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的赵老师
2019-11-13张蛰
张蛰
在我中学六年的语文老师里,赵新仁老师是别样的一个。
他说话n、I不分,sh、f也不分。比如他会把“南瓜”说成“兰瓜”。把“喝水”说成“喝非”。更要命的是他口齿不清,一句话的结尾处总让人听起来含含糊糊、底气不足。
高一结束分文理班,我选了文科。选文科不是因为我理科不行,而是因为我实在不喜欢物理老师的嗓子。尖得能让人精神分裂。于是我就遇到了教语文的赵老师。赵老师第一节课就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来就说:“遇到我算你们幸运,我带你们两年。保证你们的语文成绩能平均提高五六分。”由于口齿不清和说话的习惯,“保证”后的“能平均提高五六分”显得根本就是对“遇到我算你们幸运”的否定。不过,大家对分数提不提高没放在心上,只对赵老师说话的习惯感兴趣,背地里喊了他很长时间的“五分老师”。
那时住在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被见缝插针地安排住房。赵老师一间五平方米不到的宿舍,在学校广播室旁边,远离学生宿舍和其他教工宿舍,离教工食堂也最远。可能习惯了一个人吃饭。赵老师从不与其他教工一起用餐。他打好饭菜就从食堂出来,边走边吃,一般刚好到宿舍门前吃完,当然也有吃不完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他从裤兜里晃晃荡荡地掏出一大串钥匙。熟练地挑出一把,插进锁孔,拧转,推门,进门,咣当又关上门。春夏秋冬一直都如此。
赵老师吃饭在我们眼里是一道风景线。他吃得很香,早饭、晚饭咸糊糊他边走边喝,午饭炒菜他边走边吃。无论早晚,他总是右手拿筷子,左手既端碗又攥两个大馒头,走两步停一下,或喝汤或咬馒头或夹菜。有时遇到汤过热,他会边走边吹边吸吸溜溜地转着碗沿喝。他穿的鞋永远大两码,踢踢踏踏地走路。下雨,他就在伞下吃,走两步停一下,吃一口再走,不管地面有无积水,也不管自己裤管是否湿了半截。
赵老师讲课很入戏,他讲《孔雀东南飞》,讲到焦仲卿、刘兰芝二人分手时,读“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竟哽咽不能语,半天。眼含泪花,望着空荡荡的屋顶长叹一声,摆摆手让我们自己读书,一个人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去了。课文总是要讲下去的,下一节课,讲到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时,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讲到焦仲卿“自挂东南枝”时,就再也无法抑制,一屁股坐到讲台的水泥地上大放悲声。他双手握住自己的双脚。哭得涕泪涟涟,无法自已,活脱儿是一绝望女人。太震撼了,我们目瞪口呆。但很快,我们以极高的朗读声盖住了赵老师的哭腔。赵老师人戏后心里就没有了我们,但我们很感动,我们用声音掩饰了他的尴尬。
但后来还是发生了不愉快,仍是因为《孔雀东南飞》,那是人戏的赵老师和我们在两年的相处时间里仅有的一次不愉快。这篇文章,赵老师教了我们一个礼拜,最后一节课是他的总结和控诉。他歌颂刘兰芝的善良、勤劳、美丽和反抗,批评焦仲卿的软弱与愚孝,控诉封建家长制,怒斥刘兰芝婆婆的蛮横、专断,鞭挞刘兰芝兄长的自私、冷漠、无情。总之,那节课赵老师口齿不清、喋喋不休,唾沫挤满了嘴角。他时而怒目圆睁,时而眼含泪水又布满柔情。就像一个咬词不准又停不住的爱唠叨的老妇人,说过的再重复一遍。这时,我们班最能捣蛋的赵保龄没举手就站了起来。将了赵老师一军:“刘兰芝勤劳吗?‘指如削葱根的女人不可能‘三日断五匹。‘夜夜不得息是她自己说的,我怀疑刘兰芝说谎。”我们都兴奋地看着赵老师。赵保龄说完后,赵老师愣在那儿,双眼大睁,瞪着赵保龄。他的脸越来越红,鬓角青筋暴起,眼含怒火,嘴角哆嗦,足足一分钟之久。教室里鸦雀无声。恢复常态后,赵老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用有些无奈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有些理解的语气对我们解释道:“这是文学手法,文学,明白吗?”这时下课铃声刚好响起,人戏的赵老师获得了解放。
1985年。也就是赵老师教我们的第二年,我们读高三,一次无意间看到赵老师在读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我们不知道王力是谁。更不懂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教书之外,為何还要读这种看起来枯燥无聊的书。赵老师一脸的自豪与得意。乐呵呵地露着一嘴大黄牙说在自考——自学考试。他已通过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正在自学攻读中文本科。我们有些理解他为何每顿饭都要端回宿舍吃,为何总是把自己关在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狭小房间里了。枯灯独坐,清苦捧读,寂寞里有寄托,这对容易人戏的赵老师来说,倒不失为一种安慰。
后来我去南京读书,赵老师曾两次写信让我帮忙买自考资料。每一次都在信纸上重要的地方画上红色的波浪线,像当初批改我们的作文。画了波浪线还不放心,再在下面画上三角符号,信的末尾还反复说着感谢的话,哕唆得就像他上课。此外,他还在信封里附上回寄的邮资和买资料的费用,非常认真,有点儿迂腐。
后来,赵老师去了新疆博湖县。自此,再无赵老师的消息。
(选自《文汇报》2018年11月16日,有删节)
【导读】
作者笔下的赵老师很有特点,无论他讲课还是吃饭都那么有个性,是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你认为文中的赵老师是个怎样的人?作者围绕赵老师写了哪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