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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片四叶草

2019-11-13于潇湉

山东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姥姥妈妈

于潇湉

你有没有丢掉过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丢掉它像丢掉了自己的真实,如同一张被抹掉的空白磁带那样,慌张而顾盼。

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你的真实?身份证?日记本?家人和朋友口中你的事迹?不不,这些可能都不行。

我要的,是一种能让胸口发紧发疼的记忆,是一只别人都无从打开的抽屉。

突如其来的记忆膨胀到无限大,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来,回到了1996年的夏天。

橙橙

周日的朝阳我从没看清楚过,总之是在昏睡。如果是暑假,那便像是在沼泽里游泳的汗里昏睡。

我被妈妈扯起来,堆在沙发上。她指着一个女孩儿问,你还记得她吗?

我讷讷点点头,其实压根没认出面前的人。

女孩儿安静得过分,放在膝盖上的手微黑,显得粉红色的指甲特别突出。脚上穿着一双球鞋,一看就是新的,鞋帮白得耀眼,可那是至少五年前流行的款式了。

“真记得我?”女孩儿一开口是姥姥家那一带的方言。

那是一处平原腹地,既没有江南的湿润,也没有北方的凛冽。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种着对我来说像野草一样的麦子,唯一的特产是一种叫高粱饴的软糖,还有去了核的冰糖葫芦。那里的平淡和缓慢让我怀疑它从古至今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这么说,女孩儿应该是我儿时的玩伴。从四岁到六岁,我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可是童年对我来说,就像烧饼上一堆芝麻粒其中的一个。当我们逐渐长大,谁还会不停回味?这时突然问起十年前的人,就像让我从一堆芝麻里捡出一颗最香的。

“你家门口是不是有很多草?”我胡乱应付,其实姥姥那边几乎所有人家院子里都有野草地。

女孩儿点点头,在回忆里似笑非笑,“是干草,为了喂骡子嘛。你非说那是马。”

这时妈妈叮嘱我们去洗手吃饭。我们一同站起来,两双肤色泾渭分明的手伸进同一个盆子里,香皂在手中无声传递。一头骡子的出现让我闻到了包裹着草料和粪便味道的风,我好像站在了被肥皂泡化掉的童年起点。它们在手心里飞出来,迫切而琐碎。

我怎么可能忘了她的名字呢?为了和我重名,比我大一岁的她,强迫家人给她改了名字。大人也觉得不错,村子里有两个成成,就是好事成双。其实我的名字是橙橙,因妈妈怀我时酷爱吃橙子而得名,再说橙色是多么跳脱,像是蹦下球台的乒乓球。但这解释起来太费时,不如接受事实。从此一到饭点,姥姥的小村子上空和炊烟一起响起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成成了。

四岁时,妈妈囚在一场大病中,头痛撕扯得她五官都变了形。爸爸对我说,他需要带妈妈去北京治病,我央求他们带我一起去。可火车到了姥姥家那一站,舅舅却跑上车来一把拉起我。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尖声哭喊,踢打着舅舅。妈妈为了不心软,咬着嘴唇狠心看窗外,爸爸把我接过来抱下车,直到列车员再三喝令,才返回车上。车门关闭的一刻,他用手捂了一下脸,抬起头,红了眼圈。

渐渐黑下来的傍晚,站台空旷的风让我发抖。火车甩着红色尾灯,拐了个弯,驶入了茫茫暮色。坐在舅舅的自行车横梁上时,我还在小声抽搭。他笨拙地唱歌哄我,唱的竟然是我参加妈妈单位的职工子女歌唱比赛得奖的《小草》。

那首歌引起了我人生中最初的乡愁,我的家在海边一栋阁楼上,冬天窗户四条缝都漏风,像是一个冻僵的人在不停吹气。只有妈妈能用挂历纸糊在窗户上,阻挡那个冻僵的人。

我怀疑以后就没有妈妈了。因为爸爸说,妈妈得的病需要给头开刀,我脑袋里闪现出的是一盘切开的西瓜!竟然有人敢这样对我妈?我必须得跟着去拦着,可是他们竟然骗我。

一下自行车,我就看到了一头牲口,被拴在一棵树上,麻木地嚼着草料,边吃边漏。辫子似的尾巴一扫一扫,掀起一股股腥臭气。我指着喊:马、马!

