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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现场简史(组诗)

2019-11-13

草堂 2019年8期
关键词:简史乌鸦

臧 棣

[江豚简史]

湘江的尽头,减速的沅江

也贡献了一片辽阔。放眼望去,

唯有烟波依然像一种阵势,

令你成熟于风景多么背景。

就出没的概率而言,

浩渺才不满足于自然呢,

浩渺犹如它们的前戏;

更露骨的,作为一种暗示:

你绝不可能在狭窄的水域里

看到它们的身影。人生中

有很多遭遇甚至能让死亡

突然丧失可怕的深奥,

但在遭遇的意义上遭遇到它们,

几乎不可能;你只能期盼

与它们不期相遇;并在岁月的流逝中

将这偶然的情形慢慢酝酿成

一种反记忆。譬如,它们代表造物之美,

但不代表自然的机会越来越暧昧;

它们代表世界的可遇性依然不容低估,

但不代表每个人都能识破——

一旦跃出水面,那铅黑的流线体

会绷紧一个果断,并在下一刻,

如同切下去的刀,仅凭瞬间的仁慈,

就已将人生的漏洞揭示得浪花飞溅。

[锦鲤简史]

与水底相对,但解释起来

这角落里浮着小睡莲的池塘

真的会有一个透明的顶部

不能被简化成平静的表面吗?

很慷慨,常常被借用:

谷雨时节,美丽的花影

会将这明亮的表面

挪用成天真的镜子。

倒影的妩媚中,各种招展

练习自我粉碎,以避免

在人的眼中,普遍的凋谢

如同一种结局,或宿命。

初夏时,从那里透气,

即使不隐喻,表面也已远远

大于水面;谁还会介意

它看起来像任由碧绿的细浪

打开的天窗呢。如此,所有的

完美都不过是一种铺垫;

轮到它们出场时,你甚至怀疑

人类还能不能配得上旁观。

针对性有点暧昧,但它们的悠游

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表演:

尾巴缓缓摆动,吐纳的嘴巴

冲着你时,就好像你居然忘了

我们曾精通过一种水的语言。

如此,它们游进你的印象,

游进你的记忆,直至你的觉悟

轻轻摇摆在它们的影子里。

[野豌豆简史]——赠一行

一个人需要多么幸运

才可能在人生的角落里

遭遇到它的偏僻之美:

大方到哪怕你已在星球大战中

面目全非,或是浑身疲惫,

看上去像是刚从银河深处

潜泳归来。一点也不认生,

无论你身上还剩下多少

宇宙的可能性,它都会继续推动

它身上的那个生命之谜:

完美的钟状花萼,迎风时

你突然意识到我们对蜜蜂的情感

偶尔也会有点复杂;不全是

嫉妒太新颖,已变得没法解释。

回到最初,凝神之际,它犹如

一个小伙伴奇怪你居然敢

僭越智人和植物之间的界限;

腋生的花瓣,将小提琴的形状

轻轻含在削得薄薄的粉紫色龙骨中——

直到你学会将空气的眼神

吸进最陌生的肺腑,并在那里

闭气到自如,将自我的观赏性

像一个秘密,封闭在纯粹的野生中。

[诗歌现场简史]

已经熄火,但引擎的颤动

突然开始微微一个隐喻;

现场巨大,下过冰霰之后,

天气好得像夜色已完全进入角色,

出色到无所谓低调不低调;

最好的燃料,其实是精神的纯粹,

生命的机遇甚至已不限于

你能领悟多少安静;更何况,

涉及暗示,每个瞬间都很后果,

都有两个永恒一点也不服气。

有没有想过,所有的障碍破除之后,

被天籁拖后腿,怎么办?

有没有想过,夜色如此温柔,

绕湖一圈后,地球还剩下几圈?

