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生长的文字
2019-11-13高方方
高方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说过一些关于梦的东西,记得有这么一句:小孩子的梦是彩色的,大人的梦是黑白的。我听了之后,就特别特别害怕长大,害怕有一天自己的梦会突然变成黑白的。甚至,夜里睡觉的时候也会亮着灯,那时候的我觉得,只要在有光有色彩的屋子里睡去,梦就也会是有光有色彩的。其实,现在细想来,孩童时代读到的那些向光生长的文字,那些伴我入眠的儿童文学作品,就像是镶嵌在童年时代的金边,它烂漫、夺目而温暖,那种独特的光芒是最初照映孩子内心世界的一寸微光,是为孩子打下最初精神底色的东西,当然,它也是能温暖一个人成年岁月的一抹暖阳。展读山东青年作家米吉卡、于潇湉、王天宁和袁典的儿童文学作品,就像是完成了一场穿越之旅 。这场暖意融融的文字之旅、穿越之旅,似乎激活了儿时最初那种对文字的触觉和感觉,纯粹、恬静、不可凑泊,还有着甜甜的柠檬香、暖暖的阳光味。
米吉卡是一位极具创作潜力的儿童文学作家,她的文字充满灵气,文本质地轻逸跳脱,落笔恣意随性却每每能出新出奇,不渝的赤子童心加上丰赡奇诡的想象,以及细腻扎实的摹写,让她的文字很有辨识度。《灯塔山早市》万余言,分“前夜”“小把戏”“龟爷爷”“熟悉的”“四叶草与夜明珠”“早点”“天亮了”七个章节,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人间烟火气息浓郁的山精海怪的世界,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篇文章,我想,“古灵精怪”这四个字再合适不过了。如若不看后文,单看作为第一章的“前夜”,你一定不会认为有着阿爹阿妈和四个哥哥的主人公小五是一个生活在海底的鱼精灵。这一章是由小五和四个哥哥的对话连缀而成的,小五想跟着卖海藻的哥哥们去灯塔山赶早市,哥哥们却怕妹妹小五遇到危险。作者三言两语寥寥数笔就将哥哥对妹妹的疼惜,以及妹妹的天真狡黠勾勒出来,那种世俗味道颇浓的家常对话,让读者误以为小五一家不过是海边的寻常渔家。而到了第二章“小把戏”,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灯塔山早市是在“山与海之间蜿蜒如长龙的早市”,住在深海的哥哥和小五得翻过珊瑚丘、穿过海草森林、绕过海旋风,将鱼身幻化做人形,避人耳目才能进入熙来攘往的早市。接下来的几个章节,就围绕着灯塔山早市展开了,早市上海里的、山里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应有尽有,第一次离开海底和普通的人近距离接触的小五满眼新奇。在早市上,小五还遇到了龟爷爷,原来他化身为一位摆摊卖海带的老头。小五不光遇到了熟悉的龟爷爷,还遇到了一身白色衣衫的男孩木木,街边卖花的女孩小花,小花给了小五一片四叶草,小五则还给小花一枚夜明珠,而木木则把手上若隐若现的绳子给了小花当头绳。就这样,三个各怀心事和小小秘密的孩子成了好朋友,他们在早市上的早点铺子上讲述了一些半真半假和自己有关的趣事。正像文中所说的那样:“世界上的一切,不光普通人有份,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日月星辰、江河湖海……万物有份。”作者依持丰沛的想象力,以灯塔山早市为基点,连缀起了山与海与天,连缀起了自然万物,起造了一座凝定世间万象的伊甸园或者说理想之境,它像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境一般。有评论家称米吉卡的作品“萃取到了幼小的儿童天性中最幽微最娇嫩也是最为甜美的那层薄霜”,我认为此言不虚,米吉卡的文字世界有着精灵般美妙的诗意,不单单是语言上的讲究,更是造境上的讲究,篇末的两处尤为动人,一处是孩子们追问早市的尽头,发现尽头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石头上写着“灯塔山早市”,而这五个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万物皆是共享。第二处是小五跃进海底之前,从瓶子里取出一颗糖果送进嘴里,她终于尝到了糖果的味道——甜丝丝的。前一处,点明了作者的万物共享和谐共生的一种理想之境,也就是文眼;第二处则以小五吃到甜滋滋的糖果作结,这种味道其实也是每一位读者读完之后内心的感受,这里,作者不单将小孩子那种小小的心思和心性描绘得淋漓尽致,而且也与文本之外的读者产生了某种共情。整个故事非常自然,又富有戏剧性,一切都是那样温存、自然而美好,这大概就是艺术的完整性给读者的审美享受吧。