马前边猛地站起一个女孩儿,手里扬草的叉子还停在半空,回头直看我。舅舅笑话我,说什么马,那是骡子啊骡子。他眼睛和嘴巴都弯起来,对女孩儿指着我说,这个是橙橙,今门儿刚来的。

今门儿是今天的意思。

姥姥全家老小都站在一个大大的影壁前迎接我。影壁上雕刻着松和鹤,鹤仰起脖子,即将鸣出响亮的唿哨,一丛松针应声而动。院子里栽满月季,还有一棵枸杞,红色的雨点般的果实从枝条上垂下来。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厨房和厕所在院子另一侧。我从这里跑到那里,最后在一张桌子前停下。玻璃板下压着数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妈妈。她扎两根辫子,笑眼粼粼,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裤子不够长,露出尼龙袜。她笑得很干净,把一点儿害羞藏得刚刚好。

姥姥端来饭,送到我嘴边。我不肯吃,嘴巴空不出来。我贴着玻璃板亲那张照片,亲完了对它唱歌、说话,一会儿也停不下来。我只赖在那块玻璃板上,泪水和口水想尽办法钻进板子下垫的软布,洇满了照片边缘。

姥姥杀了家里的鸡,炖了一锅肉,小姨和舅舅争抢着最后一块肉时,我睡醒过来,揪着她的衣服用漏风的牙说,姥姥我要吃。姥姥用勺子舀了舀,只剩下一锅鸡汤,她突然把勺子扔下,背过身去擦眼睛。

姥姥是个沉默的人,不停地干活,用来抵抗任何无用的交谈。那时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一家人的早饭,灶上坐着巨大的锅,她要贴饼子、抱稻草、拉风箱。一天的家务把她转成陀螺,晚饭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别人都开始聊天打牌,她已经开始打鼾了,只有睡梦中才哎哟哎哟地喊累。

她一生都没去过南方,根本不知道她就像是一种榕树,把根伸进空气里,靠老天活着,但一动不动。

全家没了言语,突然两扇黑漆木门的狮子门环被人啪啪地拍响。门一开,女孩儿被带到我面前。是姥爷愁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个玩伴儿来陪我。

成成

成成只比我大一岁,原本叫花花。可是跟我玩了几个月就非要改叫成成了。

盼了十年,她终于能进城了。在我离开姥姥家,跟着病愈的妈妈回家那天,她就盼着了。可谁也不知道实现一桩愿望需要把日历撕下这么多。

换了新鞋就要走新路。鞋是提前买好的,可是雨天不能穿,有泥;晴天不能穿,土会扬;阴天也不能穿,万一路上下雨呢?下雪,雪天是要踩那双旧胶鞋的。穿了新鞋就要配新的鞋垫儿和新袜子,但她腿疼,脚也肿了一圈,鞋垫子是塞不进去了。

新鞋不是想买就买的,但弟弟的健力宝每天都要喝。虽然爹娘总怪弟弟皮得像只猴儿,但看弟弟的眼神总是满足的。那眼神是她心上的一根刺。

成成怕弄脏新鞋,本打算踮着脚走上三楼,踏上我家的地板的。但腿疼让她不能靠足尖承受身体的重量,这才作罢。

吃饭时,妈妈问她腿还疼吗?一直疼吗?她说疼。

我们的腿靠在一起,她的腿细瘦结实,肌肉鲜明,像某种擅长奔跑的动物的腿。膝盖上还结着摔伤后的痂,那是一次跳皮筋时失误落下的伤。她跳飞蚂蚁跳得极好,本应该像弹起的皮球那样跃进被举到肩膀那么高的橡皮筋里去。要保持完美的跃起,必须要让脚后跟碰到屁股,再松开双脚落下去,像蒲公英放开它们的伞兵。结果那一次,她没跳到那么高,还一个劲儿往地上栽。

摔伤不要紧,只是过了一个月还是疼。拍了片子,从乡镇医院到我们的市立医院都说是骨癌,不是蹿个儿太快。

成成,本寻思着是心想事成,谁知道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成成的爹抽着烟说,她弟弟还没上学,看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他的指甲盖是鼓起的,边缘有裂缝,每一片都被熏得黄黄的。

