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与悲伤(组诗)
2019-11-13林莉
林 莉
[漫长的冬天]
连续阴雨低温
日子过得缓慢黏稠
昨天有人崩溃于失去
至亲的痛苦中
我想起一个朋友温柔的劝慰:
“都曾来,都会去”
这辩证中的谬论或真理
掌控着我们不可预设的一切
如同命运的齿轮,总有几颗
在时间的链条上咬紧牙关
另外的,静静地松弛脱落
该说什么好呢
雨水贯穿了整个冬天
连记忆也变得湿答答的
我常常在每个清晨醒来时
听见一种奇怪的鸟叫声
“咕咕——咕——”
透过重重雨幕,遥遥而来
迟滞,有力
带一点苍凉的气味
像极了一支
我在心里默默哼着的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
整整一个冬天,它耐心地
跟随着我,但又不让我看见
我猜想,它肯定有我喜欢的样子
它的叫声里
一定带着不曾破碎的影子
[自然笔记]
雨下了一整夜
栎树的枯枝上长出了木耳
这黑褐色的耳朵,保持着
倾听世界的决心
檫树爆出馨黄的花骨朵
细小的欢愉充盈着荒凉山野
青冈木瘦小的骨节,结着一道疤
像极了一只无辜的眼睛,眼神淡淡的
胡秃子、橡实、含笑、薇
经过漫长冬天的孕育,在雨中各争其命
我乐于长时间流连于此,甚至不用担忧
我的母亲病了,止痛药快不能镇压
身体的暴动
邻床七十八岁的老妇人,已吃不下什么了
还有那个木讷的老汉,不说话
一个人吃药、一个人按响病床的呼叫铃
“这些要命的痛——”
削减着美,拙劣的生活中
花蕊制造出了绝望的波浪
树木吸纳雨水,吐露清辉
我们和万物一同遵从消长的秩序
疲惫但又心有不甘
一次次,我们承接自然之道和恩典
痛觉消失了,痛在持续
[沉醉于风中]
她狠狠抓着我,号啕着
似乎我就是那个破坏者
抢光她仅有的那枚生活的、爱的硬币
她的眼、嘴、舌,涂满灰白的绝望
后来,她垮塌下来,蜷缩在椅子里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我的安慰,显然是无效的
窗外,一树玉兰在雨中
簌簌绽开花苞
我们沉默着,一阵风
把窗户吹得咯吱响
总是这样,人到中年
悲伤会遽然降临
我们爱过的,是别人爱过的
我们拥有过的,是别人拥有过的
我们的心碎,是别人的心碎
我们的无奈和辛凉,别人也在长久经历
那些一模一样的过去和将来
失去以及分离贯穿了我们的一生
我们空荡荡的心里
只有那阵风,从窗外又弹了回来
带着玉兰花和雨水的清凉气味
[春夜喜雨]
落到乌桕子上的雨
又落到枝杈间的乌鸦上
经书翻到一半,邻居那个
常年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
被送上了山坡
在黑暗中枯坐着
雨声,淅淅沥沥
此时,我们的听觉
绵里藏针
——雨
落到乌桕子上
又落到枝杈间的乌鸦上
之后
雨落到雨上
像时间的另一种加持
又仿佛某种沉默之后的遗迹
在那里,小小的水渍在反光
[迎春之诗]
父亲说,到田地里找到
长得最好的白菜,连根带泥挖出
用红纸条拦腰系好,放上灶台
上香、鞠躬、燃放鞭炮
如此,接春礼毕
真是好运气,这一日
恰逢除夕和立春同在
据计算,下一个这样的巧合
要到三十九年之后
那时,也许我们都不在了
人间会是什么模样的呢
会不会也像今日
阳光明亮,小溪欢快扭动
婴儿肥的身体,萌萌的
邻居在浣洗,胡萝卜、旧竹椅
都带着最好闻的烟火味
我一个人溯溪漫步
水边,一块白菜地
翡翠般,绿油油的
肆意的生长,把我惊吓住
我忽然有了一点儿狂喜过后的忧伤
陌生人,我想到了你们
我们不曾会面,不会一起来到地头边
挑走一棵完美的白菜
节日的光彩
尚不会将我们同时照拂
不久之后那些白菜会静静抽薹,开出
耀眼的花
一切,井井有条又包含小小意外
就是这样,在每一个盛大的仪式里
秩序与花朵
和缺席的人,都是很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