产的顶级茶,每年数量有限,除了李家自己喝,凡是送出去的,都是李家商务最重要的客户。

李羽涵满心恼怒,一出办公室吊着脸子往前窜,把李国清远远抛在身后。两个人上了车,李国清不去理她,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儿。司机把车拐进市中心一所住宅区,李国清自顾自走进电梯,李羽涵觉得自己闹得没趣儿,讪讪道,“您光突突地走,咱去几楼啊?”李国清不言语,伸手按下按钮。

一进门,李羽涵忍不住“嗷”一声,扑倒在沙发上,在宿舍钢丝床上多日,骨头糗得都发硬,李羽涵快乐地滚来滚去,小孩子的本色原形毕露。

“爷爷,钥匙!”李羽涵滚够了,想起最重要的事儿,李国清坐到她身边“哼”了一声儿,“涵涵,爷爷来的时候你才能来,不然,回头你在这房子里招了事儿怎么办?”

李国清拉着李羽涵的手走进卧室,推开床头柜,掀开一块地板,取出一只长方形盒子,李羽涵劈手去夺被李国清一巴掌打了下去。“涵涵,这里面是你的嫁妆和出国留学的费用,你需要的时候才能动用,懂不懂?”李羽涵嫣然一笑,“我动不了,爷爷,按你的脾气,密码在冯律师那里,冯律师不批准我动不了,您画这么大一张饼让我乖乖地听话而已,这里面有多少?100万?您早把公司股份给简妖精了,这点钱打发打发我这死了爹的孩子倒也够了。”李国清被李羽涵几句话噎住,胸口一阵发闷。李羽涵看他脸色不对,赶忙补救,“爷爷爷爷谢谢爷爷,我知道爷爷最疼我啦!”

李国清把盒子递给李羽涵,让她自己看,正如李羽涵猜测的,一张银行卡,一份房产证,一份公证函,一套首饰。李羽涵扔下盒子趴在李国清怀里半晌没动,“我不是野孩子,爷爷,我和弟弟都不是野孩子,简妖精才是野女人。”李羽涵哭起来,高一声低一声的,“简妖精和方雪菲妈妈是同学,方雪菲到处跟同学说我是爷爷和妈妈生的。爷爷,我恨她,我恨她们!她才是烂女人,你听听你听听!”李羽涵边哭边把手机放到李国清耳边,李国清听了片刻,脸上倒是没有多少变化,跟李羽涵商量道,“这个手机给爷爷,爷爷给你换个新的。”

李羽涵嘴够硬,在派出所愣是没说实话。李国清坐在床头,“简秀红!”他心头翻来覆去这几个字,眼里渐渐生出两道寒光,逼得地面的阳光一截截缩回到窗外。

6

题媛一身冷汗。许久,她才扶着墙立起身子,两条腿酸麻着把自己扔进椅子里,她在脑子里把华骏弘两人进门后的情形一遍遍重放,仔细回想其中的疏漏,华骏弘的眼睛告诉她,他对她起了疑心。

题媛心生怯意,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前往帝都。她上周请好年假,车票已经购买,这时候改变行程需要更多的理由解释,反倒更容易招来麻烦。

回到单位,题媛停好车,意外看到华骏弘那辆黑色帕萨特停在长廊里端,一个隐蔽的车位。题媛微微放下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嘭嘭嘭”乱跳得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题媛尽力让自己稳下神,取出胭脂淡淡扫了扫脸颊,女人包里的粉粉液液是好东西,可以轻易掩盖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她努力让脚步轻松如常,在负一层电梯间出来径直进了总控室。

“题总好,您怎么亲自来了?”保安队长是个胖胖的男人,因为女儿实习题媛帮忙的缘故,每次见到题媛客气得手脚无措。

题媛微笑着取出门禁,请保安队长帮忙检查,“冯队长好,最近这张卡经常延时开门,总是挡住别人的路,真是不好意思呢。”