花多少钱也得治啊。爸爸说,明天我先去找找医院里的老同学,看看能不能先让孩子住上院。

那顿饭吃得很闷,我和成成无话可说。像是突然在床底下找到了缺失的积木中的一块,被人说,这是你的,拿去玩吧,然而我却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成成眼里的城只有我家局促的小开间那么大。那时我们早已搬离了阁楼,为了我上学方便,爸妈在学校旁租了这么一间地下室。

打开门,地板永远是湿的,一股馊抹布味儿。一年四季的海雾不停涌动着它的咸涩,地下室潮得可以长蘑菇。

小屋不见阳光,从窗子望出去,透光的是马路的下水道盖子。要上楼梯才是平缓马路,走到主干道还得再跨越一道60度的大斜坡。学校的开水房在斜坡最下边,我们每天拎着水壶和暖水瓶去打水,走上斜坡回到家,得使出跑马拉松的毅力。

这儿有什么好的!成成的爹说。老家每户都有大院子,如果有钱一点还可以盖楼,要盖几层就几层。

晚上,我和成成睡一张大床。大人们有的出去住了招待所,有的睡沙发。

关了灯以后,夜格外静,那是一个有魔力的时刻,用力看,黑暗中折射着无数发光的彩色物体。

窗外沙沙的,细细碎碎的声音啃着窗子。

什么声?成成问。

也许我们终究是要分离的,可能昨天我们还邀约好要结伴同行,而今天就只剩影子伴我左右,若干年后,那些以前说着永不分离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其实我是否在你的心湖里激起涟漪,亦不是我追问的事,有也好,没有也罢,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永远守在你的今生里,因为:海依旧蓝,我依旧在。

下雨,我说。

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她说。

我没听过蚕吃桑叶,连蚕都没见过。

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尾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姥姥家那只白猫最后去哪儿了?

姥姥家养过猫吗?我努力搜罗记忆,隐约想起姥姥家有只脏兮兮的白猫,见了我就跑。有一天,我终于抓住它的尾巴,它扭头给了我一爪,迅速蹿到了树上,再也没回来。

我捡起一颗石子往树上扔,想把猫打下来,结果石子掉下来砸到骡子身上。它四蹄一跳,茫然的眼睁大了一圈。我觉得好玩儿,目光转向骡子,又捡起一块石头,这时,成成跑出来拦在它前边央求我:别揍它了,求求你了。

大概是为了补偿内疚感,我教她玩儿王子公主的游戏,给她看画册。而她教会我去鸡窝里掏蛋,带我去地头扒出地瓜来烤。是别人的地,偷偷摸摸的,还没熟就塞进嘴里,口感像是萝卜。

舅舅跨进门槛来笑眯眯地问我:你看谁来了?

妈妈走进来抱起我,泪像是有了生命,从她的脸上流淌在我的脸上。

我离开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没人瞥见角落里的成成脸上两道落寞的光痕。

在我落到睡梦的袋子底部之前,隐约听到成成低声说:“当猫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就会躲起来,不再回家了。”

帽子

成成睡在洁白的病床上,像是漂浮在南极大陆上的一块冰。

病房在10楼,窗外常常是一层一层雾,可以流动,在上下左右的白茫茫里,只有一栋楼遗世独立,被推出正常生活的边缘。潮湿可以让所有难闻的味道闹腾十倍,下水道的返味儿,消毒水味儿,药片轻微的苦味儿,一齐化成了溢出喉咙的酸水。

太阳掉进了白色的洞,天色总是没有变化。这样也很好,成成想,时间好像变慢了。慢一点吧,花慢一点开,雪慢一点落,但是好日子快一点到身边,然后好慢慢慢慢过下去。

重症监护室里传来声音:“你放心,放心……妈妈马上就来了,她在电梯里了……你不用担心,你就放心吧……”

后来那间房空了。

另一张床也围满了医生护士和家属,隔着帘子,那边传来高兴的轻叹声,还有小小的鼓掌。

“谢谢!谢谢!”

