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光亮
2019-11-13秦迩殊
◎秦迩殊
今天是森秋海刑满释放之日,天气晴朗,是个好日子。
铁门打开,肩挎背包、手提塑料袋的森秋海习惯性地向狱警投去探询的目光。铁门内外似乎隔着层看不见的薄膜,外面的空气轻盈闪亮,充满诱惑。看到狱警轻微点头,森秋海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身体猛地向前一蹿,差点没站稳。刚出狱的第一步就走得令人嗤笑,叫森秋海有点羞愧。
铁门 “咣”地关上,森秋海不敢回头望,散落凋零的青春全装在高墙里化成了灰烬。
十三年了,阳光会不会老去?森秋海特意仰起脸来照照,没有丁点不同,还是一股子灰尘的味道。
没人盯着,也不用行动报告,森秋海感到不太适应。他甚至想敲开铁门,回到干净安静的监狱里去。里面有几个他说得来的狱友,毕竟住在一个房间里十多年,生发出想念的情愫。回不去了,监狱不是自由的去处。自由对他这样一无所有的、被社会抛弃的人来说过于奢侈了,让他一时间无法承受。外面的世界乍看起来跟里面没什么不同,更嘈杂、宽阔些,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热闹和宽敞对他没多大意义。
没有人记得他出狱的日子,也没有人会来接。他慢慢走到行道树下蹲着,这地方离城七八里路,来来往往的车,行人稀少,连烟屁股也找不见。
出狱前几天,他天天想象出狱时的光景,激动得像憋蛋的母鸡。他以为母亲会来,虽然她年过六旬,但身体不错,翻几座山来接儿子应该没问题。后来又摇摇头,母亲不会来接他,他伤了她的心,她连探监都没来过,更别说接他了。
人世间他数得着的亲人只有两个半,一个老母亲,一个大姐,半个刘晓红。怨不得老母亲不来,过得去的日子被他败落成必须忍受的日子,老母亲曾满脸泪水给他下跪,求他,求菩萨。他不理,菩萨也不管。怨不得大姐不来,大姐出嫁的嫁妆全被他换成毒品,双手空空去到夫家,还甩不掉他这个磨缠鬼。刘晓红不来也有她的理由,他进监狱时,刘晓红才嫁过来一年,身上怀有他的种。进监狱半年,肚皮空空的刘晓红来跟他说离婚,已经堕了胎。
眼前似乎只有一条路,就是回有老母亲的家。
回家去干嘛?守着忙里忙外苦瓜脸上挂霜的老母亲?一想到老母亲苦巴巴的脸和流不完的泪,森秋海把目光转向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他没脸回去见她,也不想回大山深处破败的家。
找刘晓红?前几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这女人是他唯一爱过的、属于过他的,虽然现在不知道改嫁去了哪里。他还想着她,没有一天不想她的。想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越想越像有只尖爪子的猫跑进心里来使劲地挠。以前觉得相见无望,现在有盼头了,火星子迅速燃起一大片干草地,烧得他着火冒烟地难受。
出门来被凉风一吹,森秋海立刻泄了气。且不说刘晓红改了嫁,有了两三个孩子。他和她早没关系了。就算她没另嫁,他也找不着她。刘晓红是他去县城打工时认识的,领回家来办了事,只知道是贵州人,还没去过她家他就进去了。
有关系的人都不想见,森秋海想起另一个人。他在狱中跟那个人通了几年信,还上网聊过几次。眼下除了刘晓红,他最想见的就是那个人——城里的小作家未知。
