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江书院:一代醴陵人崛起的文化密码
2019-11-13
醴陵,从名字上看,就是一个颇有山水诗意的地方。醴乃美酒,醴陵之地故以产稻米、酿美酒而得名。陵乃山陵,从地域文化源头上看,醴陵自古隶属于楚文化。而从东汉置县以来,醴陵长期隶属于长沙,更是处于湖湘文化的核心位置。
宋代以前,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皆在北方,时人多视湖南为瘴疬卑湿、榛狉草莽的南蛮之地,甚至到了晚唐,长沙人刘蜕中了一个进士,竟成了“破天荒”的事情。南宋以前,先进的中原教化,跌跌撞撞地越过长江后,到达醴陵时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1167年,对醴陵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这年8月,一代理学宗师朱熹来到了醴陵,踏进了醴陵西山脚下的学宫(清代乾隆年间正式改名渌江书院)。
按理,像醴陵这样等级的学宫吸引不了朱熹的视线,因为那时南有紫阳,北有岳麓,东有白鹿,这些著名书院有更多期待企盼他的目光。朱熹的醴陵之行,缘起于他在两年前访学南岳衡山时,打听到好友张栻徙居衡阳后正讲学于潭州(长沙)的信息。张栻是当朝宰相张浚之子,也是当时为数不多有着与朱熹相近的学术思想的知名学者,在理学史上有着与朱熹一样的重要地位。两人同为理学祖师程颢和程颐的第四代弟子,只因师脉、学养等不同,对学术中理、气、心、性等概念,有了不同的理解与诠释。他们早已期待一次深入的交流。
风云际会,山岳生辉,两位中国学术文化的顶尖人物在醴陵学宫发生了激烈的学术碰撞。他们把各自最尖端的学术思考以诘究商问的方式呈现于渌江的讲坛之上,使“肃衣冠而至”的渌江学子领略到理学最精髓的学术思想,饱览了大儒们的气度和风采。
那一年朱熹37岁,张栻34岁,两人都处于难以被对手降服的年龄,以至于他们后来移师长沙,继续设坛于岳麓书院,完成了载入中国思想文化史的“朱张会讲”。
这场850多年前的盛事,史籍有无数记载,今人有众多解评:说断断续续竟讲了两个多月,从秋天一直讲到冬天;说观众听众无以计数,“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骑来的马将书院前池的水都一下喝干了;说二人讨论《中庸》时,“三日夜而不能合”,也就是三天三夜没睡觉;说这次会讲对朱熹的思想影响很大,而他的学说也成为后世湖湘学派的核心内容;说岳麓书院从此成为名留青史的文化符号,有人就“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而少有人知道,这次主场在潭州——岳麓书院的创举,序幕却是在醴陵西山脚下拉开的。
近30年后,已任潭州知州的朱熹再次来到渌江书院,陪侍他的两位学生吴猎和黎贵臣,居然都是醴陵人,且后来两人都曾执掌岳麓书院,继承了张栻和朱熹的衣钵,肩负起对湖湘文化发扬光大的重任。
“西山会讲”尚余音绕梁,醴陵又迎来了文化构建与发展的又一位推波助澜者——吕东莱。
吕东莱是“浙东学派”婺学的代表人物,对朱熹仰慕已久。据说他听闻有“朱张西山会讲”,便从家乡匆匆上路,可等他赶到醴陵,朱、张已北上岳麓,而两人掀起的学术热潮,则大大冲击了他的学派在此地的影响。失望懊恼之余,30岁的吕东莱索性在醴陵另建东莱书院,摆开讲坛与渌江书院相抗衡。于是,理学与心学——当时中国最高学术思想的对峙,又在这里摆开了道场,再度掀起文化波澜。聪明的醴陵人不偏不倚,无论渌江书院还是东莱书院,大家都“望风景从,争相亲炙”,吕东莱难以收手,只好“侨醴三年”。
不久后,吕东莱在江西上饶又发起了“鹅湖之会”。这又是一次对中国哲学产生重大影响的会讲,对话双方是朱熹和陆九渊。而陆九渊,则是“心学”的开山鼻祖,300年后,他的学术被路过醴陵渌江书院、赋诗古树深潭的王阳明发扬光大,传世至今。
无论专程还是路过,刻意还是偶然,几百年里,这些先后到来的大家,从源头上深刻融入了醴陵的文化发展、精神构建和价值认同。操持过大场面的渌江书院也并不看重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差异,只要你是真正的大学问家,就会赢得渌江书院的尊敬和赞赏。
所以“朱张会讲”后不久,醴陵人就在朱熹设坛的地方立起了朱子石像,尔后又建起朱子亭以“祠之”。再看镌刻在渌江书院门头的“恩承北阙,道接东莱”的对联,其中的东莱,还有散落于渌江沿岸的“夫子坡”“东莱桥”等,都是为了吕东莱。约三百年后,又一位心学大师王阳明两次过境醴陵,寓居渌江河边泗洲寺,并在渌江书院讲学,且留下了诗篇。醴陵人也将其诗镌刻碑上,敬立于千年古樟树前。
自南宋后,醴陵竟一口气兴创了九所颇具规模的书院,即使到了清初,朝廷已有“不许别创书院”的文教控制,醴陵人还是创建和重修了五所书院,可见崇文敬学已蔚然成风。
重教传统还让醴陵人有一股延绵不绝的“状元情结”。醴陵的先人把渌江中的一方小洲名之为“状元洲”,并传有“洲过县门前,醴陵出状元”之说。明代醴陵文人唐寅扣问:“古谶久虚终必应,迅雷何日起鱼龙?”一个乡办的小小书院,仅清乾隆至咸丰的一百年间,竟也有过五位翰林在此执掌过院印和教鞭!