命悬一线,成成觉得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词。

治疗开始后,成成开始落发。她用一张白纸接住头发,它们一根压一根,带着微微的弧度,像极了一个心乱如麻的人在乱画。于是,我给了她一顶毛线帽子。

她吃医生开的止痛片,那止痛片有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是白色的小圆片,我们就起名“小白不疼片”。

她吃饭之前,护士来送药。我数着,一片两片三片……一把倒在她手心。吃完药,护士就塞上一根体温计,又拨慢了吊瓶的流速。

我发现成成不习惯被人照顾,一有人对她好就浑身僵硬,手脚都没地方放。

她有精神的时候,我就跟她讲妈妈的故事。

妈妈因为治疗需要做“腰穿”,用一根巨大的针管从脊椎刺进去,抽取颅骨里的脑髓液来化验。妈妈邻床的19岁男孩儿爱贫嘴,做腰穿前还在跟医生讲话,做中间也在讲话,可那根针一刺进去就再也不吭声了。

妈妈一边做腰穿,一边抓着我的照片,小声说我家橙橙要没妈了。

“可是你看我妈现在,好好的!大不了我们就去北京治!”

我搬出相册,里边有妈妈治疗的两年时间里拍下的照片。哗哗地翻到天坛,这里就是北京。

天坛坐落在一条现代与古老分割不清的分界线上,鸽子在千年王朝的屋檐下,也在地铁站上方起落。

“火车怎么会开到城里来咧?”成成指着照片问。

“那是地铁,不是火车。”我笑话她,算是报了她十年前笑话我指骡做马的一箭之仇。

那时我的包里随时都能拿出一沓卷子,我们不知道玩什么好时,我就开始做题。说实话,我成绩很差,每当摊开这些卷子,总会误以为自己正在雪原上行走,一行行铅字,如细小的脚印。而每一个写下的答案,都是一场行将到来的雪崩,随时准备将你覆灭。

我打开数学课堂笔记大声念起来:“点的轨迹:大雪封山时,一只兔子匆忙跑过,它翻山越岭,哒哒哒……雪上留下的足迹就是点的轨迹。”

“我是一定要去北京上大学的!”其实那本相册是我的向往,因为我想去看看妈妈没在我身边的两年是在哪儿过的。

“也带上我。”无论我说什么成成都跟上一句。

就算不长病,放了学,她要喂牲口,带弟弟,烧火做饭。爹是木匠,大部分时间在出工,农忙时才赶回家,麦子一夜之间就熟了,全家拼死拼活地割麦子。冬天,一家人盘在炕上,爹喝一点儿白酒,据说是武松打虎时喝过的,掰一块饽饽喂给弟弟。她忙着用鱼形和福字的卡子做饽饽,得使劲揉,手心揉得发红,面才筋道。这之后上大锅大屉蒸,为了不让面皮和篦子黏在一起,需要在它们之间垫上一层白色纱布。饽饽熟后,她得迅速提着纱布两边,把馒头扣到一旁晾着,好空出锅来蒸下一屉。揭开锅的一瞬间,蒸汽常把她生着冻疮的手烫伤,而弟弟只管饿的时候撕一口来吃。

临走时,我把所有笔记都留给了她。谁知开学两周后,成成竟出现在我学校门口,拿着我的笔记本说要找我。那时我们班正在上体育课,这下都跑去看是谁在找我。

“大热天戴什么帽子啊?有病吧!”

不记得是谁先开始的,数不清的手试图去扯掉成成的帽子。她死死地抓着帽檐,无论如何也护不周全。光头露出来的一瞬间,她仓皇而逃。

三叶草

雾缠绕了半截高楼,高度和成成的视线齐平。雾也变成了润泽的养分,催开了草坪上三叶草的白花。

那是一种薄得纸一般的苜蓿。三片水滴形叶片簇成一组,无数组挤挤挨挨,如火如荼。每一枚叶片上都有白色的纹路,像水光粼粼,又像兔子的牙印。

如果你能找到一片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能找到奇迹,什么愿望都能实现。这是我带去的漫画里写的。

“十万片里才有一片。”我夸张地说,“找到一片你的病就全好了,我也能去北京。”

“那不是得找两片?你一片,我一片。”

我们把附近都翻遍了,遍野绿意,只是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片能让心咚地一下跳慢半拍的叶子。

二十万片三叶草,数着数着,一阵风吹过,那些叶子哆哆嗦嗦晃起来,绿色雨点一样翻动。

医生来送手术通知书,找不到成成的家属,只好叫来了帮着办住院的我爸爸。

他们嘀咕了半天后,爸爸骑上自行车,直到很晚才回家,身后跟着成成的父母和弟弟,原来他们去车站接儿子了。

晚上吃饭时,我听到大人们在这间30平的小屋里用方言大吵。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闺女明天要动手术,你们还有心情乱跑!”

