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公案的解读看一休宗纯的禅宗思想
2019-11-13徐晓晴郭佳琪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100089
徐晓晴 郭佳琪 北京外国语大学 北京 100089
一、一休其人
一休宗纯生于1394年(明德五年)1月1日,是日本室町时代中期临济宗大德寺的禅僧。宗纯是他的讳名,号有狂云子、瞎驴、梦闺等等。传闻一休宗纯是日本后小松天皇的私生子,一休宗纯的母亲是日本南朝遗臣的女儿[平野宗净译注、『一休和尚全集 東海一休和尚年譜 第三巻』、株式会社春秋社、p 31]。一休宗纯六岁的时候在东京国安寺做侍童,17岁的时候跟着日本西金寺的禅僧谦翁学习佛学,拜隐居于近江坚田的大德寺高僧华叟宗云为师修行,被授予了“一休”这个法名。师傅华叟离世后,一休在日本各地云游,1465年为躲避日本各地爆发的“应仁之乱”的战火而居住在山城薪的酬恩庵中,1474年(文明六年)“应仁之乱”平定以后,奉天皇圣旨做了大德寺的第47代住持,为了使荒废的珈蓝恢复往日的辉煌而倾尽心血。1481年(文明十三年)10月21日于酬恩庵圆寂。
提到一休宗纯的著作,一般来说会想到《狂云集》、《自戒集》、《一休骸骨》、《一休和尚法语》等等,但是根据饭塚大展的说法,日本近代前期中期的作品《一休骸骨》和《一休和尚法语》等书,都仅仅是假托一休之名写成的“假名佛法语录”,真正一休本人的著作,就只有《狂云集》和《自戒集》两本而已[ 飯塚大展、「一休に擬せられる仮名草子について」、『印仏研』第四二巻第二号]。
目前,有关一休宗纯的研究,也是大多围绕着这两本书展开的。其中研究的主要方向大概分为一休宗纯的诗作和禅宗思想两类。
首先,与一休宗纯的诗作有关的研究主要是围绕他的诗歌风格和诗歌观念进行的。具体来说,比如研究:一休把诗歌置于什么样的地位、他认为什么样的诗才称得上是好诗、他认为应该怎么传授弟子诗的写作方法、他是如何评价古今中外(当时主要是日本国内和中国)的诗人及其作品的,等等。另外,围绕一休宗纯的禅宗思想,通过分析具体的事例来考察他对于禅僧通过被授予印鉴而获得证明这一惯例[飯塚大展、「一休宗純の印可観について」、『印仏研』第三十七巻第二号]和对于“因果报应”[ 飯塚大展、「一休宗純の罪報観について」、『印仏研』第四十巻第二号]的认识。
但是,笔者在搜集资料时发现,很少有人专门研究一休宗纯对于佛教中的“公案”,即禅问答的解读。
日本的禅宗主要分为“临济宗”、“黄檗宗”、“曹洞宗”三大派系。其中,“曹洞宗”一派因为主张舍弃自身全部邪念、做到无欲无求、单纯通过打坐这种行为来领悟“佛性”、追求真理,所以被称为“只管打坐”的禅僧派系。而“临济宗”和“黄檗宗”又被称为“公案禅宗派”,因为主要是通过解读佛教公案来寻求佛学的真义、通过对公案的回答来判断该弟子是否真的开悟了。一休宗纯作为“临济宗”的一名禅僧,要深入了解他的禅思想,就必须要分析探讨他对于佛教公案是怎么回答的。也就是说,分析一休宗纯对于佛教公案的回答,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他的禅学哲思。
所以,笔者在本文中,就以著名的佛教公案“洞山三顿棒”和“婆子烧庵”为例,通过分析一休宗纯对于这两个公案的解读,试探究这体现了他怎样的禅思想这一问题。
二、“洞山三顿棒”
佛教中所说的“公案”是指,从经文或者佛教语录中摘选出来的故事或句子。通过对公案的解读可以窥视佛教修行人员对“佛”、“禅”等的理解情况,以此来考察修行者是否开悟,或者来引起修行者对佛教真理的思考。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解读公案对于每一个修行者来说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1418年,即一休宗纯25岁那年,他的师父华叟宗云给他出了“洞山三顿棒”这一公案。