“小唐!小唐!”冯队长对着走廊呼了两声,没人应答,“您坐,稍微等一下,这些毛猴子又蹿出去瞎遛,我去隔壁重新给您做个授权。”题媛随意坐在监控旁,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屏幕,手却快速摸起鼠标,立刻将博物馆二楼放大到全屏,果然,华骏弘和黄文竹出现在珍宝厅。他们换了便装,踱着步子四处闲逛,一派游客的样子。他们很快停留在水晶佛坛前,华骏弘久久凝视着坛顶的水晶佛,旁边的导游比比划划讲解着,华骏弘不时扭过头来和她沟通,黄文竹则像一只闻到肉味儿的小猫,嗅着摄像头的味道和题媛对视。

题媛眯着眼睛死死盯住屏幕,队长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困倦的题媛。题媛接过车载门禁卡,并未起身,闲闲地询问冯队长女儿工作的状况,两人齐声感慨孩大不由娘。难得有题媛这样的领导进到保安室,何况平时题媛见到他们总是客客气气,尊重有加。胖队长忙不迭地又是倒茶又是找点心,题媛笑眯眯地坐了半个时辰方离开。

夜里题媛梦见自己被一根巨大的鱼骨钉在高高的鱼头上,身上滴满腐臭的汁液,她呕吐着,呕吐出的汁液顺着鱼骨刺出的溃烂的皮肤重新灌进肚皮,她浑身散发着比烂鱼更加腥臭的味道。

题媛被臭味惊醒,惊慌套上衣服闯进黎明的黑暗中。空气中的确散发着死鱼的味道,几十公里外化工厂释放的气体与霾塞进她的鼻孔,吸一口胶水般黏住嗓子,憋得她脑子晕眩。她急急冲向大门拐角处,一盏细微的黄灯在闪烁,她仔细盯了一眼车牌,跳上去,车子飞快地冲进浓稠的雾霾中。

“487。”她喃喃地重复一遍刚才的印象,“是。”司机确认道。

背车牌号是题媛的本能,父亲死于车祸,13岁的她陪着母亲去为父亲收尸,进入现场,车尾被撞得散开,扭曲的车牌上只剩三个尾数,那三个数字成为她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从此后,不论在她眼前移动的还是停住的车子,车牌尾号的三位数字都会瞬间留在她的脑海中。她尝试改变自己对数字的记忆,很快发现,那是徒劳的,不是她需要那些数字,而是数字极快地蹿进她的眼睛妥妥地趴在脑子里的,赶也赶不走。

对数字的敏感让题媛最终选择了一份以数字为生的职业,终日滚动在数字中。

驶上省道,题媛松了一口气,路上依稀闪烁着尾灯,她头脑昏沉,倦倦地进入半睡状态。颠簸中,她再一次被裸起身子,周围许多围观者,他们嬉笑着嗤笑着,向她扔石头,她无处躲避,只能缩起身子努力抱着自己。

题媛被突然的撞击惊醒,听到她“哎呦”一声叫声,司机轻声道歉,嘱咐她赶紧扣好安全带,前面都是弯道。题媛揉着头,肋骨隐隐作痛,窗外的霾正由黑变灰,司机担忧地说,“要变天了。”

自从题媛肋骨断掉,夜里她经常重复同样的噩梦,白天餐桌上的排骨和鱼在夜里统统变成骨头监狱。她是囚犯,闻着令人作呕的骨头的气味儿。李丰伟踹断她肋骨那天晚上,晚餐是鱼,鬼虎鱼。题媛第一次见到鬼虎鱼,那条恶狠狠的鱼躺在精美的青花瓷鱼盘中,恐怖的花纹,凶狠的嘴巴,尖利的鱼鳍令题媛身上一阵阵发冷,躺在病床上,她一遍遍回味那条鱼带来的厄运,那条鱼的味道透过断裂的肋骨缝隙持久散发着腥味儿,经久不息。

惊醒的题媛不敢再睡。她右手藏在包里,手心攥紧华骏弘翻来覆去要找的证据。这枚玻璃佛一直在她身上,李羽涵什么时候拿出去,又什么时候放回她的包里,她竟浑然不知。

下午五点,题媛将自己和满身的忐忑不安用身上的银灰色羊绒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把浸透她体温的佛像捧给古玩店老板,一位神情傲慢的老先生,然后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她以为他会看很久,谁知他接过去掂了掂,用一只小灯照了几秒钟,便站起来递还给她。