他认识未知是缘自一篇文章,那时森秋海已经服刑过半,心情渐渐平复,他担忧出狱后毫无着落的生活。坐在监狱的小图书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当地文学刊物。他小时候也喜欢读书,那是很遥远的事了。家里穷,无法供他上高中,他只好离开学校跟着父亲务农。里面有篇写桃花的文章打动了他的心,尤其是桃花下的情侣,让他想起了刘晓红坐在他怀里眼睛放光的情景。文章后面有作者简介,是个笔名叫未知的人写的,有联系地址。他试着给未知写了封信,没想到未知很快回了信,信里跳动一颗真诚炽热的心。
他断断续续跟未知通信五、六年,毫无隐瞒。未知的来信春风一样,撩拨得森秋海冰冻三尺的心雪水叮咚。未知的事,他知道一点,未知事业不顺,怀才不遇;感情不顺,往往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现在内心春暖花开的自由人森秋海要去找知已未知,也许他能给自己指点迷津,回家去还是留在城里。
未知在市文化馆工作,妻子是全职太太,有个咿呀学语的女儿,找起来不会费事。
森秋海从树阴里站起来,朝城里的方向走去。走两三米回头望望监狱大门,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魂掉在了那里。
没坐牢以前,森秋海经常跟村里的文子、大卞、老苟、瞎猫一起进城玩耍。他们是初中同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整天骑着没挂牌的摩托满山乱窜。那时候荷尔蒙正旺,散发出腥酸的气味,催得他们偷鸡摸狗、打架赌博、调戏姑娘、寻衅滋事,到处惹人嫌。
没钱的时候,森秋海就近打打零工,他家原本还能与老苟家有一拼,自从父亲得了尿毒症后,景况一落千丈,连瞎猫家也比不了。老苟的父亲曾当过两届村长,村里头一家盖瓦房,头一户买农用车。老苟是他们五个同学中最早结婚生子的,也只有他尝过女人的味道。
文子暗恋邻村的美妞,人家连眼角都不睄他一下;大卞摸过张寡妇的胸脯,每次说到这截,他就像被人捏住了舌头,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森秋海和瞎猫家贫狗癞,房歪人孬,没长眼睛的姑娘也瞧不上他们。
父亲放弃了昂贵的透析,在家里等死,荒凉的房间里弥漫一股墓地的气息,森秋海更不愿回家了。老苟忙忙叨叨的,文子失魂落魄,只有瞎猫陪他去工地打零工。
这时候,大旱四年的地区忽然下起了大雨,干涸的井像哺乳期的乳房,乳汁说来就来。离地几米远都能听到玉米、花生、稻谷、土豆“滋儿滋儿——”地吮吸,土地被大雨滋润得丰润妖娆。蔫头耷脑的人儿活泛起来,脸上有了阳光的颜色。
刘晓红就在这样一个湿漉漉的早晨,出现在森秋海眼前。原本要结账走人的森秋海立马改变主意,踏踏实实在工地上干了半年,结账的时候,收获了桃花一样的刘晓红。
刘晓红不嫌森秋海穷,森秋海却对不是处女之身的刘晓红耿耿于怀。两人结婚后不久,森秋海开始厌烦日子的寡淡和贫贱夫妻的悲哀,老苟一邀约,几个老同学又聚在一起瞎逛胡混。
老苟更有钱了,经常带他们出入赌场、夜总会,让他们品尝不同女人的滋味。在忽明忽暗的夜总会包厢里,老苟拿出个药瓶,倒了几粒红红绿绿的药丸分给大家,说那感觉比玩女人更过瘾。
老苟带头吃了,领着小姐进了暗包。大卞急吼吼地吞了药丸,也要了小姐进暗包。文子和瞎猫捧着药丸,眼神犹豫。刚和刘晓红打完架的森秋海无所谓地把药丸吞下去,四处找小姐。文子和瞎猫对视几秒,吃了药丸,心怀忐忑地等待药劲上来。
森秋海挑了几个小姐都不满意,眼前晃动着刘晓红的脸,明媚的眼神,妩媚的笑容。他对文子和瞎猫说: “这里的妞,没一个赶得上刘晓红。”
文子轻蔑地回他: “放着那么好的老婆,你闹哪样?”
