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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偏北

2019-11-13

青年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郭尼玛西北

上星期在祁连山旅行时接到湖南诗人谭克修的电话,从定西地震扯到匈奴、回纥与月氏国,最后准备挂电话时,他提起一件旧事,说我答应的一篇文章老没有交稿,我们又从六月的两湖诗会说起,岳麓山、吹香亭、湘江水以及诗歌的地方性等等话题,不知不觉阳光已经从祁连山南边转到了北边。冷龙岭的主峰冰川矗立,夕阳映照下闪着金粉般的色彩。我有点恍惚,此刻身在塞外,冷风吹过山谷,白云在山腰缓缓移动,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花在脚下疯狂地生长着。可是关于诗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时就有些迟疑。诗到底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这难题极具诱惑力,让我在每一首诗歌的开始和结尾都徘徊不定。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在艺术追求上坚定不移的人,也不是一个对自己的写作信心满满的人。或者说,我喜欢的那种诗歌状态,是模糊的,散发的,有着随时变幻的可能性。这或许是我的人生观。人事无常,人世无常,我们走在路上,哪里有什么目标和终点。

一九八九年冬天,我来过一次西北。八十年代末的中国,从武汉去甘肃没有直抵的火车,我和几个朋友先坐上去西安的火车,然后再转乘从西安到兰州的火车,一行四人的目的是陪着其中一个郭姓朋友去兰州谈恋爱。

上火车的前夜,几个人在汉口吉庆街后的泰珍火锅吃饭,张涛的家就在黄石路荣宝斋的楼上,他父亲请客,席间叮嘱我们说,去西北要注意安全,不要和回族人发生争斗,不要在回族餐厅随意喝酒,特别是,不能提到猪肉这个字眼。可没有人在乎。我们都是刚刚二十岁左右的愣头青,憧憬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和少数民族在帐篷里唱歌跳舞,塞外边关,朔雪纷飞,多么美好的景致!

凌晨我们徒步走去汉口火车站,马路上没有人,晨光清冷,照在中山大道上,蔡锷路的小巷子里,隐约传来洒水车的铃声。那是一辆绿皮火车,安静地停靠在月台上,我们拥坐在硬座车厢中,把书包随意塞进头顶的行李架,像所有武汉的老油子般大声喧哗,抽烟,拿出扑克牌来玩跑得快。临开车的时候,张涛的父亲赶到站台送我们,给我们带来了一箱听装啤酒和一条箭牌香烟。

火车一声长鸣,慢慢开出车站,他站在站台上看着我们的样子似乎忧心忡忡,张涛扯开啤酒箱说,喝酒喝酒喝酒……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装了八十五元钱。

多年以后我在许多诗歌和散文中反复回忆过那次旅行。青涩、冲动、迷茫交织在一起,我们看着窗外的中原大地在阳光下空空荡荡的,稻田里什么都没有,寂寥的村庄上空,乌压压一大片麻雀在飞。车厢里的人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我们,不知疲倦地打扑克,喝酒,说着到如今早已忘却的废话。

我现在还记得,那年三十的夜晚,兰州下着大雪。西固红旗宾馆没有旅客,只有我们几个年轻人。夜幕降临之后,街面上也没有行人,我们穿着拖鞋坐在宾馆门外的台阶上,老郭的女朋友用军用饭盒从家里带来了饺子,他毫不客气地手抱着饭盒,一口一个,边吃边对我们说,猪肉大白菜的,不错呀!你们谁想尝一尝?我们看着他得意的嘴脸,恨不得把他一脚踢出去。

后来我们居然在某个偏僻的小巷中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小餐厅,矮小的门面,两张小桌一拼,算是点了一桌西北风味的年夜饭,一瓶白酒喝醉了几个。酩酊之后,我回到宾馆,翻阅随身带的一本诗集,读到一句:“蔷薇花踮起脚跟,偷看死者的墓志铭。”心里一惊,好像听见了窗外哗哗的落雪声。

老郭的恋爱最终以兰州月台上的一场痛哭画上了句号。火车开出兰州的时候,天空晴朗,兰州城外白雪沃野,能见度极好,似乎可以看见祁连山的影子在地平线那边起伏不定。黄河清澈地流淌着,一车厢的陌生人都在看着车窗外的白雪发呆,也没有人知道老郭在想什么。