他看到题媛的手在抖,冷冷地说道,“不值鉴定费,您若只需要要一个证书,到那面去交百分之十证书费,价格按您的意思来。”老先生坐回去,低头摆弄手里的雕刻刀,完全不看藏在墨镜后面的题媛。每天见得太多,来的人各个怀揣气吞山河的豪气,出去的时候,绝大多数腿脚被抽了半截筋。

“怎么可能?先生,这可是价值连城的钻石,成本价格将近8位数,麻烦您再看看。”题媛哀求道。她希望刚才老先生并没有说话,那些声音是她进门前耳朵带进来的噪音。老先生见怪不怪随手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道,“您若不信我,去找这位先生可好,他的名声想必您是知道的!”

名片上印着一位耳熟能详的古玩专家名字,一档正火爆的鉴宝节目嘉宾。题媛心里犹存一丝希望,她不甘心,实在不甘心。她不顾一切地奔向纸片上的地址,一路上,她把一颗扑腾到嗓子眼的心,往回按了又按。

一出鉴宝嘉宾家门,题媛像煮过头的面条抑制不住软塌下去。她伏在一堵墙上,眼泪四溢。她把后半生都寄托在这尊佛像上,佛像竟然欺骗了她,题媛急火攻心,嗓子一下子被消了音。

李羽涵被突然出现的题媛吓了一跳,只见她脸色乌灰,头发乱蓬蓬地散着,跟平素判若两人。

题媛一双眼睛愣怔怔盯着李羽涵,让李羽涵既陌生又惊恐。“妈,妈?”李羽涵半拥住妈妈的肩膀,直发呆,“您哪里不舒服?去医院吧?”题媛身子的分量一下子移在李羽涵身上,李羽涵不由后退了半步,低头看题媛,一口气还噎在嗓子里,发不出丝毫声息。

两人在不远处一间饭店包间坐定了,题媛一口口喝着热茶,半天才把神缓过来,她把玻璃佛托给李羽涵,问道,“你在我包里拿出去的么?”李羽涵接过去仔细辨认一番肯定道,“是啊,那天我是在书包里摸到的这个,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书包里,后来又没了,我也没多想。”李羽涵老老实实回答。

题媛焦急道,“涵涵,现在警察在找这个佛像,说你用它打的方雪菲,是凶器!它总不能无缘无故自己在你书包里钻进钻出吧?你仔细想想,谁能做到?”

“妈,我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在我包里的,那天我是想用圆规扎她的嘴,不知道怎么就掏出来这么个东西,我懒得再拿圆规,就用它砸了李雪菲的头几下,没怎么用力气。妈,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肯定把它扔回书包里了,后来,怎么找都没找到。妈,我真没从你包里拿,你得相信我。”李羽涵紧紧拉着题媛的手急得想哭,“妈,我知道错了,爷爷骂我了,说你把铺子卖了。”

把李羽涵送回学校,题媛眼前一片漆黑,李羽涵用不知道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没的佛像为她做了死证。此时,这赝品成为她不能扔不能留的麻烦,这麻烦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题媛在省城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肯上车,直到后半夜。

7

题媛插在兜里的手像安装了电机,抖个不停。她和馆长齐郁身后跟着保管、二楼负责人以及母公司资产负责人,这是盘点的最后一站,资产清查是博物馆的大事,也是题媛年度重点工作之一。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齐郁指着资产会计笑道,“老吴,博物馆的这些老东西,你们按资产管理,是不是也得提折旧啊?我建议十年提完,摊销完了,回头我们把水晶佛换成玻璃佛,把玉碗换成塑料碗,可好?做成这件事我请你们几个喝茅台!”