其实,我最早读到的米吉卡的作品是《盘子、筷子、碗》,这篇童话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是一篇味道新奇的童话。作品写的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三个打前站的外星人为了判断地球上有没有好吃的、值不值得去霸占,把自己变成了盘子、筷子和碗。一个叫弯弯的女孩失去了心爱的小狗,小男孩比特为了让她高兴起来,就与她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他把一些石子夹进盘子,说青的是肉丝卷,红的是草莓,还像盛粥一样在碗里盛上沙子。三个外星人吃了石子和沙子,放弃了入侵地球的计划。作者化腐朽为神奇,将司空见惯的过家家的游戏与外星人入侵脑洞大开地联系在一起,将一场一触即发正邪对阵的事件,以戏谑的、趣味十足的、游戏化的方式化解了,不可谓不巧妙。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米吉卡难能可贵的童心和非凡的写作智慧。
如果说文学创作是一种精神起义的话,语言就是它的射程。有人可能会说激昂浑厚的硬质文字的射程肯定要远,但是我想说的是,其实轻灵的文字同样有着不俗的情感张力和艺术美感,而作家于潇湉的文字就拥有这种魔力。她的文字从来不是热闹的,有诗意在,但更有似有若无的痛感体验。记得和她初识时,问她名字的由来,她解释说:“潇”代表春天的下雨天,“湉”则形容水流的平静清澈,于则是通“鱼”,这是父亲取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像一条小鱼在水流中游弋,自由自在的。的确,潇湉就是“一只在故事里睡着的鱼”,她用手中的笔写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于潇湉擅长写成长小说和幻想小说,她的文字触觉是很敏感的,想象力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天马行空。她的很多作品都拥有比较复杂紧实的叙述结构,且悬念的推出和视角的转换也跳脱从容,成熟流畅,拥有不错的文本叙述掌控力。《只有一片四叶草》七千余字,四个章节,即“橙橙”“成成”“帽子”“三叶草”,文字体量不大却令人意象深刻,过目难忘,尤其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如丝绸般的文字质感。文本的叙述是从1966年夏天的一场回忆开始的,那是一场“能让胸口发紧发疼的记忆,是一只别人都无从打开的抽屉”。这是一个温暖又悲伤的故事,回忆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橙橙的城市女孩,因为母亲的病重她只能暂住在农村姥姥家里,而在这里,她遇到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叫花花的女孩,花花很喜欢橙橙,甚至把名字也改成了谐音的“成成”。就这样,成成成了橙橙两年农村“寄居”时光中的玩伴。时隔多年,成成因为得了骨癌进城治病,这是她第一次进城,去看望童年玩伴橙橙时,橙橙却几乎把她遗忘了,当她聊起姥姥家的那只大白猫的时候,橙橙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一个热烈、一个冷寂,童年时代两个追逐嬉戏的玩伴的第一次相逢,是尴尬而清冷的。当然,尘封的情感是需要被唤醒的,孩子之间也是这样。成成在医院接受治疗,而橙橙则去医院陪她,送了她一顶帽子。当成成从漫画书中得知寻到长有四个叶片的三叶草就能得到好运时,她就记在了心里,并拖着病体找到了一片四叶草。但是,癌症还是扩散了,带走了成成。而在最后她把那片四叶草留给了“我”,希望“我”能“好好学,上北京”。只有一片四叶草,一片草叶上当然左右不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无法给人以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幸运,但是它身上却承载了一个金子般美好的心灵。生命脆弱又美好、沉重又轻盈,就像那离别和失去,就像那再见与重逢,猝然间发生却又永久难忘。告别其实是一种成长,那些共同经历过的闪光的日子和宝贵的岁月会永远烙在人的心头。