百里同心、万民兴教的民气民风,清淑纯正、求真务实的学风教化,薪火相传了几百年的渌江书院终于在近代合上了岳麓书院“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节奏旋律,并因此名噪湖湘,声闻海内。
继朱张会讲之后,渌江书院最值得铭记的又一次重大事件就是左宗棠的到来。
左宗棠在渌江书院当了三年的山长(相当于校长)。青年时的左宗棠崇尚“经世致用”,就任渌江书院山长后,他删削了大而化之的说教闲篇,而另增了舆地、兵法、农经等实用课程,并带领学生走出书斋,登西山,游渌水,瞻仰先贤,依山川地形演练战阵,学用结合。这些经历成了他辉煌生涯的预演,且培养、储备了大量的人才:后来在他的军帐中,许多人都是讲醴陵话的书院弟子,他们深得“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湖湘文化真传,许多人屡建战功,缔造了“无湘不成军”的传说。古朴深厚的渌江学风经左宗棠的点化,又添了“少酸腐、重实干”的勃勃生气,这些作为,无疑是渌江书院文化“元气”的传承。
当然,左宗棠的人生转机也是在渌江书院。在这里,24岁的左宗棠凭借一副对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与湖南安化籍朝廷重臣陶澍相识相交,并结为儿女亲家,左宗棠的人生轨迹也由此改变。
及至近代,从渌江书院走出来的一大批学子开始在中国民主革命的舞台上崭露头角,成为湖南人崛起的一个缩影。据《醴陵县志》,罗正钧主讲渌江书院时,传船山之学,读船山《噩梦黄书》,“油然动种族之念”“清末排满革命之士,吾醴独多,实造端于此”。1906年的萍浏醴起义不仅让醴陵成为反清运动的前沿阵地,更是涌现出了潘昉、宁调元、宋飏裘、傅熊湘等醴陵籍革命志士。
在风起云涌的20世纪上半叶,湖湘文化中尊贤重教的传统和胸怀家国的情怀在渌江书院文化圈中发挥到了极致,这让醴陵的天空更是星光熠熠。李立三、左权、李明灏、陈明仁、宋时轮等,都出自渌江书院。醴陵还是开国上将杨得志、外交家耿飚的家乡,也是汤飞凡、袁昌英、李石芩、黎澍、李铎、刘佛年等学者名人的故里,更是全国著名的内地侨乡。据说,国共两党中的醴陵籍将军多达295位。因为醴陵人程潜、李明灏的缘故,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中,醴陵籍最多,多到校方专门下令:凡醴陵人籍一律不招,致使一代名将陈明仁,不得不改籍为浏阳,才得以入学。
可以说,正是渌江文脉强劲,人文鼎盛,才使得醴陵人才辈出,精彩迸发,在造就将星、名家云集的同时,也为近现代湖南人的开放崛起注入了一股强有力的力量。
如今,醴陵扬名天下的两大特产:烟花与瓷器,也无不浸润着古老文明的光泽。早在100年前就获过国际金奖的“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的醴陵釉下五彩瓷也让醴陵这座城市拥有了“中国陶瓷历史文化名城”的美誉。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年7月,占全世界十分之一的花炮和瓷器,撑起了醴陵“中国百强县”的地位。厚积薄发,古老的文化种子,就这样在新时代结出了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