几个人哈哈大笑,面色各有不同。老吴拍着齐郁的肩膀说,什么都能提折旧,就是没听说过古董文物能提,也就齐馆长敢这么想,真该找个鉴宝专家来,看看你花了这么多银子,收购的这些价值连城的文物、首饰、金银、钻石是不是破砖、碎玻璃、烂石头。”

走到钻石佛像前,几个人同时插入各自保管的钥匙,刚刚打开,灯突然灭了。黑暗中,题媛的手刚刚抓到水晶佛,灯光倏然大亮,题媛惊讶地发现身边的齐郁变成了华骏弘和黄文竹,他们盯着她的手,华骏弘冷笑道,你终于现身了!题媛转身就逃,被黄文竹一剑刺透胸腔:“你,逃得掉么?”题媛低头看着胸前透过来的剑,却是尖利的鱼刺,题媛“嗷”的一声立起身子,用力按住胸口,摸了又摸,并没有血流出来。

好大一会儿,她小心翼翼躺回荞麦枕头,一动不敢动。月亮穿过窗外梧桐叶的缝隙,在对面墙壁洒下许多细碎的影子。在微弱的光亮中,题媛蓦然发现自己手中亮晶晶的,她将这团亮托到眼前,登时脑子“嗡”的一声,是佛像,扔不得留不得的那尊假佛像,此时在她手中握着。

题媛完全被吓到了,她明明摸黑上的床,睡衣都不曾换,怎可能在睡梦中翻出佛像握着?题媛将自己隐匿进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她手中紧紧握着原本就握着的佛像,此时,佛像随时可以充当工具或者说凶器,题媛僵住自己,僵住头脖子腿脚甚至呼吸。

黑暗中,题媛瞪圆了眼睛,两只耳朵中伸出无数只小手,在黑暗中细细摸索,试图抓住隐匿人藏身的地点。橱子里衣服后面?也许他穿上她的裙子混在一排裙子里。厨房柜子下?宽大的转角柜里只放了一只小小的空气锅,未曾拆封。沙发下的灰尘里?那里悄无声息,自从搬上来一次不曾挪动过,是最隐蔽的地方,题媛每次不开心都想躲在沙发下,用积攒数年的灰尘完完全全盖住自己。

可是,直到天大亮,也没有人从柜子灰尘或者衣服中走出来,走到她的床前。细细的阳光如一条条胶带,慢慢粘贴住她的眼皮,只有耳朵尚且醒着,接收到楼下厨房菜刀撞击菜板的“当当当”的响声,是婆婆在烧早餐。题媛脑子模模糊糊,心里却想着要下楼去陪安平吃早餐,几天没见到他,她鼓励自己起床,眼睛却被粘得紧紧的,怎么都撕不开。“睡五分钟就好,就五分钟!”题媛劝慰自己,脖子也努力做出起床的僵硬,两只耳朵却抢先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近中午,两只胳膊被晒得热辣辣的,题媛摊开手,一颗心却像被折叠的A4纸般一下子阻断了血流:佛像不见了!枕头下,被子里,她神经质般摩挲着自己的胸,肋骨,就像那只佛像原本是长在她身上的一个器官。

题媛害怕起来,佛是在惩罚她么?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近心绪烦乱草木皆兵,她需要冷静。果然,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佛像安安稳稳呆在她书包的夹层。

楼下满屋子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长音,婆婆随着节奏晃着脑袋,一颗枣接一颗枣往嘴里填,很卖力。题媛在楼梯上停住几秒,心里叹了口气,所有的声音在婆婆耳朵里貌似低了几度,她真是老了。婆婆见题媛下来,将音量调低了些,指着桌上盘子里的枣示意她吃,“进口的,甜,真甜。”

婆婆嚼出香甜的声音。在婆婆心里,除了饿肚子其他都是小事,她总是念叨,肚皮要紧,肚皮要紧。李丰伟死后,婆婆不吃不喝不说话,李庆伟请了假陪她,她不领情,把自己关进李丰伟临走前睡的房间,结结实实闷了两天,出来后,死命吃了一顿饱饭,便上楼找安平,扯着安平不放手,把简秀红一再强调的“安平是野孩子”之类的话儿扔得远远的。

简秀红回来看她跟安平亲昵的样子很是看不惯,不等她开口,她指着简秀红说,活着喊爸死了跪在坟前才是要紧的,李丰伟连命都没有了,还跟谁计较什么你的我的!