瞎猫无力地翻着白眼: “还说这药比女人好,我恶心得要命。”
森秋海也感到反胃,伴着愉悦感上升的恶心,三个人趴在马桶上呕吐,就地躺在秽物上昏睡。
免费的小药丸吃了没多久,老苟的脸就变了。呵欠连天的四个人要不到药丸,缠着老苟乞求,从同学变成了狗仔。
为了得到比女人还过瘾的药丸,森秋海他们引诱更多的人吃药丸。而他们开始吸食药粉,当烟雾升腾,哭丧着脸的瞎猫会说: “我们的魂都变成烟子了。哪天烟子不冒了,我们就变成鬼了。”
每当这时候,森秋海就更加想刘晓红。在家里,刘晓红的脸色阴沉得挟雷裹闪,他想亲热,刘晓红一个闷雷砸下,让他缩手不及,嘴里吐出的话比腊月里的冻雨还让人透心凉。
老苟派瞎猫去送货,半道上瞎猫就死了。
文子哀哀地哭着不去,老苟踢开他,断了他的烟子。
老苟把目光移到森秋海身上,森秋海无端端打了个冷战。刘晓红的眼睛会下雨,让人冰冷湿透;老苟的眼睛会下刀子,把人戳得千疮百孔。
关键时候,父亲救了他。刘晓红肿着眼睛找到他,他正要去吞吃那些装好药粉的安全套。
刘晓红说: “爹死了,你得回去。不回去,我就报警。”
老苟扔给他一千块钱,放了人。
葬了父亲,母亲不下地干活了,整天坐在院子里哭。森秋海仗着私带的药粉,不肯回老苟那边,尽心尽责地扮演好孝子和丈夫的角色。
过了头七,刘晓红奖赏了他一回。曾经让他迷恋的身体像一碗换了厨师的炸酱面,色香依旧,味道却差了一大截。从刘晓红的身上爬下,森秋海借口上厕所,偷偷吸了粉。
过了瘾头的森秋海瘫坐在茅房旁的柴垛上,寒星寥落,无边的黑暗带着湿冷的杀气包围上来。迷糊中的森秋海感觉两腿间热乎乎一阵,尿湿在裤裆里。空虚之手捉住了臊臭的热气,扇出一阵风,森秋海冷得浑身发抖。这次小便失禁摧毁了他的承受底线,内心如同溃败的大堤,任由洪水泛滥。他无力爬起,就算能爬起来直立行走,他认为自己也不算个人了。
勉强挣扎一番,睡意沉沉的他看见了瞎猫。瘦骨伶仃的瞎猫对他抱怨伪劣的安全套要了自己的命,满肚子的粉胀得他大半夜还要跑出来消食。他记得老苟后来把瞎猫的肚子剖开,拿出了其他完好的货。他对瞎猫说: “货拿出了好些,不会胀。”
瞎猫扒拉肚皮给他看,责怪老苟缝肚皮粗针大线,歪歪扭扭,缝合口活像一条正在使劲产卵的蜈蚣。他看见瞎猫的肚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内脏,只是个空口袋。他问瞎猫: “你的心肝脏腑呢?怎么是空的?”
“我们这样的人哪有心肝,别说内脏,连脑子都没有,不信,你看。”瞎猫说着,把头摘下来,捧在手里,像掰桃子一样掰开脑袋,果然是个空壳。
森秋海骇得灵魂出窍,吓得手脚乱舞: “滚开,滚开!”
刘晓红听到他的声音,一路找来,看到了变成鬼的丈夫。
清醒之后的森秋海看到刘晓红收拾箱笼,忙扑跪在她面前赌咒发誓,天打雷轰,断子绝孙地胡乱说了一通。铁了心的刘晓红不为所动,拎起箱笼就走。森秋海追出去,跑到厨房里提着菜刀出来,在门槛上砍下了左手小指。
血糊糊的一截指头跳落在地上,吓得刘晓红手里的箱笼砸在脚上,满脸惊愕地挪不动步子。
森秋海自愿把自己锁在马圈里,愧疚陪伴他度过了没断烟的日子。带回来的粉很快就吸完了,森秋海患上了要命的相思病。他想粉,无时无刻,想到了骨头缝里。为了粉,他愿意天打雷劈,愿意下油锅滚钉板,愿意断子绝孙,愿意变成一头残暴的畜牲。
他回到了老苟身边,老苟看他贱兮兮的样子,朝他脸上吐了口痰。
森秋海成了老苟的 “粉尸”,五脏六腑成了粉的仓库。
母亲来找他,说刘晓红怀孕了,她要堕胎。森秋海的脑瓜刺疼了一下,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从银行取了三万块钱交给母亲,咬牙说: “就当咱买一个自己的娃。”
母亲瘪瘪嘴,又哭: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
“回去吧。”森秋海烦透了母亲的泪水。
他转身的一瞬,母亲哭喊: “儿,回家吧——妈养你一辈子!”