“我们顺道去海边了,孩子没看过海。”

“什么时候看海不行!非等这时候,连手术的字都是我签的!”

“不晓得治下去还要花多少钱……”

一个月后,成成出院了。我去送别,只见她仍然坐在洁白的病床上,除了床单下空下去的一截,似乎没有其他变化。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必须截肢。她的右腿只剩下一小截,裹在纱布里,像是断了的火柴棍。我不敢看她,我怕目光烧着那一截火柴。

自行车后座为她装了一个筐,她坐在上边,我扶着她,怕是一松手她就会草叶一般顺风飞掉。突然,她叫喊起来:“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留着给你弟弟穿吧,你又不需要穿一双新鞋。”她爹过来劝,递给她一包牛奶,“多喝点儿奶,身体好得快。”

“把它给我,给我!”

鞋立马被塞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抱着。鞋底还有一些苔绿色的痕迹,三叶草湿润的气息立马拂了过来。海雾、蝴蝶、狗尾草都曾来过,密密实实地被压在鞋底的轮廓里。

成成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她开始颤抖了,用下巴抵着那双鞋,像是一尊低着头的雕塑。

寒假如约而至,春节的鞭炮震碎了结冰的沟渠,我踏上了回姥姥家的路。铁轨旁卧着藏在雪下的枯草,横平竖直的田野,一成不变的农房,土坷垃扬起的街道,都和从前一样。

姥姥老了、瘫痪了,新买的毛衣穿不了几天就腻在身上。她没有了牙的嘴就像瘪掉的包子皮,咿咿呀呀孩子似的不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的时间仿佛只有老年和迟到的童年,中间的一段是缺掉的牙。

表妹拉住我说,成成几天前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经常拄着拐转来转去,还总拔一些草回家,可能折腾大了,扩散速度比医生预计得要快。停了停,她把声音压沉一些,“你知道,她也走不了多远了,听说那些肿瘤都长到脑袋了。”

我猛地跑向成成家,这么多年了,那间瓦房还屹立在土坡上,占据着冬天的一个缺口。地面上红的爆竹皮炸开了花,里芯翻着脏兮兮的报纸。

不需要敲门,那扇门微微露着缝隙,木头的气味儿钻进钻出。我害怕那道缝隙,它的半遮半掩中,丢失和陷落的异样感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地击中我。

门内,一地的刨花。成成爹站在一截木头前,正抽烟瞅着它琢磨心事。成成弟弟正绕着院子跑,踢开那些翻卷着的木花。见到我,他扭头冲屋里大叫起来。

成成娘闻声跑出来招呼,是橙橙来了啊,进来坐。

她推大了门,我看到正堂的香案上有上供的瓜果,还有成成的那双鞋。

顺着我的目光,成成娘回头看了眼,说:那双鞋给她留着,她那么喜欢,别回来找不着……我们那天也不是要给她弟弟,只是怕她没了腿看见鞋伤心,才故意那么说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又不忍离去。成成娘转身拿来一本旧本子,小心翻到一页,露出夹在里边的一株草。

那是我的数学笔记本,那是一片四叶三叶草。

一二三四,的确是四片叶子,蜻蜓翅膀似的贴在纸上。又枯又干,薄薄一片,绿意已经咬住了最好的季节,蒸发到了远方。

成成娘小心地捏着叶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生着和成成一样的冻疮。成成说你肯定会来,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让我跟你说:好好学,去北京。

那道60度的大上坡,我后来往返了成百上千次。那条路是用碎螺肉一般的石板拼起来的,我一块石板一块石板走,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这样想象中的那一双腿就能跟上我了。那双腿穿着一双五年前就过时的鞋。

她说:慢一点吧,花慢一点开,雪慢一点落。但是好日子快一点到身边,然后好慢慢慢慢过下去。

高考结束后,我又搬了一次家,在城市里我是迁徙的候鸟。

就是那时,我丢掉了那片叶子。

如此这般,匆匆长大。我却只想找回一样东西。

只有一片,一片四叶三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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