对题媛她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过多出许多小心,这些小心也是用菜和饭表现的,餐桌上加一盘松子菠菜,桃仁香椿苗之类,是题媛的口味,一家人心照不宣。从前她给题媛很多脸子,题媛不计较,现在没有了儿子她自然添上几分忌讳,在她心里,题媛也不是原来那个被李丰伟打断一根肋骨也不走的题媛了,她现在是随时可以提着包走出门再不用回头的题媛。

她从心里不喜欢嫁入李家后的题媛。小时候的题媛乖巧轻灵,和李庆伟、李丰伟一起玩得很好,她觉得李庆伟和题媛更像一对,不知怎的,李庆伟却和简秀红闪了婚。简秀红有简秀红的好处,她一进门家里到处都是热闹的声音,盆子碗都跟着叮叮当当地喧闹,一派热火朝天的气息。

嫁给李丰伟的题媛身上渐渐生出一样她害怕的东西,只要她站在哪里,总能让身边的空气和人都安稳下来,院子里被晒了一天的砖,她摸过的大门过了她的手脚都是冷的。李丰伟对不起她的地方多,她不哭不闹就那么把自己安静地贴成一张壁画,一样的事若是到了简秀红身上,怕是挖沟拆墙四邻八舍都搅得日子难过。李国清有几次指着李庆伟的鼻子骂,李家迟早得让简秀红闹败了。李庆伟一脸官司,怒道,闹败了活该,到底是谁让简秀红进的李家?李国清颓着脸转身进了书房。

她也听见题媛悄声劝李庆伟,“爸是说气话,一会儿工夫就没事了,你又何苦。”李庆伟黑着脸走掉了,要许多天不见人影儿。

她吐出一嘴枣核,连连摆手不让题媛进厨房,厨房是她的地盘,除了包饺子,她喜欢自己忙活。

题媛看台子上蔬菜已切好装盘,在等下锅,炉子上小火炖着鲫鱼豆腐,只好背着婆婆一双直勾勾的眼珠子回二楼。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忙不停地给手脚找事做,用忙活把心里的不安宁驱逐走。

推开窗子,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涂抹着几日积攒的尘土,几年来一向如此。钟点工仅限于一楼,题媛不允许陌生人查看她生活的细节,拖鞋的样子,内衣的颜色,枕头摆放的形状,哪怕是积攒的灰尘都只能由她抹去。

坐在李丰伟书桌前,桌上摆着安平写的四个字“秋与云平”,李丰伟的篆字写得不错,从安平能握笔他就教他,现在安平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她拉开抽屉,打开一本掏空的康熙大字典,里面有半小袋白色粉末,一只细细的针管,全新的。题媛呆呆地坐着,脑子木木的,它们本应该慢慢消耗在他体内,支撑住他云游的快乐,可惜。题媛叹一口气,依原样在上面堆上几本字帖。房间里存着一丝特别的味道,是一得阁墨汁浸染出的,也是李丰伟的味道,这味道是题媛不喜欢的,所以她鲜少进李丰伟的书房。

题媛翻靠着李丰伟的书橱,这么多年除了身体上的熟悉,她对他始终陌生,这陌生令她乖张,就算她有过些许和解的想法,也被突如其来的拳头或浇在头顶的热粥烫灭了,何况这根肋骨缝隙间,残破的断茬从未真正愈合,日夜扎在她心头。

题媛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嘲讽李丰伟从书页中探出的一双窥视的眼睛。这双眼从她嫁给他就钉在她后脑勺上,令她从惶恐不安到镇定自若到游刃有余,她只顾屏蔽李丰伟的眼睛,倒不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树上的骑士》《将军的部队》这类书的,她记起,这些书原本是在她的书架上。

一页页翻动书页,一张纸掉出来,题媛捡起来,是自己丢失的护照。她记起,那段时间她正私下准备资料,护照就是那个时候丢失的,补办护照多费了许多时间,她不得不延迟再延迟。题媛的肋骨开始隐隐作痛,弄断它的正是一本书,那天,李丰伟让她去买止痛针,他脸色苍白熬不住的样子,而她正在给李羽涵讲《变形记》,不等起身李丰伟提着桌上泰山石镇纸便砸了下来。题媛那次住院给李丰伟提供了许多天方便的止疼针,他甚至阻止她出院,挥起拳头敲击她未长好的骨头,使她不得不两次延长在医院呆的时间。

“你为什么在这里?”题媛被身后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是安平,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安平,你吓到妈妈了!”