他怔了怔,晃晃空旷的脑袋和空落的身体,恶毒地说: “你拿啥养我?送人也没人要。”
母亲在身后痛哭: “文子死了!你瞧瞧你还是人吗?”
森秋海转身进屋,关了门,关上了自由生活的门。
未知晓得这些事,在信里森秋海告诉了他自己堕落的点点滴滴。他没告诉未知,出狱后会去找他,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坐牢的十三年,管束、劳动、隔离和被迫学习让他摆脱了毒瘾的纠缠,所幸他还活着,要开始另一个人生。
森秋海沿着公路走,车辆从他身边掠过,没人关注独自在烈日下行走的人。太阳把他的影子拉长,末端粘在脚底下。他头一次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比本人瘦长,歪歪斜斜,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他想跟人说说话,小时候他想跟父母说话,父母忙,没心情应答;长大了爱跟瞎猫说,后来跟刘晓红说,再后来他不再跟人说话,也没有想说话的需求。进了监狱,他的话又回来了,找狱警说,给未知写信,那些话说出去了,整个人都通透多了。
现在,他对影子说: “我们去找作家,他能帮我。”
影子晃了晃,没应答。
他又说: “他会帮我的,帮我留在城里。人家相信作家的话,有他担保,我就能找到工作。我才三十八岁,能干很多事。”
影子又晃了晃,发出细微的声音:“你没帮过人,人凭什么帮你?”
森秋海并不感到惊奇,他知道影子会说话。于是想了想说: “他是作家。”
“作家跟其他人有啥不同?”
森秋海不确定,犹疑地说: “说不上有什么不同,他们应该很不同。”
影子嗤笑: “作家没影子吗?”
“有。影子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不像你和我,我们粘在一起,无可奈何。”
“你从来没关心过我。”
“谁会关心一个影子?”
“瞎猫说得对,你们是空的,肚子空,脑袋也空,所以不会关心影子的事。”
“你就是个影子,能有什么事?”
“我不想做你的影子,你知道吗?”
“影子还有区别吗?”
“有。有很多快乐的影子,他们每天晚上都在憧憬明天。不像我,没有明天。”
“你怎么知道别的影子快乐?”
“他们的笑声能穿过很远,我听得到。”
“我只听见过人的笑声,没听见过影子的笑声。”
“都一样。”
“那你说未知能帮助咱们吗?”
“未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作家,他帮不了你。”
“他说了那么多鼓励我的话,他会帮我。”
“我想回家。”
“回哪里的家?”
“马头村。我是个农民的影子,农民就做农民该做的事,到土地上劳作。”
“凭什么?农民太辛苦,挣的也不多。我担心老苟不会放过我。”
影子突然不说话了,森秋海对着影子追问: “你怎么不说话了?”
影子还是一言不发,保持着随时准备逃走的倾斜度。
森秋海泄气地不再说话,在一棵凤凰树根前找到半截烟,他欢喜地拾起,在袖口揩去过滤嘴上的泥渍,打开塑料袋找打火机。
没有打火机。他拿下嘴皮上的半支烟,发现影子缩成一团被他压在屁股下。这种感觉让他很踏实,他再也不想跟影子说话了。
森秋海迟疑地望着纵横交错的公路,到处是分叉,哪条路都通向看不见的未知,让人辨不清方向。
在城里绕了几个圈,走得双脚发麻,才打听出市文化馆在一个庙宇旁,是幢两层小楼。门前几杆瘦竹、几蓬蔷薇花,顺墙爬的爬山虎爬在斑驳的红皮墙上,爬了大半突然失了兴致,横在墙中央发呆。
对着这份现实中的遗世清冷,森秋海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以为作家跟明星一样,往来有鸿儒,应该是很热闹的场景。这幅光景倒让他心里打起了鼓,也许影子说得对,找未知有什么用。他突然不明白起来,找未知干嘛来了。刚才还想得好好的,怎么一转念就意兴阑珊了?