据说曹洞宗的创始者洞山和尚年轻的时候,初次拜访云门大师,云门大师问他“你从哪来”,洞山和尚回答“从江西来”;云门大师又问他“在哪里过的夏天”,他回答“湖南”;云门大师又问“什么时候出门的”,答曰:“八月”。然后,云门大师突然怒曰:“我想棒打你三顿!你今天赶紧离开这儿吧!”,大声赶走了洞山和尚。翌日,洞山和尚迷惑不解,又来询问云门大师:“我昨天回答的哪里错了吗”,云门怒喝道:“你还说!你赶紧走吧别待在这儿了!”。听闻此话,洞山和尚才突然开悟。
其实,云门和洞山的这番对话不是普通的日常会话,而是披着“日常会话”外衣的禅问答。比如在这里云门所问的“从哪来”其实是在问洞山“佛性从何处来”,可以理解为他在问洞山“你认为什么是真正的自我”或者“你是如何理解佛性的”。连云门大师问的问题的内在真意都没有领悟到,反而是第二天上门再次询问的“愚钝之人”洞山和尚,遭受云门大师的当头棒喝,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然而,一休宗纯却是从别的角度来解读这个有名的公案的。
相传华叟给一休出了这个公案之后,一休冥思苦想却不得解。但是在路过街边听到有人在演琵琶法师祈王失宠于平清盛而出家这一段儿时,突然开悟。作了和歌一首交给华叟,作为对“洞山三顿棒”这一公案的回答。和歌内容如下:
“有漏路,无漏路,且归且休,不过一世,雨落任他落,风吹任他吹。”(此处为笔者译,原文为“有漏路より無漏路へ帰る一休み、雨降らば降れ風吹かば吹け”)
在这里,“有漏路”意为“迷失的世界”,即充斥着烦恼的现实世界,而与之相对,“无漏路”则指的是“开悟的世界”,即没有任何人世间的烦恼的“佛”的世界。这首和歌的意思是:放眼量,这一辈子只是从前世到来世之间短暂的空隙而已,那么雨就让他下吧,风也任他吹吧,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面对这个公案,一休本人没有提到洞山是否开悟,也没有提到洞山能不能理解云门大师所问问题的真意,而是向洞山和尚彼时徘徊踟蹰“充满烦恼”的这一“平常”状态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在诗集《狂云集》中,也收录了一休为了回答“洞山三顿棒”这一公案而作的汉诗。
洞山三顿棒
这棒头宗门大功
慈明之子是黄龙
明皇不识风流道
今夜马嵬千岁风
在此首诗,首先,一休肯定了云门大师“三顿棒喝”的效果。就像慈明和尚问黄龙(惠南和尚)对“洞山三顿棒”这一公案的理解一样,云门大师问洞山的这几个问题,也起到了同样的启发效果。但是,在一休看来,黄龙(惠南和尚)和洞山和尚二人都没有领悟到的一点是:无论能否理解慈明和尚和云门大师提的问题的真意,无论能否给出完美的答案,这个“怀疑着”的状态本身、这个一直“烦恼着”的状态本身、才是我们人生的常态。
这样看来,我们又为何要如此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呢。为何要倚仗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或者认可来判断自己“开悟”与否呢。如果唐代的玄宗皇帝能够明白这个道理,杨贵妃便不会抱憾而死了吧。独自听着马嵬坡千年的风声,凄凄惨惨地追忆与杨贵妃的美好往昔,像这样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另外,一休在汉诗《洞山三顿棒 其二》中,也表达了自己的类似思想。
洞山三顿棒 其二
遭人骂辱长嗔情
是即真迷道众生
无始无终黑山下
无名浊酒几时醒
加藤周一说,最后的最后,一休的禅思想还是回归到了对人生三毒烦恼的追问上面[]。既然终生皆处于迷途,除了迷茫之外没有其他选择,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坦然接受这一人生常态,舍弃心中的种种桎梏,自由自在地活着呢?