“奶奶让我喊您吃饭。”安平走过来接过题媛手里的书放回书架,那个书架满满的,安平轻易塞了进去,动作很熟练,题媛在他熟悉的动作里感觉到一丝陌生,“安平经常看爸爸的书么?”“是啊,也看妈妈的书,妈妈的书太大太厚,不认识的字多,安平要很久才能读一本。”

显然,安平不愿意让题媛呆下去,再一次说道,“妈妈,我肚子饿,奶奶等着我们吃饭呢。”题媛去牵安平的手,安平却把手背了过去,自管自在前面走,边走边问,“妈妈,能把爸爸的书房给我用么?我喜欢在这张桌子上写字。”

8

不等放完录音,简秀红就扑过来,她又羞又恼,没想到多年前自己对付李国清的手段被反用在自己身上,眼看着李庆伟丢下一纸离婚协议书转身而去,她有点蒙,呆坐了半天决定还是去找李国清。李国清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家,简秀红一粒一粒挨下半碗饭,破天荒地主动去洗碗。题媛看出她的异常,客气一声便带安平上了楼。很晚,正在看书的题媛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简秀红那辆宝马冲出车库后急躁又愤怒的拐弯声。

简秀红一脸茫然地回到自己的别墅,顺着沙发躺下去,浑身被抽了筋骨般,她预感到死死抓了多年、她以为已经终生拥有的东西正与时间一道一分一秒流逝,任她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简秀红实在不甘心,她怎么就被一个孩子算计掉后半生。算起来,当初她设计李国清的时候比李羽涵也大不了几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疯狂而又张狂,都是拿根竹竿敢捅下天的主儿。

简秀红摸黑倒在沙发上,窗外一道月光在窗帘缝隙中挤进来,齐刷刷砍在她肚子中间,将她一条身子分成两截儿,她盯着这道剑一样的光,不由打了个冷战。她想起,那一年,那一晚,她包里藏着一台傻瓜相机,拼命奔跑。靠着这台相机,她将临时工的身份变成电视台主持人,拥有了李庆伟。相机里的秘密,只有她和李国清知道,李国清数次要拿回相机都被她巧妙地化解掉,开始她是戒备,后来竟然淡忘了,李国清似乎也忘记还有相机这么回事。可是李庆伟“离婚”两个字一出口,简秀红脑子里傻瓜相机“啪嗒”一声儿蹦出来,一长串照片哗哗闪出来。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没有听到李庆伟进门的声音。“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夜里她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她猛然坐起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着急促的喘息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把两只脚从月光下抽出来,踉跄着起身将所有的灯打开,客厅的,卧室的,她用可以控制的明亮挤走不安的残月,望着窗外的黑暗和玻璃上自己清晰的影子,她耳边再一次回荡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这一次她不是对自己说的,是用短信对李国清说的。是的,她不会放过他们,鞋柜一双靴子的鞋垫下放着李家的秘密,她不相信李国清不怕。

李国清夫妻同时被手机震醒,“忘了静音啊?”他老婆转了转头劝道,“你再睡会儿吧。”李国清已经瞟见那行字,一颗颗汉字张牙舞爪插在眼球疼得他伸手去阻挡,李国清翻过身子将自己埋在被子下面,李丰伟死后他常常生出幻觉,仿佛,他在请求自己快点去照顾他。

李丰伟被埋葬前他独自和儿子呆了一夜,他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耳朵、他的手指、他胳膊上的针眼,一遍一遍,那一夜像是十年,漫长难捱。他对不起他,这些年是他纵容着他,纵容到他鄙视自己,现在他去了,他的负罪感终于能烟消云散,他说不清这是不是双方的解脱,他能确认的是简秀红的离开对他是切实的解脱。

20年前一场醉酒的荒唐让简秀红埋下一颗隐形炸弹,这颗看不见的炸弹让李庆伟和题媛阴差阳错,他以为这样能从简秀红手里换回这枚炸弹,没有想到简秀红软硬不吃,只管扥着炸弹拉环,并用这个纤细的拉环追着他,追得他心惊胆战。她不断追着他要,要婚姻,要房子,要名声……他越来越力不从心,现在追上来的简秀红脖子里被套上一根结结实实的套子,他岂能放弃用这个套子拆除炸弹的机会,李羽涵看似的恶作剧实则解救的是他。