森秋海不甘心,他一定要见到未知。这个给了他那么多鼓励、积极乐观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戒了毒,也许并不彻底,但是很久没碰那玩意儿了。未知真名叫啥?他看到自己的出现,会很高兴吗?
走进圆拱门,他四处瞧瞧,没有保安呵斥、询问他。他壮起胆子,慢慢走过一条窄窄的草坪,灰色陈旧的两层小楼掩映在几棵雪松之间,树下积了一层薄薄的松针,院子很小,停靠着三四辆轿车,楼门口放置着两个蓝色的大垃圾桶。
一楼的办公室关着门,墙上挂着出勤一览表。森秋海依照想象的模样和感觉,在大头照里寻找未知。看来看去,只有三个人符合未知的条件,年近四十,相貌堂堂的男性。杜笑言是个副馆长,脸胖如佛;陈建坤、赵安平是馆员,一个长得精神帅气,一个面瘦神散。
这些或圆或尖、五官大同小异的平面脸后面有什么故事?什么性格?森秋海的目光涣散在大头照上,从玻璃框表面反映出一张呆板模糊的脸。那是他的脸,长在自己身上,别人看得最多。以前他还偶尔看,吸毒之后懒得看,在监狱里也是浮光掠影的看,不算看,算检查,检查脸花不花,有没有眼屎之类的。现在这张脸在十几张清晰端正的脸上浮现,像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找谁?”
森秋海连忙转身,确定眼前发问的人正是照片上的赵安平,是他心目中的作家未知: “我……找人。”
“找谁?”
“未知,是个作家。”
“不知道。”赵安平的回答让做好握手准备的森秋海难辨真假,呆愣原地。
“你不知道未知?”森秋海见赵安平要走,跟在他屁股后面追问。
“不知道。”
“就是你们文化馆的,我还收到他的信呢。”
“八成是个骗子。我们单位没这人。”
“骗子?不对呀,我给他回信就寄到文化馆啊。”
“你什么时候写的信?”
“写了四五年,最后一封还是半年前。”
“我在这里三年了,不知道什么未知已知的作家。”
“我的信——”
“你问收发室吧。”
赵安平走开了,森秋海左右张望,没有收发室,更加迷糊了。
森秋海在一楼打转,东瞄瞄西瞅瞅,不敢上二楼。以前他们的监狱长办公室就在二楼,他猜想文化馆馆长也会在二楼。转累了,就到庙门口台阶上坐着。出入寺庙的人不少,男女老幼都有。
森秋海想,菩萨也忙啊。既然找不到作家就找菩萨,都是属于精神领域的。
没走到正殿,森秋海内急,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侧殿的拐角有个公共厕所,慌忙跑过去。有个老头坐在门里,门头上两块牌子,一是公共厕所,一是收发室。
森秋海憋着笑,急着交钱解决问题。出来后问老头: “师傅,请问您认识文化馆的未知吗?”
老头戴着老花眼镜分发报纸,眼睛从老花镜上方斜看他: “不认识。”
“我经常给他写信,他会来这里拿信。”
老头上下打量他: “你是干啥的?”
“我找人的。”
“我问你是什么人?”
森秋海不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烧香就好好烧香,瞎问什么?”
“我是他亲戚,好多年没见了。”
“那你去文化馆找啊。”
森秋海返回文化馆,又遇上赵安平。赵安平用戒备的眼神审视他,森秋海有明显的监狱发型,手心开始冒汗。
“告诉你了,文化馆没这个人,你还在这儿转悠。你有身份证吗?”
“我找未知,就是文化馆的,他写过《桃花树下》的散文。”
“没听说过。我们这里拉二胡的、写书法的、画画的、照相的都有,就没有写散文的。”
森秋海站在阳光里,影子躲在他背后。他想起了狱警老李,他说出去就别回来了,你要争气就让我这辈子都不要看见你。也许,赵安平就是未知,他不愿意见他才不承认,他那半死不活的眼神不是熬夜写东西的人特有的?未知说他常常熬夜写文章,怕应酬,不得领导重用。
“你直眉楞眼的瞅我干啥?”赵安平恼了: “都跟你说了,单位没这人,这年月谁还有工夫看散文啊?写给谁看?”