打不打赌?凡不能被洗去的,都不是悲伤。

甚至清澈也可以来自黑暗中

有风头不断缠绵一阵杨柳;

甚至澄明也可以来自星光

多么迷人,几乎要取代目光;

敢不敢面对,凡凝视过的,

只要一闭上眼睛,爱就比死亡优秀。

普拉斯说的不对,反死亡

才是一门艺术:不将人生

过分拖入模糊的背景,不打岔

一个自我能不能被彻底改造。

甚至痕迹是否生动,也不一定

都得依赖我能否使出浑身的蛮力,

将虚无搂得只剩下大喘息;

更精湛的,神秘是否足够安慰,

也不都取决于你在不在现场。

[乌鸦简史]

五岁之前,乌鸦黑得像小巫婆,

拎着幽黑的小榔头,出没在

世界的大意中;比传说中的

还聪明,但似乎从未用它的聪明

做过一件好事;早晨起来,

昨晚用塑料袋扎牢的垃圾

又凌乱地散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六岁之前,为了平衡寓言中的

古老的情感,它将稻草人的肩头

让给了可爱的小麻雀;嘴里叼着有棱

有角的石头,随时准备去解救

囚禁在透明的玻璃中的一泓清水。

看清楚点!从狭小的瓶口

慢慢溢出的细水,绝对比得上

石缝里流出的甘泉。甚至

从心田里排走的积水

也越来越像那些顽固的灌输。

七岁之前,看不见的先机,

伴随着它的降临,开始暴露在

非凡的肉眼深处。它黑得比孤独

还自信,迎着我们疑惑的眼光,

将人世间所有的不祥之兆都浓缩在

它充满黑色偏见的身体里;

与我们不同,人常常会输给人的形象,

但乌鸦还从未输给过黑鸟的形象。

八岁之前,它昂着头,将风中颤动的

树梢,稳稳地踩成了绝顶。

背过所有的小黑锅之后,

即使像不像黑美人依然有争议,

乌鸦也胜过笼子里的鹩哥。

我们的抚摸只能骗得了鹦鹉,

而乌鸦的警觉却能让无情的笼子

丢尽了面子。九岁之前,

你有点失望于这偌大的世界

连假装懂得欣赏乌鸦的人都少得可怜。

十岁之前,从杂食主义到残酷美学,

乌鸦开始与教科书上的反面角色

对着干:凡可以出神的地方,

荒芜也裸露过最原始的明亮;

甚至沿乌鸦的足迹,命运的马脚

也被屏蔽过至少一万年。

[莳萝简史]

造物的相似性胜过

已知的任何捷径:转动起来,

语言比最快的轮子还要圆;

安静的例子也很突出,

昏暗中,肋骨和栅栏

相互猛烈暗示,映衬晃动的肉身

像一次神秘的越狱。

不解风情的确有点麻烦,

但迟钝于风味则意味着无药可救。

敢不敢赌,不论一个人出生在哪儿,

植物中,唯有它的种子

味道浓郁得比叶子还辛香。

被否认过多次,可怎么看——

它还是像茴香才不娇气呢。

人生的苦痛有多抽象,

它的样子就有多具体;

恍惚的夜色中,作为对清洗的

一种报答,它用它身上的碧绿

帮我们节约时间;特效出自

体贴才不矛盾我们能在今生

解决多少灵魂的问题呢。

即使用于佐料,它的主意

也依然很灵感;敢不敢赌

诗歌的大师也是生活的大师——

将它从冒泡的炖锅里捞出时,

它的变形记甚至胜过了

人的可能的奇遇:譬如,

从一开始,开胃就没服软过开窍。

[水泵简史]

放置在小水塘的中央,

露出水面的部分,滚粗得像

河马的小腿;但真按体型的大小,

其实和消防栓更接近,只是颜色

醒目于浑身涂满天蓝;

路人的眼光基本不靠谱,以至于

它过分得像一个从儿童游乐场

淘汰下来的二手卡通道具;

但只要通上电,它就不会偷懒,

每天的工作时间绝不会少于

十二小时。既不关排涝,

也无涉灌溉;用途奢侈到

你能找到的几个穿制服的人

都没法确切回答它究竟在干什么?

不难想象,刚刚孵出小宝贝的

野鸭父母会怎样敌视它的喧嚣;

喜鹊的适应性算是超强的,

但饮水时,惊扰也常常发生;

甚至小鲫鱼明明得了供氧的便宜,

但活水的假象,代价也很大。

唯一的赞成派,来自退休后,

一位孤独的老人每天都会准点,

静静坐在岸边的石头上,

长时间地注视它的一举一动,

就好像那起劲涌动的水泵,

在外行眼里,看到极致,

顶多也就是一个山寨的罗马喷泉;

而对无惧时光流逝的内行而言,

冒着鲜活的水泡,富于节奏,

它绝对像极了大地的一个器官——

能将永恒的爱作为一种苦力

灌注在更纯粹的私人态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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