他决定和简秀红做个了断,彻底的。他写了个数字,发给简秀红,这个数字够她后半生舒舒服服的生活,只要她离开他们。简秀红只回了他三个字,“不,绝不!”他们同时接到对方的信息,都是两个字,“李上!”她的儿子,他的孙子,成为双方各自的筹码,亮给对方。

9

周末李羽涵回来,李庆伟也回来了,李羽涵努力让饭桌热闹起来,便一段接一段讲网上看来的段子,什么“一个傻子花20万造了15万假人民币”,什么“一个姓郭的一个姓高的,生的孩子取名叫高压锅”等等,李庆伟临走在李羽涵头顶胡噜了一把,叮嘱道,“丫头,把脑子用到正地方哈,学习上你还是要向你李上哥哥学习,他可是硕博连读了。”

“哥哥在米国定居,你可是没有儿子喽,难不成你去那里养老?”李羽涵不服气地说,还有这个小外国佬,“哼,搞不好我这个学习最差的给你,你们养老!切!”

安平撇嘴道,“姐姐又欺负我!”一家人都笑起来,李庆伟拍了拍安平的肩膀,笑道,“回头你去找哥哥,你们两个一起欺负姐姐!”

下午,风和日丽,题媛招呼李羽涵和安平把阳台桌铺好,让他们在院子里写作业,安平在书包里摸出一只电子书递给她,伯伯给您的,说用这个看书眼睛没那么累。题媛接过来想了想又递给安平,“安平也喜欢看书,这个可以查阅生僻字,伯伯一定喜欢安平多看些书。”

李羽涵倚着门看着安平笑道:“都说儿子是小情人,我们家安平知道体贴妈妈了。”安平把电子书转身举给姐姐,李羽涵俯下身子捏着他的脸蛋说:“姐姐有平板,用不到这个,安平用是最合适的。”阳光下,三个人的影子缩在各自脚下,院墙上几只丝瓜顶着黄花,很是安详。

华骏弘和黄文竹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的图景。华骏弘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他俩像两颗突然丢来的石子,瞬间碎了一汪宁静的水面。题媛客气地引两位警官进屋,吩咐李羽涵送安平去跆拳道班,“你晚些回来。”她在她耳边轻声嘱咐。

华骏弘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题媛,题媛仔细看了看,“这个好面熟哦,像是我们博物馆的水晶佛。”

“您看仔细了,是么?”华骏弘提示道。题媛笑了,指着照片解读道,“这背景明明是博物馆的水葫芦图呀!佛像千篇一律,我辨别不出,不过水晶佛是博物馆镇馆之宝,齐馆长、库管和二楼负责人共同才能打开防盗锁,这尊佛像,馆里的工作人员识得又识不得,有了这背景自然能认得。”

“您最近在休假?”

“是啊,涵涵的事多亏您二位,她刚换了环境,心绪还不是很稳定,谢谢您的提醒,我过去陪了她几天。”题媛边说边率先走上楼梯。

“题媛。”婆婆在他们身后喊道,题媛很自然地回头答应着,“哦。”脚下却空了,隔着两层台阶儿,华骏弘一步跃了过去,他胳膊尚未到达,题媛却已自己立定了,面不改色地稳稳转过身子,接过婆婆举着的一盘车厘子。华骏弘心里大吃一惊,回头看,黄文竹正低头看台阶,并没注意刚才的一幕。他愣了足足一秒钟,盯向题媛脚下,题媛蹬着一双半跟牛筋软底家居鞋,平常之极。

题媛捏着一颗红得发紫的樱桃,始终有问必答,态度温和。经历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一个拖儿带女的富裕寡妇、特别是有个不省心的女儿捱着日子,连抱怨的力气怕都难得。这么一想,华骏弘自己先去了几分心力,告别出来,黄文竹嘲讽道,“我就说,这个女人是个黑洞,瞧瞧你,瞧瞧你,连魂儿都被吸走啦!”华骏弘将车停在李宅小区外,远远看着李羽涵迈进家门。