“哦,他有个老婆,没……没工作,还有个女儿,现在应该上小学了。”森秋海还不死心,结结巴巴说特征。
“我们这,有女儿的就两个人。杜副和老起,杜副的媳妇有工作,在环卫站。老起的女儿都上大学了。”
“他不是领导。”
“杜副也不算领导,就是个股长级别。”
“那个,那个呢?”森秋海急了,用手指着陈建坤的大头照。
“他跟我一样,都是光棍。这小子要是会写散文,你把我拆散了。他就会数钱,是财务人员。”
赵安平嬉笑的脸看到森秋海的背后,立马绷直了。杜笑言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进来,递给赵安平: “馆长看过了,按批示办理。”
杜笑言比照片上胖,下巴、后脑勺、肚子、手腕到处是赘肉。森秋海想作家满脑袋杂七杂八的,哪有胖的?这个杜副虽然女儿正好上小学,看上去四十啷当岁,可人家媳妇有工作。副馆长在别人眼里不算官,在馆员的眼里,可不就是个小官?
杜笑言的目光如同柔软的羽毛,轻飘飘地扫过森秋海,走了。
赵安平冲着杜笑言宽厚的背问:“杜副,这人来我们单位找个人,说是写散文的作家。你在馆里呆的时间长,有没有这么个人?叫什么知了的?”
“不是知了,是未知。”
杜笑言怔了下,转过头来看了看森秋海,撇撇嘴: “没听说过。”
“就是嘛,我跟他说了,这里没有作家。你去作家协会找找吧。”
森秋海没想到这个结果,懵了:“怎么会?我们还一直通信呢,都好几年了。这人说没就没了。”
赵安平说: “什么叫说没就没了?是从来没有过。你跟骗子通信呢。有冒充老板的,冒充干部的,冒充医生的,冒充卖保险的,还没听说谁冒充作家?”
“他骗我什么?未知是我的恩人!”
赵安平见森秋海激动起来,脸上挂起冰棱子: “你别在单位闹事,我跟你说了,我们单位没这人。出去,出去!”
森秋海再没文化也知道 “单位”是个巨大的系统,自己刚刚出狱,惹不下麻烦。他弓起身子,双手合十,脸上挤出笑: “对不起,对不起,主任,我声音大了点,我这就出去。”
森秋海走出文化馆,张皇无措地望着庙门。人又不是露珠,空气,忽的就没了?那些白纸黑字就放在他背包里,对了,刚才忘了把这些证据拿出来。未知给了他温暖,给了他鼓励,没有这点光热,他早死在监狱里头了。毒瘾发作时,他都恨不得拿刀剖开肚子看看,五脏六腑都变成什么了?别人说他是垃圾没关系,但是不能说未知是骗子,如果未知是骗子,他的谎言就是最温暖的话语。
他把留有未知泪水、汗水、烟草味的信拿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再进文化馆寻找。
杜笑言腋下夹个皮包走出来,一头一脸的汗。劈头看见木桩一样的森秋海,惊愕地问: “你还没走?”
森秋海把那些信递到杜笑言眼皮底下: “领导,您看,我真是找人的。”
杜笑言没看那些信,笑说: “恭喜你提前出来了。”
“啊?您,您就是未知?”森秋海都要跳起来了。
杜笑言边点头边说: “这里没人知道未知。我也好多年没写散文了。”
森秋海接过杜笑言递来的烟,笑开了花: “想这口都想疯了。您那么好的才华,怎么不写了?”
杜笑言笑了笑,说: “我去办点事,你跟着我,我们边走边说话。”
森秋海跟着杜笑言跑了整个下午,大都是给乡镇办文化室的事,去不同单位求书求人才求经费的。杜笑言顾不上跟他说话,肥胖的身体不停冒汗,走路也气喘不停,像有个哨子在喉咙里。
夜色微薄,街灯亮了起来。两人坐在一家小饭馆里吃喝完了,面对面安静地抽烟,烟雾慢慢融合,就像笔尖哗哗流淌的文字,自在流动。森秋海觉得眼前脸肥耳阔的未知亦幻亦真,烟雾浓淡之间露出眼角密麻的褶皱,嘴角松弛的赘肉。
森秋海抽完烟说: “你听见我找未知也不承认,是不想见我吧?”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写过文章。”
“为什么?”