他在站台上抱着送行的女孩痛哭时我也不禁眼圈发红,火车的汽笛已经拉响,列车员低声说,好了好了,该上车了。我们几个跳下车厢撕开了他们,就像撕开一块伤疤好了却紧紧长成一体的纱布,瞬间的离开,血肉见红,女孩捂着脸蹲在地上,老郭被我们强行架上了火车。那一瞬间,老郭特别像个烈士,他愤怒地踢打着我们,似乎在绝望地战斗。而那个兰州女孩跟着火车在跑,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跟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顺姬一模一样。

十年后我在清江旅行时突然想起了兰州,在一个忘记了名字的旅店中我写过一首《西北偏北》。似乎跟老郭的爱情没有关系,似乎又有关系,我也说不清楚。“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

我真的不清楚一个诗人的成长是否有迹可循,反正每个人都会慢慢长大,或者说,慢慢衰老。我一直收藏着一张当年四个武汉小伙和一个西北姑娘在兰州中山桥头的照片。我们倚靠在桥头的栏杆上微笑,二手皮夹克,短发,阳光照在我们的肩膀上似乎很温暖,背后就是高高的白塔山。

后来我问过老郭,当年在兰州,你是真的想留下来吗?他低头喝了一口酒,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长江就像黄河一样,在不远处静静流淌。野孩子在收音机里唱:“早知道黄河的水呀干了,修他妈的那个铁桥又是做啥呀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呀变了,谈他妈的那个恋爱又是做啥呀呢!”

我现在四十三岁了,写了几百首诗,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我问过张执浩,你知道诗歌是什么吗?他摇头说,其实他也不知道。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写了。”

这或许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回答。换句话说,诗是一个类似宇宙一样的东西,它悬隔于我们的生活,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干涉着我们的生活。一个诗人的目的,可能就是找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隐秘通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黄昏回家的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每天经过那些开在窗台下的太阳花和墙角的留言,就是诗啊。

有一年去西藏,走啊走啊走到了洛卓窝隆寺。清晨入寺庙遇见一个老活佛,他看着我微笑,站定了问我,你从哪里来?我告诉他从武汉来。那活佛点了点头,说武汉是个好地方。我歪头看着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主人公,看见了巨大的鲸鱼在银河下翻身跃起,当然那活佛并不是小船上的孟加拉虎。我跟着他去佛堂后的客房休息,他说自己叫尼玛仁波切,来自理塘,就是为了到此地重修这座上千年历史的噶举派祖寺。

那一夜细雨霏霏,滋润着西藏,三十里外就是不丹。尼玛仁波切跟我说,在我们证悟之前,我们所有的爱都是基于自我。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有一次,舍利弗或是迦叶尊者在释迦牟尼佛面前时,问文殊菩萨:“何为空性?” 文殊菩萨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然后佛陀赞叹说:“那是正确的回答。” 我听得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尼玛仁波切起身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你应该明白什么叫无常。”

同行的人半夜醒来,听着外面的流水他低声地说:“尼玛仁波切刚刚说的是佛法。”我愣了一下,没有出声,他以为是佛法,我以为也是诗歌。

那一年夏天,我穿越整个西藏去了新疆。我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峡谷中穿行,过红柳滩、死人沟、三十里营房,翻越喀喇昆仑山,到了喀什。喀什城外开满了向日葵,那些金灿灿的向日葵,从脚下一直开到了天边,我惊诧于它们的灿烂,也惊诧于旅途的疲惫中我恍惚触摸到的一丝心灵上的颤动。寂天菩萨说:若无智慧,所有的法道皆如盲道。站在喀什城外的夕阳下,忽然觉得人活着真不容易,我写下了“天色阴沉,就是赞美”,这是一句关于人生的领悟,或许也是一句关于诗歌的领悟。

后来我回到了武汉,然后我又离开了武汉,最后又回到了武汉。从诗歌的角度来说,我不能确定自己的属性,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愿意确定某种属性。每个诗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的国度,隐秘、自由、无拘无束。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团结的人,喜欢魏晋时的刘伶,乘鹿车出游,携一两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大欢喜。“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何等的气派与从容。

但如今在中国,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好东西真的不多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这是命运,也是命运的结局。有人说,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是好的,如果不好,说明还没到最后。我相信,这也是一种理解诗歌的方式。

就像此刻,雷雨正好下在祁连山中,夏日塔拉草原绿油油的仿佛一个装满了嫩草的大花篮,我们坐在蒙古包中避风躲雨,艾先站起来喝酒,大声唱起一首老歌,歌词是我写的,飘飘忽忽,听不清楚,顺着山坡上的雨水落入山脚,再也没有回来。

我突然想起了老郭,摸出电话打过去,下午六点,武汉很远,电话里一阵忙音,无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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