从一休在这首汉诗中给出的对“洞山三顿棒”这一公案的解读我们可以看出:一休的禅思想中体现出了对“直面人生烦恼常态、不在乎他人评价、自由自在做人和生活”这一境界的追求。
三、婆子烧庵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公案。
相传有一老妇人20多年来一直供养着一位独自一人生活的青年僧人。老妇人经常令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去给年轻的僧人送饭。有一天,老妇人让年轻女子在送饭的时候突然抱住这个青年僧人,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意为“这个时候你感觉怎么样?”)。青年僧人回答道:“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妇人,老妇人听后大怒,愤然说道:“没想到我这二十多年竟然就养了这么一个俗物!你把他赶走,把庵也给一把火烧了吧!”【8】
那么这位青年僧人的回答到底错在何处呢?
即使是年轻美女将我抱在怀中的时候,“我”的心也如同倚靠着冰冷石头的枯木、没有暖气的三九寒冬天一般冰冷、不起一丝情绪的波澜。面对美人的诱惑而不心动,对于修行的和尚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老妇人会说这个小和尚只是一个“俗物”呢?
其实,关键并不在此。
真正的“大彻大悟”,真正的“佛”的本质,不在于“定”,而在于“慧”。并不是修行之人多年“坐如钟”、岿然不动,面对诱惑丝毫不为所动就能说这个人已经“开悟”的。同样地,面对外界的所谓“诱惑”却没有任何感觉,也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那么,真正“大彻大悟”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看破外界的同时,还能守得一份内心的“寂静”。所以,不应该强调自己内心有没有“动摇”,关键在于“明白寂静”的内心境界。
对这样一个难解的公案,一休给出了以下这样的回答:
老婆心伪贼过梯
清净沙门与女妻
今夜美人若约我
枯杨春老更生稊
在一休看来,派一位美丽的女子来测试心智本来就容易动摇的、正处青壮年的和尚,无异于给偷东西的贼搭把手,是一种“推波助澜”的做法。但是一休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说,但是“我”就不一样了,如果今夜有美人来约“我”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静候她的光临。“我”这身体乍一看虽然已是枯败的残柳,但是如果赶上阳春的大好光景,也一定能再次抽出新芽,焕发出新的生机。
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于别人解读公案时倾向于“深挖”不同,一休用了一种极为简单、极为直白、甚至有违常理的方式对“婆子烧庵”这一公案进行了解读。从他的解读中我们可以读到一休本人对于“性”和“爱”的主张,可以说是一种对于“性爱”理想极为诚实的告白。这样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告白”被当时的人们,特别是为修行禅道的人们所不齿。被认为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
但是,笔者更愿意将这样诚实的告白理解成是一休内心充满自由、明白坦荡的表现。因为自己有勇气直面内心的欲望,可以选择合适的方法来消解派遣,同时又能够不受外界的束缚,所以才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也正是因为透彻的“自我观照”和“自我理解”,才能有勇气发出这样的声音。
根据小川隆的理论,佛教经典《碧岩录》里所体现的终极理想,就是归结于“无”。他指出,为了实现这一最终目标,需要经历一个360度的循环过程,就是从最初的“无”(0度)到“大彻大悟”(180度),最终再回到“无”(360度)。[]虽然表面看来最初的“无”和最后的“无”两个阶段没什么不同,但是其内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就是这样一个经历循环、最后归于平淡的过程。
而一休的禅思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是一个从最初被欲望所支配的“平凡人”(0度)到学会控制欲望的“大彻大悟的人”(180度),最后再变成直面欲望、了解欲望的“平凡人”的过程。思想上超越了“平凡人”,就会追求“禅道”,而如果再次超越了“禅道”,反而会再次变成一个平凡的人。而此时的自己,已经不是彼时未修禅道,懵懂无知的自己了。
四、结论
通过分析一休宗纯对“洞山三顿棒”和“婆子烧庵”两个公案的解读,可以看出:一休宗纯的禅思想,是强调接受“人生在世必有烦恼”这一常态、不要太过在意他人评价、自由自在地生活的“超越性”的禅思想;是强调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与自己的欲望“握手言和”、做一个通透的“平凡人”的禅思想。今天再读这个“狂僧”的思想,依然能够带给我们很多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