杜笑言伸出手指触碰眼前的烟雾,又挥挥手驱散它们: “我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森秋海第一次看到杜笑言的沮丧和失意,虽然信里他能体会到未知生活的艰辛,但如此真切地面对,却是始料未及。他垂下头,不去看杜笑言的脸。
“我老了,而且我知道我的才能,我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现在我想通了,尽力去帮助那些更有才华的人实现他们的梦想。”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而且你的文章救了我。”
“是你自己。你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我的文章只是唤醒了你沉睡的那部分。”
“这不是写作最有意义的事吗?”
“是啊。我无意中做了这么有价值的事。”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从无言温情向更加默契的信任转变。杜笑言问:“你打算做点什么?”
“我没想好。”森秋海很难把请求说出口,他珍惜未知的信任。
“我觉得你回家去踏踏实实的做种养殖业比较好。”
“哦。”
“现在农村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你留在城里会比回家更艰难。”杜笑言望着森秋海,眼里浮出一丝慈爱: “开头会比较难,你要相信自己。”
“你相信我能成?”
“我相信。”
森秋海忍住要落下的泪水,他本来想跟未知借点钱,让他帮自己找份活儿。现在他不需要了,他包里还有狱警凑的几百块钱。他能回家去,慢慢收拾破败的家,还有几亩土地,父亲老早想种上核桃,也许他还能找到像刘晓红一样的姑娘。
“我相信你说的话。”森秋海哽咽着声音说: “我以为我不会相信人了,但是我就相信你。我也想回家了。”
“遇着困难给我打电话。”杜笑言递上一张写着数字的纸片。
森秋海双手接过那张纸片,泪水模糊的眼睛看不清上面的字。
“你为什么不嫌弃我?我以为没人愿意理我了,我害怕回去见我老娘,也怕见到以前的毒友。”
“我只不过跟你说话、写信而已,你不嫌弃自己,没人能嫌弃你。生活就是这样,有好有坏,多想想好的。有人关心你,你母亲需要你,以后你的家庭也需要你。人只要感觉到被需要,就是好的。”
“我现在就想回家。”
杜笑言抬起手腕看了看,摇摇头:“你今晚在城里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去坐车。现在没有去县城的车了。”
“不,”森秋海固执地摇头,他想马上回家,跪在老母亲的脚下痛哭忏悔:“我想现在就走,我可以包辆车送我回去。”
杜笑言怔了怔,说: “你等一下。我去开车送你回家。”
杜笑言结完账,出去了一会,又进来叫他: “兄弟,走了。”
森秋海跟着他到路边,见到一辆白色破旧的悦达起亚。他们上了车,一路向西。森秋海不安地问: “你不跟家里说一声?”
“放心吧,说过了。”
车子驶出市区进入高速公路,路两边拓宽不少,暮色中的田野安静地入眠,偶尔有一阵芬芳的菜香飘进车里。杜笑言告诉他马头村的变化,弾石子路变成了大柏油马路,家家通了电,架了水管,还有太阳能。村里很多家都盖起大瓦房,建起了文化小广场,能看书、看报、上网,前几年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这几年有些人又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家乡。森秋海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杜笑言叫醒了他,他惊奇地发现马头村就在眼前,虽然它沉浸在黑夜里,但山乡中透出的星星点点光亮和熟悉的山形地貌,让他闻到了家乡的气息。
“我就送你到这里,得赶回去,明早还要开会。”杜笑言从车后备箱提出两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递给他: “这个给你母亲。好好干。”
等杜笑言的车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森秋海的泪水才流了出来。他忘记了对未知说: “你写给我的信,是我读到的最好的作品。”
他站在原地,感受到从东边吹来的丝丝缕缕凉风,喃喃说: “我回家了。”然后,又朝空旷无人的身后大声对看不见的影子说: “我们一起回家好好干,种上几亩冬桃,等到桃花开了,找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