水晶佛是如何变成赝品的呢?李羽涵手里的佛像去了哪里?题媛脱不了干系,齐郁、保管和二楼负责人被刑拘,题媛根本没有接触到水晶佛的条件,可是偏偏又只有题媛关联在其中,每一件都绕不开她。华骏弘知道,200米处,一扇窗子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和他的车子。是的,那只摄像头很隐蔽,他第一次来就发现了。

华骏弘的车子停在题媛的手机上。像是停在题媛的心脏上,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两颗佛像,两颗赝品,真的去了哪里呢?她费尽心机用了5年只拿到一颗玻璃佛像,题媛既害怕又不甘,只不过,现在怕和不甘没有任何用处。

她一遍遍回忆那天,那个瞬间。她碰到过一只手,骨骼很硬,那只手里也有一颗玻璃佛?还是博物馆这尊水晶佛本身就是玻璃制品?断电的那段录像已被她悉数删除掉,即使保留,也无法识别黑暗中发生的那些细微动作。

10

傍晚,李国清载着李安平回家,从华骏弘的车辆旁经过,司机说,警察。李国清自嘲道,瞧瞧,我们家都有警察保护了。一颗心却“突突突”跳起来,怎么稳都稳不住。

华骏弘跟着李国清的车辆进的门,这一次他们带着搜查证。

十天前110接到举报电话,李国清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不间断地在Q省购买大剂量止疼针,这些止疼针用于提炼麻醉剂,至于麻醉剂的去向,电话中女人用伪装过的声音说,“你们可以去皇家KTV找找看,吧台柜子左边第二只红色水壶中。”

通过精准定位,举报电话发出的位置是这座别墅,黄文竹再三警告华骏弘没有搜查证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华骏弘还是决定进来查看,丢失的佛像让他有充分的理由进入李家。

华骏弘确认打举报电话的不是题媛,他心里却一直对题媛有某种无法说出的疑惑,就像刚才他看到的题媛无痕的跳跃,这一跃解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结儿。他懊悔自己的忽略,李家墙上,那张钢管舞的照片,不是李羽涵,这个误判让他错误地得出对题媛的判断。题媛这一跃也为二楼客厅的拉力器找到了出处,之前,他一直认为那是男人的物品,是李丰伟的健身器材。华骏弘知道自己确实错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对抗自己对自己判断失误的愤怒。华骏弘起伏的情绪被一张脸皮严严实实覆盖住,他一步一步迈上二楼,脚下坠着沉重。他首先看见题媛的一只脚,跷着,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平静地望着他,望着他和黄文竹走回来,先是头,然后是身子,她和他们从对视到仰视,她站起身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微笑道,“喝一杯吧,明前白茶。”

安平悄悄跟着上了楼,他挨着题媛坐下来,和李羽涵齐刷刷看着几个警察将地毯卷起来,将壁画从墙上摘下来,快速掀动书架上一本本书。

李安平突然走到华骏弘身边拉住他的衣角,颤着音说,“叔叔,不要动爸爸的书,我把爸爸藏起来的东西还给妈妈。”

题媛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平在一只电动玩具汽车驾驶室取出一枚佛像,“妈妈,对不起,爸爸说安平18岁生日那天给你,你会大大地惊喜。”

题媛眼前的地板晃动起来,墙壁也在旋转,“不过,爸爸送你一只一模一样的,我那天错放到姐姐包里了。”

“砰!”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是椅子摔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来人哪……”婆婆粗粝的尖叫震破地板刺进房间内所有人的耳膜,瞬间,华骏弘弹出去,黄文竹弹出去,噼里啪啦的一阵急促脚步声中,题媛也将自己弹了出去,用在钢管上旋转的速度,夺过佛像,蹬上滑板自楼梯而下,越过警察,冲出一楼,冲向街道。Zero和她合为一体生出翅膀,呼呼呼带着风声,携带着她抛下整座城市,飞向高速路口。那里有等待她的人,李庆伟在那里已经等了她20年。

事实上,题媛双脚被钉在地板上,她笃实做了一次逃亡,在错觉中。

题媛死死盯着那只小小的越野汽车,那只每天在她脚下和扫地机之间绊来绊去的红色遥控玩具,满眼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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