王天宁曾连续获过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奖项,是一位起点很高的90后儿童文学作家。他的创作风格多变,喜欢推陈出新,不拘泥与常态的既定的写作模式和套路。天宁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儿童文学作家,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追梦少年,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许巍《爱如少年》专辑中的一首歌:“当微风掠过这山谷,我们是风之子,当群山沉默在怀里,我们是山之子,当太阳普照这世界,映红了我们的脸庞,我们是太阳之子。我们是自由的孩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跨山越海,喜欢奔跑逐梦的少年,而《逃离梦中梦》恰巧也是一篇和梦相关的作品。这篇小文虽不足七千字,但是却为我们构筑了层层梦境,最后还有一个反转,很有点克里斯托弗·诺兰《盗梦空间》的意味。其实这种超现实的写作方式是很有挑战性的,它需要作者小心处理好每一层现实和梦境的接口和关联,而且对叙述节奏的把控力也要足够强,要不然容易产生一种垂坠疏松之感,而天宁让我们看到了这种能力。
儿童天生就是诗人,而成年人去写童诗则需要一颗饱满的童心,因为童诗是绽放在童心根茎上的美丽花朵。可以说,童诗是儿童文学创作领域的一种特殊文体,是孩童发蒙之初最先接触到的一种文学样态,其纯洁美好的情感、强烈的画面感、朗朗上口的吟诵风格、风趣幽默的表达,对孩子文学感觉的影响是巨大的。读童诗的孩子的认知能力有限,直观而具象的思维占据主导地位,所以对创作者的要求比较高,因为成年人需要将已经形成的逻辑思维、抽象思维舍弃,以一种纯然的儿童视角,以儿童的心性去感知世界。
袁典的儿童诗纯净、简单、幽默、温暖,富于谐趣,且有着音乐的属性,诗歌的感觉是很好的,底子也是干净的不俗的。诗歌是写给耳朵听的艺术,而童诗不光是写给耳朵听的,它还需要一边游戏、一边唱诵,他的《拔河》一诗就颇有些意思:“今天看了一场拔河比赛/我问爸爸/为什么拔河比赛没有河/爸爸扶了扶眼镜/翻开一本厚厚的书/我去问妈妈/妈妈用正在洗衣服的手/点了我额头一个小泡泡/我又问姐姐/姐姐放下画笔说/有河啊/输的人不是掉进河里去了吗”。“拔河比赛为什么没有河”符合孩童好奇的天性,又有点脑筋急转弯的奇趣,那种味道是只有身为孩子的姐姐才能接到的“点”,而作为大人的爸爸和妈妈则不以为然,末尾处姐姐的回答聪颖狡黠,有着令人会心会意的幽默味道。
其实,日常生活到一首诗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它要的就是那一点点童心和灵光一闪念。袁典能将平凡生活中的那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抽离出来,并以孩童的视角去呈现。比如《树的衣服》中,诗人将冬日里为绿化树刷白防冻防虫的细节提取出来,将刷白的树看作是穿着草裙或白色泥浆裙,冻得哆哆嗦嗦直掉叶子,并与冬日里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作了有趣的对照。再如《听树》,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将啄木鸟“笃笃笃”在树上找虫子吃看作是“家里有客人在敲门”,把“我”摩挲树干树枝看作是“挠痒痒肉”,惹得大树“哗哗哗”大笑不止。在这里,拟人、比喻、想象都巧妙的融汇在诗歌之中,不着一丝痕迹。写成一首诗,尤其要写成一首值得回味、充满诗意的真诗,的确需要高超的艺术技巧,更需要有一颗善于发现生活诗意的烂漫诗心。
在这个初夏时节,静心翻读他们的作品,的确是一种很美好的文学体验,有惊喜,有感动,也有钦佩,有暖意融融的味道,因为他们的文字都是向光生长的文字。米吉卡、于潇湉、王天宁和袁典,都是心中有大爱的青年作家,他们的文字形貌各具、风神有别、旷味不同,但皆出本心。惟愿他们的文学之路越走越好,惟愿山东文坛能多一些再多一些初心不忘、坚守文学灵性的青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